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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着他……

普天之下会对他说这句话的, 恐怕唯有盛灵玉了。

康绛雪觉得鼻腔酸涩, 嘲讽的话想要出口一时变得十分艰难。他咬着牙道:“你说这种话有什么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做好人?你太天真了,宫墙之中,做好人根本没有任何用,越好的人越容易被坏人吃掉, 像你这样的,骨头都剩不下。”

盛灵玉静了静,没有说话,康绛雪强忍着又要泪崩的感觉道:“所以不要来,你来我也不要你!”

自称又回到了“我”, 说话还有点哼哼唧唧,盛灵玉不由得笑了, 康绛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股子说不出的气恼。

盛灵玉竟然还笑得出来!

……还笑得这么好看!

他明明话说得这么难听,盛灵玉却不生他的气, 康绛雪不高兴又高兴,气恼难过又有种暗暗的欢喜。

他大概比盛灵玉还要没救了。

康绛雪不想说话了, 哼了一声, 忍不住噘着嘴。盛灵玉估模了一下时间,道:“他们还没有找到我们, 我们想来是安全了,以防万一我们再等一个时辰,陛下若是累了, 就倚在臣的肩头睡一会儿。”

康绛雪阴阳怪气地问道:“你觉得我现在睡得着吗?谁要倚在你的肩头?你的肩头很了不起吗?”

盛灵玉也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康绛雪咳嗽几声,自打嘴巴缩到盛灵玉的身边不动了,盛灵玉单手撑住小皇帝的头,给他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可以吗?”

小皇帝又不由得来劲:“你废话怎么那么多?不许你说话!”

盛灵玉果然纵容地闭上嘴。

火光倏然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在一起,仿佛将两人合成了一人,康绛雪昏昏沉沉闭上眼睛,临睡之前,难以自制地生出一个想法。

他忍不住想:要是这一刻能更久一点就好了。

一点点就好。

他想和盛灵玉再静静地相处片刻,没有恶语相向,没有刻意针对,就是这么安静地、平淡地待在一起。

康绛雪睡了过去,盛灵玉却没有合眼。

小皇帝的呼吸声在他的肩头逐渐平稳,他始终保持着警惕静静守候,燃烧的火星溅上了他的手背,他亦轻轻拂去,不曾让肩膀动摇分毫。

一个时辰后,太阳尚未升起,天边泛起鱼肚白,盛灵玉背着尚未醒来的康绛雪离开了藏身处。

康绛雪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有些冷,睁开眼正看到天边刚露出头的小半个太阳,一抹清晨的阳光从林间照耀而下,像是自天上投下一道光,在拥堵的内心划开了一道口子。

恍惚之间。

豁然开朗。

那种感觉实在太好,康绛雪和最喜欢的盛灵玉待在一起,在荒无人烟的野外一同看到了第一缕晨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在告诉他:会好的。

那是一种美好的预感,于是康绛雪同盛灵玉道:“都会好的。”

盛灵玉理应对这句没有任何预兆的话十分不解,可他只是点点头,回答道:“嗯。”

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两人的心却像是同步了一般。

盛灵玉又问:“陛下的脚冷吗?”

康绛雪答道:“冷死了。”

“微臣把鞋子月兑给您。”

“不要,你走快点就是。”

盛灵玉当真走得快了,康绛雪衣衫薄,浑身都不舒服,可心却轻松得像是能飞起来。两人在充满晨露的林间穿行片刻,不远处传来了众多脚步声和马蹄声。

盛灵玉没有带着康绛雪四处躲闪,而是留在原地未动。很快,一支上百人的队伍迎面而来,身上服饰是宫中禁军标准的银铠。

平无奇正在那队人马的头几位之中,看见小皇帝,还没下马就急急呼喊:“陛下!”

平无奇飞快上前,神情又是焦急担忧又是哭笑不得,他本身情绪十分内敛,自从伺候了康绛雪,如今也被小皇帝接连的霉运弄得时常将喜怒放在脸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康绛雪本来是想说话的,可却莫名有种犯错面对家长的感觉,面对平无奇担心气恼的眼神,怼天怼地的小皇帝硬是没敢说话。

平无奇手脚利落地给小皇帝裹上了一层舒适的白色大氅,弄了一双软软的新鞋,又从怀里掏出了小皇帝最喜欢的酥饼,并耗时三分钟给小皇帝把了个脉,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幸好——”

这一口气叹完,平无奇转头对盛灵玉道:“盛公子大恩,奴才记在心中,等陛下回宫,一定重谢。”

盛灵玉淡淡道:“为臣者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两边突然安静下来,一阵寂静来得特别不合时宜,平无奇出声道:“盛公子……借一步说话。”

平无奇的表情并不明朗,寻到小皇帝的喜悦散去之后,现在剩下的竟是一种十分肃穆的沉重。康绛雪隐隐觉出了一些不对劲,心里咯噔咯噔的,平白升起一股令人胸闷的心慌。

平无奇和盛灵玉向外走了几步,两人说了些什么,从康绛雪的角度无法看到盛灵玉的表情,只能隐隐看到平无奇的口型。

平无奇像是说:殁了。

殁了……

什么殁了?

康绛雪心里一瞬间就有了答案,可情感上却不想相信不想接受。等平无奇回来,他惊惶地拽住平无奇的手腕,颤巍巍问道:“盛辉——”不等说完,平无奇闭上眼,用沉重的神色说明了答案。

死了……

盛灵玉的祖父死了。

康绛雪的声音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平无奇道:“一个多时辰之前。”

那便是康绛雪和盛灵玉一起待在矮洞里的时候,那时他那么安心,他甚至还在和盛灵玉抱怨撒娇,盛灵玉的祖父却在同一个时刻没有孙子陪侍在床边,孤身一人撒手人寰。

就是这样巧,就是偏偏因为他,盛灵玉错过了见祖父最后一面。

之前的安心在这一刹那变成了千倍万倍的愧疚感,康绛雪难受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去看盛灵玉,更不敢想象盛灵玉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抵着平无奇的肩膀,双腿忽然像是站不住一般跪了下去。

平无奇吓了一跳,急忙撑着他把他送进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康绛雪在马车中痴怔许久,直等车驾行进的声音和马蹄声都响起来,才颤抖着手腕,拉起了窗口的帘子。

此时正在回程之中,盛灵玉骑着的白马和他的距离很近,康绛雪看出去时,盛灵玉正在马上身躯挺直目视前方,太阳完全升起,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像是融在了其中。

康绛雪觉得自己看不清盛灵玉的脸,望了许久才轻声问道:“你在哭吗?”

盛灵玉回道:“没有,陛下。”

康绛雪没有动,盛灵玉就继续目视前方,不知过了多久,盛灵玉忽地道:“请陛下先不要看微臣。”

康绛雪于是放下车帘,车帘落下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有一滴泪水自盛灵玉的下颌滑落,掉在了那人的衣襟上。

马车驶入皇城,路过盛府时停了一刻。

盛家门户大开,前行的石路两侧都是飘扬的白幡,盛灵玉一身白衣穿行在中央,背影格外地孤寂。

康绛雪看到盛灵玉尚未行到灵堂就跪了下来,身着白色丧服的盛慧妍哭声哀恸,声声质问:“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能才回来?你知不知道你祖父一直在等你——”

盛灵玉在那质问声中一遍又一遍地叩头,磕得肩膀颤抖,最后趴下去好半天都没动。

康绛雪痛得无法再看,他催促道:“快走。”

平无奇看小皇帝面色晦暗,车子离去后轻声劝道:“陛下,盛家主母不知道盛灵玉临时离去是为了陛下,若她知道,必然不会这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康绛雪何曾在乎这些,本来就是他的错,忍耐了这一路,他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失声痛哭,怕盛灵玉听到,他之前连哭都不敢。小皇帝趴在平无奇膝盖上,不停道:“平平,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被人掳走……”

平无奇不停地劝:“盛大人的病情陛下早就清楚,注定撑不过这个月,只是赶在今日,命数如此,与陛下何干?”

康绛雪还是哭,哭到后面,一双眼睛肿得不成样子。

平无奇看不得小皇帝受一点罪,赶紧给他弄了一条浸着药水的帕子敷在眼睛上,康绛雪的眼泪这才止住,躺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平无奇安慰道:“回了正阳殿就好了,海棠和小玉都在等着陛下。陛下不要伤神,这一遭牵连甚广,受了许多罪,陛下好生休息养好身体才最要紧。”

康绛雪只是听着,无力回答。马车行到宫门口,队伍忽然没理由地停住,平无奇正要询问,忽然车帘被人掀开,一道人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有人道:“阿荧!你去西郊大营找我了?!”

来人正是陆小侯爷陆巧,难怪连禁军都没有拦住,平无奇心下有数,便自行给陆巧让出了座位。陆小侯爷一**坐下,完全没有察觉出正在敷眼睛的小皇帝有什么异样,满腔兴奋道:“你来为什么不提前派人告知我一声,我要是知道就不去参加那什么破任务了!和一群身份低微的兵鲁子待在一起,又烦心又累!还害得我见不到你!”

陆巧似是刚从西郊大营里出来,衣服穿的还是西郊大营里方便习武动手的短褂。他刚好在宫门口碰上了小皇帝,对于小皇帝被绑方才得救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没人跟他说,他自己也没发现不对,傻乎乎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宫?既然拖到这么晚,怎么不干脆在西郊大营里等我啊?阿荧,你怎么不说话?”

康绛雪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思开口,陆巧却还是兴冲冲的,他抓住小皇帝的手,笑嘻嘻道:“我再跟你说个好事,刚才过来的时候路过盛府,看到一群人鬼哭狼嚎的,门口还挂上孝了,像是盛家那老头子死了,他这一死,盛灵玉尚无官职,在这皇城之中还算个屁。哈哈!他死得可真好,要是再早死两年就更好了,省得我恨得夜里做梦都在杀人。”

陆巧笑得万分开怀,实打实地开心,那笑声落在康绛雪的耳中,一时将康绛雪所有的情绪都给激了起来。

康绛雪忽然爆发,拿起眼睛上的那块帕子就朝着陆巧砸过去,劈头骂道:“你为什么能说这种话?!盛家死了人,就算怨恨盛灵玉,你连一点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吗?”

这一下太过突然,陆巧没来得及躲开,直接被湿帕子砸在了脸上抽红了一片。陆巧从来没受过这等委屈,何况打他的人还是小皇帝,他登时火了,转过头就吼道:“你打我?!你怎么能打我?!我刚才说什么了?!不管我说什么你也不能打我啊!”

陆巧急红了眼睛吼完,慢了一拍才看到小皇帝的双眼红肿,状态十分不对,他怔了一下,火气忽然转为焦急:“你这是怎么了?你哭了?你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康绛雪还沉浸在怒火之中,不理睬这些,只追着陆巧发问:“我们不提盛灵玉,只说盛辉!盛国公为这个王朝在外打了三十年的仗,身上受过无数的伤,可他不图名不图利,他为的是国家,为的是百姓,他是名副其实的盛国公!如今他病死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风凉话?!”

陆巧关心小皇帝的近况,听了这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可他的反应和康绛雪所想象的完全不同,陆巧十分平静地回道:“我为什么不能说?盛辉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是,他是打了三十年的仗,可那又如何?他处在那个位置上,那本就是他应该做的,换了旁人受了皇家恩惠也会这样做,他不是不能替代的,缘何我要对他另眼相待?他就是一条狗,一条自以为忠君爱国自我奉献的狗,一条挂着人间虚名姑且好用的狗。”

康绛雪万万没有想到会从陆巧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许是因为陆巧的语气太过平静,又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和陆巧讨论这些话题,康绛雪忽然发觉……

陆巧原来并不是他认为的被溺爱的熊孩子。

被溺爱是真的,但他绝不是个孩子……他是个成人,一个价值观早就已经完全成形的成人。

康绛雪完全说不出话了。

许久,他才沉声道:“照你这么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可替代的人,连你自己都是一条狗。”

陆巧反驳道:“不是啊阿荧,你不明白吗?你就是不可替代的人,你是皇帝,我的皇帝,你就是这天下最重要、最宝贵,最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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