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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水剑派在灵犀山侧,距武林盟只有几日路程,武林盟主盛鹤臣将武林大会定在正月二十,他们倒还可以在门中过完元宵再动身。

往年武林大会多在二三月召开,赶到正月里倒是头一遭,江肃知道盛鹤臣是为了商议灵犀山山崩震出密室不胜天一事,他也知道书中的商议结果,因而他并不着急,他而今比较担忧的,还是送剑这件事。

他嘴上虽已经答应了木一川,心中却着实舍不得,他这几日恨不得整日泡在藏剑阁中,一柄一柄地去看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剑,每一柄剑都有与众不同之处,他甚至可以为剑搭出一套不同的招式手段,每一柄剑……他都舍不得。

到元宵当日,外头张灯结彩,江肃心中却只如死灰。

木一川前几日就已可以下地行走了,年轻人从小练武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就是很快。到今日江肃约了木一川来他的藏剑阁挑剑,他等在藏剑阁外,垮着一张脸,面前弟子来来去去,一时之间,实在没有什么人敢同他说话。

他等了好一会儿,木一川终于来了。

今日木一川换了张问雪为他备的新衣,伤处虽还未愈,右手也仍是行动不便,可从外来看,倒未见有异。

他隔着一段距离便已抬手同江肃打招呼,心情看起来好得很——也是,江肃想,他今日要带走自己一个宠爱多年的老婆,他当然会很开心。

可江肃不高兴。

他垂头丧气领着木一川进了藏剑阁,等着木一川从中选剑,而木一川看着面前江肃多年珍藏,如是看见了什么绝世盛景一般,他不由睁大双眼,满面惊叹,左右张望片刻,从剑架上小心翼翼取下一柄剑,回首看向江肃,道:“这是玉虹剑。”

江肃没想到他一眼便能认出自己的珍藏,稍有惊诧,还是点头,道:“是。”

木一川反问:“你会用软剑?”

江肃笑答:“但凡沾个剑字,就没有我没试过的。”

木一川将玉虹剑放了回去,又抬手抚上一旁另一柄剑,此剑比起玉虹剑,剑身巨大,近有人高,他还未来得询问,江肃已回答,道:“正是铸剑山庄的巨斩。”

他已经看出来了。

木一川同他一般,也是懂剑喜剑的人。

他这一屋珍藏,若是全摆出来,想必木一川也能识得十之七八,他到书中十年了,还是第一次遇见能与他脾性喜好如此相同的人,而若是这么个人,要赠剑与他,江肃忽而便也不觉那么心疼了。

可木一川带着那欣喜之色,在藏剑阁内转了一圈,却再不曾取下任何一柄剑,也不曾主动挑选,只是说:“为了搜集这些名剑,江少侠想必费了不少功夫。”

“还好。”江肃说,“有我师兄与几位好友帮忙,倒也还算顺利。”

木一川神色反是更有艳羡,喃喃道:“是,像江少侠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会有许多朋友的。”

他不同。

他没有朋友,他也不该有什么朋友。

他看着那些剑,哪怕心中有万分喜欢艳羡,却也只能将话全都吞回去,道:“我家中已有许多剑了,这些都是江少侠的心爱之物——”

江肃却看透了。

“又是你爹?”江肃挑眉,将木一川先前说过的话复述于他,“要成就至高剑术,必须杜绝外物?”

木一川:“……”

江肃见他不回答,左右一看,那日他见木一川剑法迅捷狠戾,但凡动手之时,招招皆是杀意,那是极凌厉的剑法,他想,应当有一柄与之相配的剑。

他踏进内室,室中高台并排放着两柄剑,他将其中一柄取下,转而递到木一川手中,问:“知道这是什么剑吗?”

那剑鞘沉沉漆黑,如有戾气绕体,令人移不开目光,木一川怔然看了片刻,却似惊觉,终于睁大双眼,讶然道:“无名剑。”

这是先任魔教教主谢无的剑。

当年谢无受止水剑派掌门温青庭之邀,解剑于灵犀山外,孤身一人赴约,却被温青庭以命相换,同归于尽困死在了不胜天中,谢无的剑便留在了止水剑派,倒不想……原来是在江肃手上。

“你剑势凌厉,这剑配你。”江肃抑不住开始剑术指导说教,道,“不过……你剑术弃守主攻,若遇到了高手,会吃亏的。”

木一川如是看见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将手摩挲于无名剑上,若论江湖名器排行,这剑或许并不能排得太过靠前,可这毕竟是谢无用过的剑,木一川抚着剑,想着从这剑上,他总能沾染一些先任教主的剑气。

父亲总说他天赋不足,他心想也是如此。

若他有谢无一半的灵气,他又何至于无所成就,仍令父亲日日忧心。

他叹气,再抬首,目光便已被高台上的另一柄剑吸引,与谢无的剑不同,光是看着这柄剑,好像就能看得出剑主是如何清风朗月般的人物,他手中还恭恭敬敬捧着谢无的剑,小心翼翼问:“那是温青庭的无执剑吗?”

“是,这是我师祖的剑。”江肃将剑取下,握在手中,道,“此剑本该由我师兄保管,可他知我钦服师祖,我弱冠之时,他便将这剑赠给了我。”

江湖传闻,温青庭与谢无,本是关系极好的朋友。

可后来他二人一人执掌止水剑派,一人身任魔教之主,二人正邪歧途,自此决裂,终是同归于尽,不想近百年后,他二人的剑,竟然会摆在一起。

江肃看着木一川的眼神,心中忽而一动,将无执剑换到左手,问木一川,道:“可想过上几招?”

木一川微微一怔:“过招?”

话音未落,无执剑已出鞘,直冲他而来,木一川虽未回神,身却已动,抬剑挡下江肃一招,毫不犹豫拔剑出鞘,反手回刺。

室中剑气寒光凛冽,二人好似谁也不曾手下留情,却谁也没想杀了对方,剑锋触及对方之时,那剑总会刻意偏上几寸。

他们好像总知道对方的剑下一刻要刺向何方,也总能恰好将对方的剑招挡下,这场比试杀意不足,到了最后,旁观者眼中,倒像是在舞剑,行云流水,轻灵飘逸,而弄剑之人——

溺于其中。

木一川毕竟有伤在身,略输了江肃几招,剑气划破衣襟,他后撤一步,回首见江肃还剑归鞘,笑上几声,酣畅淋漓,道:“痛快!”

木一川还有些怔然,反问:“痛快?”

他小心翼翼将剑收回鞘中,一颗心怦怦直跳,想着自己方才竟然用了谢无的无名剑与温青庭的剑对招,与江肃那股难言的默契微妙之感,如同人剑已为一体,倒还有些不可思议,只是不知人生之中,如此境遇,究竟还能有几番。

想到此处,他又模了模自己被剑气划破的衣襟,小声说:“这是张掌门才备上的新衣……”

“无妨,我待会儿便去与他说。”江肃道,“他不会生气的。”

他说完这句话,眼角瞥见室外人影,回身去看,竟见张问雪与祁渡二人都在外头,似乎是一同来寻他的,祁渡手中还帮张问雪提着食篮,江肃心情甚好,开口便问:“师兄,你们是何时来的?”

张问雪失魂落魄,口中喃喃念叨:“先来后到……感情中有什么先来后到……”

江肃:“啊?师兄你在说什么?”

他转头看向祁渡,却见祁渡也是一脸的失魂落魄。

祁渡神色恍惚:“武功差……我为什么武功这么差……”

江肃:“?”

木一川看见他们两人站在外头,想着自己弄坏了张问雪为他准备的衣服,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认真诚恳同张问雪道歉,说:“张掌门,这衣服——”

张问雪却好似全然不闻,只是喃喃接了下一句。

“竹马……竹马有什么用……”张问雪恍然道,“先来……先来有什么用……”

木一川呆怔:“……啊?”

他茫然看向江肃,却见江肃身边的祁渡已红了眼眶,抹一抹眼泪,那泪水正要啪哒啪哒往下掉,张问雪恰好回头,一眼看见祁渡同他一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再清楚不过的模样。

这不是失恋之人专有的表情吗?!

张问雪沉默了。

他看了看祁渡,再转身看了看江肃,一个本不该有的念头,逐渐浮现在他心里。

祁渡该不会也……

张问雪扶住江肃的手,勉强忍着心中滴血,挤出一句话,道:“无妨,木少侠,衣服破了,再做便好。”

江肃向来迟钝,见张问雪开了口,自然以为师兄是没事的,他将木一川拉过来,举起木一川手中的无名剑,说:“师兄,我想将这剑赠给木少侠。”

张问雪:“……”

祁渡:“……”

江肃见二人神色有异,匆匆又补上一句。

“虽是魔教先任教主之物,可已过了近百年,我也在武林大会上用过这柄剑,应该无妨吧。”江肃想了想,担心张问雪觉得木一川配不上这剑,便又夸木一川道,“我已试过木少侠了,他剑式凌厉,这剑法正适合无名剑,宝剑配英雄,木少侠适合得很。”

张问雪:“你已试过……”

祁渡:“宝剑配英雄……美人也配英雄……”

江肃:“……啊?”

祁渡果然哭了。

他抹着眼泪,将食盒往桌上一放,匆匆便跑了出去,而张问雪看他离去,终于印证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一时之间,只觉心情万分复杂。

这到底该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顾世间伦常,爱上了自己的师弟,可却也只能将一颗痴心潜藏,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徒弟竟然也不顾世间伦常,爱上了自己的师叔。

他又怎么能与徒弟喜欢同一个人呢?

他绝不能承认这件事,反正他早已就在心中做好了决定,身为止水剑派掌门,他绝不会向师弟表露心意。

江肃一脸茫然,拽着木一川的手举起无名剑,认真看了看,半晌才喃喃开口,说:“原来祁渡这么想要无名剑啊?”

张问雪:“……”

江肃皱着眉苦思冥想:“可我不是已把他的剑捡回来了吗?他怎么还想要新的剑?”

张问雪:“……”

江肃努力做出其余假设:“难道他又疼哭了?”

无人回应。

木一川想着自己弄坏了衣服,一时心中愧疚,并未开口说话,而张问雪沉默许久,默默跨前一步,将手中食盒往桌上一放,目光幽幽看向了江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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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肃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却还要执着发表自己几日前的看法,道:“师兄,徒弟太娇惯了不好,你看看祁渡,受点内伤,这几天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

张问雪喃喃说道:“我恨你是块石头。”

江肃:“啊?”

张问雪已然转身离去。

江肃茫然许久,着实想不出张问雪这句话的意思,这才回过头,看向木一川,问:“这……我师兄什么意思?”

“他说你像块石头。”木一川想了想,有了答案,“江少侠,你师侄受伤,你一点都不关系,还只想让他练剑。”

江肃皱眉:“武功差了就练,有什么问题吗?”

“所以你师兄才这么说,你太严厉了,像块无情的石头。”木一川认真笃定,“这样不好,不如这样,我陪你去安慰安慰你师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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