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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旭忍无可忍地甩下了韩二狗,自己瞬移去了峰顶向师尊复命。

书房里依然烧着凝神香,四处雾云叆叇,门窗前落下锦绣垂帘,隔绝了在斜风中飘洒的朦胧细雨。

“以师尊的修为,神识覆盖整个辕灵山都绰绰有余。”

苏旭沉默片刻,“昨夜发生的事定然瞒不过你,所以我就直说了,我想去查查那魔修。”

“按宗门规定,你已结丹,其实早该出师了。”

谢无涯倚在红木卧榻上,一肘压着扶手,修长手指撑在脸侧。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首徒。

“你的几个师弟师妹在筑基后就经常出山历练,我却一直管着你,小九可怨我?”

这些年来,苏旭也只在周围的村镇集市上玩玩,每次离开都只是去祭拜父亲。

至于什么八派试炼什么诛妖除魔的各类活动,更是完全没参加过。

“……最初我也挺生气的。”

苏旭想了想,“后来我发现,他们在外面修行,为的是历经磨难获得顿悟,像是慕容遥吧,不知道有过多少艰辛战斗,无论是和其他修士还是什么妖族魔族,各种九死一生,却险些被那个魔修宰了。”

“然后你又轻轻松松地将魔修杀了,可知就算是其他人眼中的绝世天才,无论如何努力都及不上你半分,更遑论那些不是天才的人了。”

“那倒是没有。”

苏旭有些好笑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旁人定然也有许多我不及之处,就事论事,在修行一道,师尊你不愿我离山历练,大概是觉得我并不需要,或是暂时不需要?”

谢无涯不置可否道:“你入山六十余载,只睡觉时间就过了大半,对外界称是闭关罢了——再说,若是当真算起来,你还没有成年。”

苏旭可算听明白了。

绕来绕去就是不想让自己下山呗。

师弟师妹们都是妖族,难道他们就都成年了?

“我本来就长于市井,什么人没见过,此次去调查魔修而已。”

苏旭懒得去争辩自己心智成熟与否的问题,“又不是和人勾心斗角,只暗中行事罢了。”

“好吧。”

半晌,谢无涯沉吟一声,“你若是能证明你心性坚定,我就放你离山,你想在外面做什么都行,我知道你的性子——哪怕你杀了不该杀的人,惹了不该惹的事,我悉数替你担着。”

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允诺。

其他弟子要出山修行,师父们都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千万不要招惹哪个门派哪个家族等等。

苏旭不知道换成别人会怎样,但她很清楚师尊对自己许诺了什么,“如何证明?先说好,我不教姓韩的。”

谢无涯诧然抬头,“我本来没想过这个,既然你自己提出的,那你就去教他修习心法吧。”

苏旭:“……???”

还说没想过这个,你撒谎都不眨眼的么?!

“你听到那魔修昨夜说了什么,他说韩二狗能进仙宗,能拜在你门下,都少不了他的功劳,要我说,邽山君的信物恐怕都是魔修给他的。”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师尊的神情。

后者依然一脸平静,清隽俊雅的脸容笼罩在香雾中,越发有一种飘然仙气,仿佛已然远离红尘俗世。

苏旭抿了抿嘴,停止了说小师弟的坏话。

韩曜的身份疑点重重,师尊竟然提都不提一句,要么他另有计划但不想说,要么他就真真切切相信以及喜爱着这个弟子。

不过,他喜欢不代表自己会喜欢。

“……而且你那天才徒弟不需要我教。”

谢无涯看了她一眼,这才悠然开口道:“你怕他来日强过你么?”

苏旭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日后会不会强过我,与我教不教他毫无关系,我能教他的,师尊都能教,我不能教的,师尊也能教。”

她就是讨厌姓韩的,根本不愿再和他有来往。

“咦?”

谢无涯坐直了身子,奇道:“我以为你会说定然没有那一天。”

苏旭也一脸莫名,“我又不是天下第一,比我强的人多了去了,他日后怎样与我何干?我不想教他,只是因为我讨厌他——我有所喜,必有所恶,若无意外,我今日讨厌他,有朝一日飞升成仙,也依然讨厌他。”

“是么?”

谢无涯听得很认真,末了才感慨道:“兴许来日成仙你已抛却七情斩断六欲,就算是对昔日百般憎恨的人,也无觉无感了。”

男人认真地看着她,莹润的黑眸亮如星子,眼中笑意盈然。

苏旭觉得那其中还藏着别的什么情绪,像是书房中氤氲缠结的香雾,融不掉化不开。

“……万般道法皆通天境,难道修行成仙不是为了自由自在地活着吗,断情绝欲对我而言有违本心,若是非要那样才能成就大道,我宁愿不成仙了。”

苏旭停顿了一下,“昔日我拜在你门下,问你能教我什么,师尊你说,你传我一次行一事的静心之法,是为修道。”

谢无涯知道她话未讲完,就继续安静地听着。

“这些年总能听到旁人拿我与慕容遥之流相比较,或是感叹惋惜我无法继承师尊的衣钵,先前我还为此动怒。”

苏旭叹道,“后来想想,反正都不是我一合之敌,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

谢无涯微微颔首,“世人谣言也可历练你的心性,你要知道,你离开宗门后,兴许也会面对难为之事,有身不由己之时,届时你便懂得我今日的意思了。”

苏旭:“……”

她本想说我在宗门里过得也未必多么顺意,不过仔细想想,在外面也未必会更好。

另外,教导心法不算易事,说难也不太难。

师尊并非教不了,却执意要她去做,当中兴许有什么深意,那理由恐怕是胡乱搪塞自己罢了。

“好,教完他我就下山。”

临去前,苏旭又问了一句:“师尊还有话对我说吗?”

“嗯,既然你问了。”

桃源峰首座本来又倚回了靠背上,闻言当真思考了一下,“昨夜的事不止有我知道,师兄想必也一清二楚。”

如今的万仙宗,只有一人能被他称呼师兄了。

苏旭:“……我以为宗主还在闭关。”

“闭关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修为到了那种境界,别说辕灵山,整个冀州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不可能瞒过他。”

谢无涯摇头道,“只他不会轻易出手罢了。”

“所以他任由一个魔修混入外门还杀了两个人?他不怕闹出更大的乱子?”

“那不是有你在么。”

谢无涯平静地扫了她一眼,警告之意甚重。

苏旭无端感觉背后一凉,“显然他是不在意秦海和王长老的死活了。”

“要杀那魔修,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弹指之事。”

谢无涯轻轻一哂,“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在意的人吧。”

“……”

凌霄仙尊怕不是修的那什么无情道吧?还是说到了大乘境界快要飞升的半仙们都是这个样子?

其实方才她那句话,本意是问师尊对韩曜的事可有交代,他既然只字不提,那她就可以放手去查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竟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决定要查魔修一事?”

苏旭点了点头,“我虽然宰了他,但总觉得此事没完。”

而且还要弄明白韩二狗的身份,至少证明他并非魔门奸细,否则后患无穷。

“你直接去荆州,怕是找不到什么线索,那日张长老和他的徒弟们,早就将能查的都查遍了。”

谢无涯向她招招手,“将那人的金丹给我。”

苏旭毫不犹豫地甩手,丢出魔修焚身而死后留下的暗红圆珠。

谢无涯接住收了起来,“若无意外,待你晋入灵虚境,你就是下任首座,继承灵犀。”

“?!”

苏旭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真开口允诺了。

她心中泛起一阵欢欣喜悦。

这一刻,苏旭只觉得这些年自己装成道修、受尽冷眼鄙视都是值得的——若是不让人以为她是道修,必定有许多人来邀战切磋,届时万一将人宰了,岂不是无法收场。

等到自己晋入灵虚境,灵力也会稳定许多,再不会轻易失控了。

师尊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会做出承诺。

苏旭禁不住嫣然一笑,玩笑般地问道:“那意外又是什么呢?”

少女本就生得明艳昳丽,书房内顿时满室生辉,仿佛万般光彩潋滟于一身。

谢无涯深深看了她一眼,却并不直接回答:“修行数年,你早已收敛了本性,吾心甚慰。”

“……”

冀州的春日一贯晴雨多变,先前的细雨已经停歇。

天际阴云散去,峰顶的桃林又是一片阳光普照。

苏旭伫立在桃花林间,只觉得心情舒畅无比,恨不得当即高唱一曲。

忽然,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危机感的凉意从脊柱蔓延,又如同芒刺在背。

——体内平稳运转的灵力骤然奔腾。

她的双手笼在纱衣广袖下,此时骨节竟迸出喀嚓喀嚓的脆响。

“……”

苏旭无言地攥紧了双手,扭曲的骨骼重新收缩,化为纤纤十指。

她穿梭在桃花林中,沿着曲折的石径向前走,很快望见一条潺潺流动的清溪,一条玉白色的石桥横斜而过,通向一座宽大敞亮的凉亭。

溪畔碧草葳蕤,水里却落了一片粉白的桃花,花瓣残破不堪,仿佛刚刚被狂风吹落又搅碎。

周围东倒西歪着一群人,看衣服都是桃源峰的记名弟子。

两个趴在凉亭的鹅颈椅上喘气,两个摔在水边正试图爬起身来。

还有一个靠在一棵桃树下,他似乎是被打飞过去的,身后树干被震出裂痕,树梢枝头略显空荡,桃花大半坠落入水中。

一身玄衣的少年袖手伫立在水边,此时若有所觉地侧身回望。

——怪不得有那种灵压,果然是韩二狗这个不省心的混账东西。

苏旭这么想着,却也不看他,只是抬眼扫过满地狼藉的干架现场,“几位师侄可有受伤?”

那五个桃源峰弟子悉数看了过来,“苏师叔?!”

他们大惊失色,连忙打了鸡血般跳起来,动作剧烈又牵扯到伤口,一时龇牙咧嘴神情诡异。

“没事,我们没事,方才是我们自大无知,竟想要领教韩师叔的高明法术。”

当中有个姑娘强笑着开口解释,“还要多谢韩师叔手下留情。”

另外几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我们没怎么受伤的。”

他们虽然嘴上这么说,眼中却隐含怒意,只是碍于畏惧不敢多言,只是动作上却故意暴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亦或是被打折的部位。

苏旭皱起眉,侧头望向韩曜:“既是同门切磋,怎么出手如此不知分寸?你以为这还是在外门大比的擂台上吗?”

她这么一说,那几人脸上顿时浮现出不甘之意,显然这就是他们挑衅的理由了。

——他们都是双灵根,也只能当长老的亲传弟子,这个来自外门的三灵根,却能拜在首座的门下,凭什么?

“他们都还活着,也没缺胳膊少腿。”

韩曜歪过头,似乎还故作认真地问道:“你说怎样才算是有分寸呢?”

这可是试探他身份的天赐良机,不用白不用。

苏旭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眼,伸手按上少年的肩膀,“既然师弟诚心请教了——”

韩曜在她伸手时已经觉得不妙。

然而奇怪的是,她的动作看似缓慢,却偏偏难以躲避,仿佛周遭的一切方位都被封死,让人心中升起一种无论闪向哪里都逃不开的绝望感。

韩曜试图后退时,雪白如玉雕的手指恰好落在他的肩上,滚烫的温度瞬间透过衣料渗入皮肉。

在外人看来,更像是他故意退到合适的位置,让对方将手搭上来一样。

紧接着,一股难以想象的烧灼刺痛在肩上蔓延开来。

少年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先前明澈闪亮的黑眸中,仿佛蓦地腾起一阵浓得化不开的黑雾。

苏旭这招使得巧妙诡谲。

那炽热无比、撕心裂肺的烧蚀痛楚无比剧烈,伤口处早就血肉绽裂皮肤焦黑,偏偏衣服都没有损毁半根丝线。

韩曜疼得全身战栗,先前平稳的呼吸都急促无比。

在衣袖的遮掩下,他手臂上蔓出一条条黑线,黑色的神秘力量在血脉间游走,悉数汇聚向肩周。

“……”

苏旭猛地抽走了手,手掌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钻入了掌心。

在那些桃源峰弟子的注视下,两人各自后退一步。

韩曜低头喘气,额上渗出汗水打湿了垂落的发丝,他的视线被遮掩,眼神看不分明。

围观者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猜出苏旭用了某种法术将人整得够呛,心中顿时升起快意。

“我师弟不知轻重,我代他向几位师侄赔个不是。”

苏旭知道他们是长老的弟子,灵丹妙药并不缺,因此也就没再给药。

那几人哪敢受她的赔礼,连忙摇头摆手,“师叔哪里话,不过是同门切磋罢了。”

韩曜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几次想吐槽她现在的样子虚伪无比,但他被刚才那一下弄得不轻,总算是忍住没说话。

苏旭也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所以她看都不看他,“我师弟年轻气盛,哪知道几位师侄都有法器在身,只是和他闹着玩罢了,若是你们认真起来,恐怕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韩曜:“……”

他轻轻嗤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那几个桃源峰弟子的手背或是小臂上,都蔓延着各色花纹,只是这些剑纹颜色黯淡、并无光泽。

——那是能融于体内的本命法器,没有光芒意味着还需要更多天材地宝淬炼,如今尚未大成。

但是,倘若使出来,也可以让他们的战力数倍增加。

几个少年少女面面相觑。

“…………”

他们哪有脸说出“我剑还没祭出人就被打飞了”的真相,只好默默低头,厚着脸皮认了那番话。

同时,苏旭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凝聚灵力。

在宽广衣袖的遮掩下,她的掌心倏然钻出几丝游蛇般的黑雾。

一股股细小的火焰凭空浮现,如同锁链般缠上了雾气,将它们彻底焚烧吞噬。

她这才回头去看韩曜,眼神毫无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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