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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学会首席占星师兼天文学者理查·艾诺尔曾在不久前预言过一种“超级月亮”现象。

他在皇家学会诸位高贵的绅士与科学家面前展示了他那堆奇形怪状的天文学公式, 并声称经过一番缜密的计算,他确信月亮将在1793年6月23日抵达所谓“近地点”,并呈现为满月状态。

“这将是68年以来满月距离地球最近的一次, 它的视直径与亮度将得到大幅提升, 我确信这将增强我们的灵性体验……”艾诺尔喋喋不休。

一个月后, 超级月亮如期而至。

王都掀起狂欢的热浪,贵族们在府邸中举办露天舞会,平民们涌去高地,顽童则攀上树枝与房顶……

精神贫瘠的人们热切地观赏苍穹中那阴冷惨白的月轮, 可渐渐地,他们的激情不约而同地退潮了——

月亮常予人以美感,诗人们从不吝惜用顶华丽的辞藻歌颂它,歌颂它那矢车菊般宁静的淡蓝光晕与它身侧神秘的伴星,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那一夜的月色并不美丽。

安吉洛还记得那晚, 他从医院三楼的值班室向窗外眺望——

他看到了那所谓的超级月亮, 它离地球太近,实在太近了, 近得会令人忽然在某个瞬间心生骇怖。

月轮苍白、胖大, 许是气候缘故,面纱般的蓝色光晕消失不见了, 它白得活像浮尸泡肿的脸。

那个月夜过后, 坊间流传出一些博人眼球的惊悚故事,格调低俗的《半月奇谈》小报在头版印刷了一张生有狰狞五官的超级月亮吞噬人类的怪画,还有人称自己在王都贵族区听见了狼嗥,且不止一只,关于狼人、血族、食尸鬼之类的谣言甚嚣尘上。

可很快, 人们就没心情谈论这些东西了。

超级月亮为王国带来了灾厄。

……

七月。

一场诡异的瘟疫在王都蔓延。

病院中人满为患,因此修士们在病院旁额外搭建了一座临时医疗棚,用以容纳那些绝无康复可能的重症患者。

他们在惨烈的煎熬中等待死亡。

医疗棚里,腐臭在阴湿中发酵,浓稠得辛辣,臭气堪比钢针,密集地戳刺着粘/膜。

无防护状态下,人在这间医疗棚中停留——分钟以上便会感到眼珠与喉咙微微灼痛,臭气会黏附在鼻腔中,此后几天此人都会被那萦绕不绝的恶臭所折磨。

然而这些可怜的患者并无选择,这场瘟疫的传播方式尚未明确——皇家医学院目前掌握的证据表明它的传染性相当微弱,新病患更有可能是接触到了某些受污染的水源或食物。但是,在确认患者们对其他人毫无传染性前,他们仍旧得被集中隔离起来。

安吉洛身披防油布质地的黑大褂,头戴一顶宽檐扁帽,左手抄一根细长的、用以拨弄尸体的棍——,右手攥着半瓶珍贵的阿片酊,穿梭在遍地惨嚎呻/吟的病患之间。

今夜不是安吉洛值班,正因如此,他才有余暇四处奔走。他使尽浑身解数,从瘟疫管控所讨来半瓶阿片酊,这玩意儿对他来说比黄金还贵重,他得珍惜地使用,妇孺优先,至于那些壮年男子,或许轮不上……他想给所有人用药,若是有途径,他宁可用他的血液去换同等分量的药剂,可药品严重短缺,说什么也没用了,他实在没法。

“嘿,小家伙……”安吉洛温声招呼道,半跪到一个小男孩身侧,轻轻揉了揉他油腻肮脏的头发。

小男孩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眸光癫狂而恐惧地凝视着棚顶,犹如陷入了某种谵妄中——这是晚期患者的症状之一。他纤弱如苇草,疫病已侵蚀他全身,几枚大得骇人的毒疮使皮肤肿胀发亮,他的母亲是健康人,她徒劳地抱着他,面孔枯败、疲惫。

安吉洛怜悯地瞥了那母亲一眼,压低嗓门对小男孩道:“这种药剂会帮助你对抗病魔。”

旋即,他给了他一点儿阿片酊用以止痛。

是的,这玩意儿的唯一作用就是止痛……

除此之外安吉洛做不了多少事。

他为男孩的毒疮消毒,用手术刀的薄刃割开那足有拳头大的玩意儿,黄绿相间的脓液从中涌出,弥漫着炼狱般的恶臭……安吉洛咬了咬嘴唇,这些都是病患体内溶解的组织,他有时甚至能从里头翻捡出少许器官残片。

——这种疾病会使人“融化”,从里到外。那些无人填埋的尸体甚至会在死亡几天后化为血浆,连骨头都不剩。

这简直使安吉洛联想到某些剧毒的蜘蛛……

他从未目睹过如此烈性的瘟疫,医书上倒是有一些关于恐怖瘟疫的记载,可他活了——十年,这是头一次亲眼见到。

男孩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割开毒疮清理创口会减缓痛楚,皇家医学院前阵子就发现了这一点,可这一过程麻烦又令人作呕,早已精疲力竭的医师们更愿意把精力和耐心花在有可能痊愈的患者身上。

安吉洛明白这个道理,他在做无用功,他浪费了宝贵的休息时间,却半个人也救不活,他只能让这些患者死得不那么疼,但无论如何,他……他就是无法袖手旁观。

哪怕少一些痛苦也是好的。

照料完小男孩,安吉洛又去为其他病患割除毒疮,视情况给他们阿片酊。负责轮值医疗棚的修士又去躲懒了——圣堂修士们大抵是这路货色,安吉洛早已习惯。前些年教会高层闹出过几次大丑闻后,圣灵教日渐式微,修士们渐渐不再受到教民们的敬重与供养,他们也索性破罐破摔,酗酒、宿娼、偷奸耍滑、顺手牵羊……他们根本就是一群无赖和小偷。

处理完那些毒疮,安吉洛又为病患们简单擦拭身——,清洁便溺与血污,帮难以活动的人翻身,喂他们喝水,轻声细语地安慰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一刻不停地忙碌到后半夜,靠墙坐到地上,正打算缓口气儿,另一位值班医生克希马忽然从医疗棚外探进半颗脑袋,口吻促狭:“嘿,小安吉,那个疯子又在找你。”

“唔……”安吉洛勉强支撑起身——,虚弱道,“知道了。”

他随克希马去往病院二楼。

这里收治的都是有希望康复的患者,因此卫生状况比临时医疗棚中好得多,走廊中甚至摆放了一些除臭用的鲜花。

安吉洛的黑大褂上沾满脓血,一身腥臭,在干净的病院二楼就好似一颗行走的毒气弹。

他不得不去更衣室把这身行头月兑下来,摘下鸟嘴面具。面具长喙中填充的留兰香叶与没药已被熏得臭不可闻,他的另外几件医师袍还没来得及清洗,面具填充物也用光了,他暂时没别的可穿。

好在二楼的轻症病人们不会喷他一身血,安吉洛自我安慰了一句,匆匆赶往11号病房。

11号病房是特殊隔离间,里头摆着几张特制单人床,目前都空着,床栏上固定有束缚带。床位间以白帘隔开,确保最低限度的隐私,靠窗的床位上躺着一名奇怪的患者。

那是个身材瘦高悍利的男人。

安吉洛不算矮,可这男人要比安吉洛还高出一头,他的脚底别扭地踩着床尾的金属挡板,头抵床头。

那些绷带把他缠得像具从黄金棺里挖掘出的法老尸体,再加上捆在他小臂与脚踝处的束缚带……可这仍遮掩不住他那身钢铁般硬韧漂亮的肌肉。他的呼吸深长有力,饱胀的胸肌起伏,宛如泵出了一蓬蓬无形的魅惑信息素,一头狼毫般粗/硬油亮的头发散在枕巾上,棕黑交驳——这有些奇怪,安吉洛从没见过一个人同时拥有棕与黑两种发色。总之,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在受伤前一定帅极了。

可如今,一道狰狞的撕裂伤从他额头延至右耳根,甚至划烂了他的右眼……他毁容了。

这道伤口使他的整张脸都轻度变形了,那些完好的部分本该是英俊的,可偏偏就是予人以不和谐之感,为避免刺激到男人,安吉洛这些天一直克制自己不盯着他的脸瞧。

安吉洛放轻脚步,悄然无声地步至床前,不使噪音惊扰到男人——这是因为这个男人相当狂躁且神经质,他掰烂过几个针筒,在一个用铁钎强行撬开他的牙关用漏斗给他灌药的修士手上狠狠咬了一口(虽然那名修士“也是为了他好”),当他被束缚带捆在床上时他会像条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挺/动,他还会在医师接近时从喉咙里发出野狗般具有威胁性的“呜噜”声,他看人的眼神凶悍而残暴……之前克希马一口咬定他患有狂犬病,而且是病入膏肓的那种,直到他们确认他不畏惧光和水,克希马才改口说或许狂犬病毒尚未侵入大脑,但他铁定是个狂犬病患者。

地上散落着一卷绷带和一瓶打碎的外伤药水,看起来像某位匆匆逃离的修士落下的。

——很显然,他们方才打算给这个男人换药,却失败了。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安吉洛温声询问。

他褪去了黑大褂和鸟嘴面具,这使他看起来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他在医疗棚忙活了一晚上,汗液浸透了衬衫,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米白色细布朦胧如纱,湿淋淋地黏附着皮肤,透出些肉se。

热腾腾的汗水挥发入空气中。

安吉洛缺乏——味,生来如此,哪怕是大汗淋漓时,那些汗液闻起来也和清水没什么差别。

被束缚带捆在病床上的男人独眼一转,他一言不发,仅用黑漆漆的瞳仁肆无忌惮地盯视安吉洛,鼻翼抽动,大口嗅闻起来,他嗅得贪婪忘形,犹如在品鉴一杯陈年佳酿,抑或用嗅觉掠取一支清甜的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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