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米切尔，阿龙一时间竟然难以把这个目光散乱神色憔悴的男人跟之前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帮派头目联系到一起。想想也是，米切尔给自己订立的人生信条是掌控自己乃至他人的命运，现在他一朝失足，往后的人生如不出意外肯定是和掌控命运没有太大关系了。
“我要是你就像个办法尽快把自己弄死。”不过想想这人背后那招人恨的身份，阿龙愉快地讲起了风凉话。
“呵，你以为我不想？”米切尔苦笑一声抬起眼睛望向这个还有些不成熟的警探，“现在的我没有允许连自己的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想死更是白日做梦。”
“你自找的。”阿龙一点都不可怜他。
“确实，这些年被我坑了的人不少，我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说是报应不爽都算对不起那些受我之害的人。”米切尔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豁达，但不知这番豁达是故作姿态还是发自真心。
“那个被你出卖的军情六处探员，他怎么死的？”现在阿龙有大把时间跟他闲聊，自然是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你们没从我这儿得到答案？”米切尔有点意外，他对于自己被读取了多少记忆是没有完全概念的，自然也就搞不清楚自己具体被人从脑子里掏走了多少东西。
“也许是那位仁兄在你眼里不值一提，他甚至都没在你的记忆之中出现过。”阿龙耸耸肩膀。
“这样啊。”阿龙的嘲讽被米切尔权当耳旁风，人活到他这个份上礼义廉耻早就不屑一顾，寻常嘲讽哪儿能入得了他的心。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阿龙也不恼怒，在他心目中米切尔的段位在周玉卿之下，却也差不多跟凌充齐平了。
“就是很简单的雇凶杀人，巴黎这地方只要肯出钱，目标的死法都可以随便选。”米切尔平淡回答。
“然后杀手被你处理掉了？”参考瓦伦迪诺的下场，那位杀手大概率也没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佣金。
“嗯，他活做得太糙，死有余辜。”米切尔点头。
“干掉自己人是个什么心情？”阿龙就这么用玩味的目光盯着米切尔好一阵，直到连米切尔都感觉有些发毛时候他才轻声问道。
“我说没什么感觉可以吗？”似乎是因为不好意思，米切尔伸手挠了挠头。
“能够理解，所以你是根本没把那个被干掉的人当成自己人。”阿龙没有苛责也没有嘲讽。
“先生，我之所以离开军情六处就是因为那地方容不下我，而在我离开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算计干掉了我的前上司，如果你想询问这方面的情感问题，我大概不是个适合的讨论对象。”米切尔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比起伪君子他宁可当个真小人。
“那……如果一个人干掉了他的朋友，之后又照顾了那个朋友的儿子十几年，你说这个人是怎么想的呢？”阿龙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出口了。
“恕我冒昧，那位朋友的儿子是否还活得好好的？”这回换成了米切尔用玩味的目光审视阿龙，看得他很是不好意思。
“啊，还活蹦乱跳呢。”阿龙红着老脸点头。
“说不定他是想让这位朋友的儿子把自己堂堂正正地干掉。”紧接着米切尔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阿龙一时间难以理解这人的脑洞。
“这逻辑很简单啊，先生。”米切尔叹口气，给自己换了个相对舒服些的坐姿，“如果从趋利避害的角度讲，斩草除根才是最好的选择，即便条件所限做不到这一点，将受害者的儿子放在身边的风险也远比打发到别的地方去更大。”
“放在身边不是更容易监视吗？”阿龙异议道。
“让那小姐这辈子发现自己被监视了吗？”米切尔举了个近在眼前的例子，“现在是后信息时代，想监视一个人大可不必放在身边时时看顾，几个摄像头几个监控程序便足够了，而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是猫狗养过几年之后死掉还让人心痛呢，那么大一个活人放在身边养着，真到了动手那一天谁能说没有恻隐之心？”
阿龙不吭声，他在仔细思考着对方的话。
“当然我不排除这人是为了找乐子，比如看着仇人的儿子每日对自己感恩戴德，看着他为了追寻杀父之仇四处苦恼却无所得而乐不可支，要是这类心里有问题的奇葩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规则外的东西不能用规则来判断。”米切尔又谨慎地补充道。
“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回想了一下老局长这些年来对待自己的态度，阿龙困惑地摇摇头。
“那就是了，我说的应该大差不差。”米切尔闻言一笑，也不追究阿龙已经彻底把自己代入这个故事的口误，“从恶性的角度去分析不成立，那么自然就要从善性那边反过来分析。我认为那位杀人凶手应当是对自己的那位朋友心怀愧疚，尽管出于某些不能拒绝的目的让他动手杀人，偏偏他自己有很清楚这么做不对，他甚至在逼迫自己牢记曾经做过的错事，并且想着在那件事完成之后有朝一日便将性命偿还给自己的朋友，于是才做出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
“他把那个朋友的儿子养在身边，是为了把他当成闹钟反复提醒自己别忘了杀过那个朋友？”这逻辑很可笑，阿龙却笑不出来，他刻意来找到米切尔说这些正是因为他觉得这些造梦人在最底层的某个地方应该有相通之处，或者可以称之为是灵魂之友吧，总之他们对彼此做出的分析应当比旁人更加准确。
“对，然后当一切都结束，他厌倦了用目标来逃避心中的愧疚感的时候，就让那个孩子得知真相，让自己的生命以复仇的形式得以完整的了结。”米切尔点头。
“……活着不好吗？”逻辑上大概理解了，情感上没法接受，尤其是自己在这个故事中间扮演那个类似道具却有关键的角色时。
“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做点什么，当他们把要做的事情做完，这个人的人生在根本上就已经结束，接下来无论能活多久，那些光阴也不过是酒肉穿肠浑噩度日，再没有意义了。”米切尔道。
“你在说你自己？”阿龙投去询问的目光。
“不，我是一定会活下去的那种人，我的人生在于过程而不是最终的目的，我一直觉得为了一个目的而活很累。”米切尔摇头。
“如果我现在去找那人，你说他会不会束手就擒？”又沉默了一阵，阿龙索性什么都不再掩饰。
“大概会吧？听你话里的意思，似乎那个人已经把要做的事情做完了，如今正是混吃等死的阶段，你过去给那人一个清晰痛快的了结，至少对他是件好事，当然对你如何我就说不准了，如果你也是那种完成某个目的后就死去的古板家伙，说不定你就此便废了。”米切尔表现出一种没来由的关心。
阿龙又不吭声了，他知道对方说的对，若是自己亲手处置掉了害他父亲的凶手，阿龙是真的不知道在昨晚这件事之后自己的人生里还有什么需要追寻的目标。
“害你父亲的那位仁兄应当也是造梦人的一员吧，看样子似乎是已经被你们盯上并且监控起来了？”说是阿龙对米切尔的审讯，最后却是米切尔得到了比阿龙更多的情报。
“你想说什么？”阿龙有些警惕，这男人过分聪明了，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警察的直觉却告诉阿龙这人在图谋什么。
“我如果你不想自己废掉的话，就去查造梦人和跟造梦人针锋相对的那个组织吧，这条路不容易而且行差踏错基本死路一条，至少他是个不得了的人生意义。”米切尔给出他认为善意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