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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王大将军府中处处光亮, 一尘不染;四下仆人们静默不出声,却又忍不住地偷偷去瞟门口。

佩剑的军士层层列开,交替巡视。但从大堂门口往后,军士只着甲胄, 不配兵刃。

堂中瓜果陈列, 冰盆堆积, 结合阵法,维系酷暑中的一小片清凉。

人人都站在堂中, 屏息凝神。

唯有一人坐在条案后,手捧一杯温热的清水,再拿一本轻薄的纸书。看几页书, 再啜一口水。

王大将军守在门口,心神不宁。每隔一会儿, 他就要让人去检查一下瓜果有没有坏, 再看看冰盆是否需要换。

次数多了, 那喝水看书的人就抬起头, 说:“王将军,正是战时,你这样费心接待, 他大约不会很高兴。”

王大将军浑身一个激灵, 猛地回头。八尺多高的壮汉新修了胡子, 露出高鼻阔口,一双铜铃似的鼓眼睛睁大了,竟生生给他看出了三分可怜兮兮的感觉。

“裴大人……啊不, 裴掌门,那我怎么办?现在立刻将冰盆收了?”他苦着脸。

裴沐淡定道:“你现在收,待会儿他来了, 也看得出细节,反而又显得过分谄媚了。就这样吧,憨一些,他最多说你两句,不会如何。”

王将军立马松了口气:“多谢裴大人……啊不,裴掌门指点。”

完了,他还挤了挤五官,竟真的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就是裴沐看了,也不能说这不是一个憨厚的老实人。

她很有点佩服王将军:上马可打仗,下马可官场,活该他晋升快,四十岁就给封了关内侯,之后说不定能有封地,当个彻侯也不是不可能。

她这么随便一想,就又低头看书。这书是崆峒派新制好的,这次谈判的要点全在上头了。

这副沉静端凝的模样,惹得王大将军心中嘀咕:这裴大人,怎么临到头了还这么沉稳?她不怕陛下怪罪?呃……裴大人似乎是不用怕的。那她就没有一点点的不忍?年初宫廷事变,陛下把自己关起来,关了整整七日,朝臣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准备后事、拥立新王了。

这件事连远在任城的他都听说了。

这裴大人怎么一点都不动容哪,是不知道,还是……

王将军暗自摇头,收敛心神,准备去府邸门口,恭迎圣驾了。

他却没发现,身后那静静看书的裴大人,却是看了好半天,手里的书连一页都没翻过去。

……

裴沐看着书。

大堂内只剩了她,还有三师兄。衡烟也在。他们都是崆峒派的使者。

至于王将军的幕僚、裨将之类,都在外头恭候。皇帝要来么,谁敢大剌剌地在屋子里坐着等?

她想着这些琐碎的事,不防被身后的人戳了一指头。

“喂,小师妹。”三师兄小声问,“我们等会儿要跪拜皇帝吗?”

裴沐回过神:“不跪。”

三师兄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还曾经当面耍弄过皇帝,但四周氛围太肃穆、太紧张,搞得他也有点紧绷起来。

他想了想,有点犹豫:“小师妹,我知道皇帝对你十分特别,你要如何,他肯定都没意见。可是……你不是还要整个崆峒派和皇帝合作?既然如此,我们的态度是不是该……”

他经商多年,深知大齐与过去的六国不同,隐约是将官员视为第一、商人视为贱业,故而也习惯了放低姿态。悄悄暗算皇帝可以,可要当面对抗,他心里还是很不自在。

裴沐笑起来。

她回过头,看看一脸纠结的三师兄,再看边上面无表情、忠心护卫的赵衡烟。她瞧了瞧这两人,并不直接解释,却道:“我看衡烟有些想法,不如让衡烟来说?”

赵衡烟有些意外。她看了三师兄一眼,得到对方点头,才用一如既往端肃的态度,说:“是,那属下就说一说自己的见解。在属下想来,正是因着掌门期望整个崆峒派与大齐皇权合作,而且是长久合作,我们才不能叩拜皇帝。”

三师兄一怔:“哦,怎么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有大齐的臣民,才需要叩拜大齐皇帝,而作为臣民,理应听从皇帝号令。但,我们崆峒派虽然身处大齐境内,却并非要听从皇帝的命令,而是按照本派理念行事。”

赵衡烟虽还是一板一眼,但说到这里,眼睛却隐隐有些发亮:“若皇帝是明君,能够护得百姓安稳,我们自然尽心尽力,只去钻研各项技术。可若皇帝昏庸无道、夺掠民间,那……”

裴沐轻咳一声:“好了,衡烟。”

后面的话,就不是能在这里说的了。

三师兄瞪大眼,有些骇然地盯着她们。

他虽然恣意惯了,对王室、皇权,却还是有一分天然的敬畏。他以为小师妹耍了皇帝一次、他自己又耍了皇帝一次,已经是叛逆到极点的行为,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小师妹心里想的,却远比耍弄皇帝更加,更加……

更加什么?

他也说不好。

却觉得莫名有些恐惧,却又止不住地心潮澎湃。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小师妹要的崆峒派,是完全超月兑于皇权的存在。而不是像过去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虽有各种学说,终究都是期望当政者采纳,而学派的目的,也终究是为了做官、治世,要么就干脆信奉黄老无为之治,什么也不做、躲避在一旁便好。

“小师妹……我这才明白,其实当初六国联盟并没有看错你。你真的有野心,只是太庞大,大到他们……到了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三师兄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由衷地说。

裴沐失笑:“哪有那么夸张……”

呜——

低沉的边塞号角吹响了。

属于北方边境的苍凉音调,吹出的却是昭阳宫中的官乐。

这曲调是裴沐熟悉的。每当她站在朝上,和群臣一起等待那位陛下出现,耳边就会响起这样的声音,还有太监长长的唱喏声。

而今再次听见,竟还有些怀念。

这一怀念,她就晃了神。也可能是她潜意识里有点心虚,才故意让自己晃了神。

总之,当她再一次侧过头、望向门口时,那个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那里。

在洞开的门前,背着明亮的、炽热的天光,还有乌鸦鸦跪倒的人群,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他不动,别人也不敢动。连王将军都只能跟在后头,垂着首,后脖子上的汗珠被太阳晒得晶亮。

裴沐自己都有点奇怪,她怎么还能这样仔细地观察四周的一切。

就好像她必须将一切无关紧要的细节、环境,都给一一看过,这才能做好足够的准备,郑重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好像也明白这一点——还是说,他其实也需要做这样不知所谓的准备?反正,当裴沐站起身,终于迎向他的目光时,他也才低低地吐出一口气。

那低低的叹息,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人群上方。此时分明那么多人,一瞬间却都像不在了。

但下一刻,他便跨步走进室内,姿态平稳、面无表情。艳阳天里处处酷暑,他那清寒的神态,却仿佛能让阳光也冻结。

姜月章冷漠地收回目光:“看来,这便是裴掌门了。”

在众人簇拥下,皇帝大步往上首走去,真称得上是龙行虎步、大袖当风。

他也从裴沐面前经过,目光却只望着前头,一点余光都没过来。

裴沐望着他。

而后笑了笑。

待皇帝落座,她才行了个礼——平辈修士彼此问候的礼,并稳稳地笑道:“崆峒派掌门裴沐,见过陛下。”

大堂之内,针落可闻。

王将军抬起一双鼓眼睛,悄悄地、飞快地打量了一圈,然后赶快看回地面,心中默念“眼观鼻鼻观心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皇帝坐在最上头,脊背挺得笔直。他穿着便服,是少见的银灰色,与他松散束起的深灰色长发相得益彰,显得格外清爽。

他像是瘦了一些,面上锐意更甚,连那分缺乏血色的苍白,也只像覆雪的刀剑,冷厉迫人。

他直视着裴沐的目光,也凌厉得惊人。

但他的声音却过分平静,语气也过分平淡。

“都坐。”他抬手一按,冷淡吩咐,“闲话少说,朕听闻崆峒派有事禀奏,便都直说罢。”

王将军抬起脑袋,走出来,恭恭敬敬试图发言:“陛下……”

“你闭嘴。王卿是崆峒派的人否?”

姜月章一眼看去,目光如剑,刺得王将军肩膀一缩,立马成了个哑巴的鹌鹑,轻手轻脚地给退了回去。

“裴掌门,你说。”

他直直盯着裴沐。

裴沐坐在位置上,坐得稳稳的。

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更别提跪拜行礼了。

四周的空气里,微妙地漂浮着“诚惶诚恐”的意味。

她却像一无所知,还笑盈盈地:“好,陛下爽快,那我就直说了。”

“今后,崆峒派的一切成果,都愿意献给朝廷,让朝廷使用。当然,我们自己也会用。”

“作为交换,崆峒派希望陛下能答应我们以下几点要求。”

“第一,赦免崆峒派门人,不再追究其过去之身份、行为。自然,今后若本门有违反大齐律令之事,但凭官府追究。”

“第二,允诺崆峒派门人出世修行,不理俗务,不拜朝廷。”

“第三,允许崆峒派在大齐境内传播一应研究成果,所获利润上税几何,按当时大齐税负最优惠政策来计算。”

“第四……”

姜月章面无表情,手指敲了敲桌面。

“裴掌门,你该知道这些要求过于大胆。”他开口打断她,语气仍是冷淡,“莫非,你是要建国中之国?”

这是一项十分严重的指责,更何况说出它的人是当今天子?

以王大将军为带头,四周“呼啦”一下跪了一片——所谓帝国,就是在迎合帝心这一能耐上,已臻至化境。

这样一来,安然端坐的裴掌门,还有她身后两名直挺挺站着的崆峒派使者,就变得格外显眼。

虽然……以裴掌门那独一无二的美貌、悠闲自在的姿态,再加上皇帝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原也就很显眼。

这位显眼至极的掌门,微微一笑:“陛下说得太严重了。本门山野小派,有什么能耐建国?只是收留了一些生活困顿、却有一技之长的人,叫他们能靠着手艺混饭吃罢了。”

“生活困顿,为何困顿?”姜月章眉峰一扬,似有讥笑。他仍是目不转睛,也仍是凌厉逼人,冷冷道:“恐怕都因为尽是些六国余孽、百家遗族吧!”

他冷哼一声。

崆峒派中,除了出身六国联盟的人,还另外收留了曾经的各家学派弟子,如墨家。工部部首王翠花就是墨家弟子。他们各有所长,都是心灵手巧的人才。

裴沐才舍不得放过这些人呢。

在皇帝的逼视下,她含笑自若:“哎,谁都可以改过自新么。我能向陛下保证,他们都只想钻研技术,对旁的事毫无兴趣。陛下与其纠结他们的身份,何不物尽其用,将他们的产出转化为大齐的利益?”

“哦?”他不动声色,又扬了扬眉。

“王将军呈上去的东西,如伤药、纸、各样农具,乃至暖宫散,陛下想来都已经看过了。我们还有些新的东西,能让陛下过目。”裴沐闲闲道,“衡烟,将东西呈上去。”

“是,掌门。”

赵衡烟有些紧张,姿态有点僵硬,却还是维持住了沉静的姿态,端端正正地将早已备好的事物拿了上去。

上头的随侍护卫想接过,皇帝却摆摆手:“让她拿过来。”

他多盯了裴沐一眼,才去看那托盘,淡淡问:“这是何物?不,你下去。裴掌门,你来说。上来,给朕演示。”

赵衡烟略退开一些,看了一眼裴沐。

裴沐对她微微点头,自己站起,从容而上:“也好。”

赵衡烟退下了。

沉默之中,那守在皇帝身边的护卫也悄悄退后几步,尽管他们仍是警惕地握住了刀柄。

皇帝却只看着她。

目不转睛地,眼神灼烫地——只看着她。

裴沐视而不见。

她拿起托盘中的东西,挨着介绍。

“陛下请看。第一样东西,是崆峒派改良过后的纸张。相比此前陛下所见,这纸更均匀、更坚韧,遇墨不晕,是书写的上佳材料。”

“第二样东西,是种子,分别是小麦和棉花。这种小麦一次收获的产量较其他种类能多三分之一,且对环境的适应力更强。至于棉花种子,是我们偶然从海外所得,不同于本地木棉,其产出的织物蓬松洁白、柔软轻便,是制衣的好材料。”

裴沐说时,皇帝也凝神听着。他面上浮出微微惊讶的神色,显是想到了什么。

“陛下必定想到了。”裴沐便笑,“北方苦寒,若能以棉花制衣,就可大大增强军队的御寒能力,便相当于增强了我大齐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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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月章盯着她,没有说话。

“……第三样呢?”他忽然主动拿起了托盘里的东西,一个铜黄色的长管,“这是何物?”

“这是‘千里眼’,目前而言还不能大量制造,只先给陛下赏玩。它可以……”

姜月章把玩两下,已是找到了符阵开关。他无师自通,自己拿起来看向远处,又调试了几下。

“哦……原来如此。能看得很远,需要的灵力也几乎能忽略不计,如果可以再安装上灵石,即便从未修行的人,也能运用。”

他放下千里眼,漠然评价:“若能在军队中推广,的确有用。即便只是让将帅佩戴,也可增进指挥之力。不过,你说不能大量制造,那目前是有多少?做一样,又要花费多少?”

“陛下英明。我们目前只做了三只,每一只平均耗费一百三十二两白银,若加上做坏的,成本要提高到一百八十七两。”裴沐笑眯眯地说。

姜月章摇摇头:“太贵了。”

裴沐立即承诺:“若能继续研制,必定可以改进。我们短时间内就改进了纸张,还改进了千金方,也就是暖宫散,足以看出我们的实力。陛下,这便是崆峒派的价值,我们能为大齐提供源源不断的有用之物。”

“的确如此。”姜月章面无表情,“那朕直接将你们收为官造,岂非更加方便?为何还要答应你们的一二三四?”

皇帝的讥讽,换回的……

是一声嗤笑。

满堂俱寂。

刚才,人们还因为这两人的流利对答,而放松了一些,还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热闹。

现在,因为裴掌门的一声嗤笑,他们却是重新深深低头。

裴沐转过身,指了指这群人,轻声笑道:“陛下,你看,这就是大齐的臣民。你说,这些人里,难道没有发明创造的人才?可为何他们做不出来这些东西?”

姜月章沉默片刻,淡淡问:“为何?”

“因为他们大量精力,都花在了害怕得罪上司、得罪皇帝这上头。剩下的精力,还要思考如何迎合上下,如何升官。你不能怪他们,因为人人都要生活,而且要好好生活。可在大齐,要想活得好,就要去当官、去杀敌、去博得一级又一级的爵位。”

裴沐收回手,平静地望着皇帝陛下的眼睛。这双深灰色的、冷凝如冰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用最寒冷的冰,冻了最热烈的火焰。

她诚恳道:“陛下,你可以强行收了崆峒派,但一旦你这样做了,崆峒派就会变得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不再有源源不断的主意,也就不再有源源不断的发明。”

他哼了一声,嘲讽道:“如此说来,裴掌门能让他们做到的事,朕却做不到?”

“不。”

裴沐一口否定。

她认真地看着他,看着这一国之君、王朝之主,沉声道:“就是先有陛下在,百姓才能月兑离朝不保夕的乱世,也才能让我们制作的东西发挥作用。术业有专攻,我们只是想在陛下的疆域里,尽自己的所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我们并不是在做陛下做不到的事,”她更挺直了脊梁,如同一个庄严的宣告,“而是在与陛下一同做事。”

他冷冷道:“一同做事?裴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向来很大。”

裴沐噗嗤一笑,神情柔和下去,语气轻柔却也坚定:“陛下,我们纵然殊途,却可同归。”

姜月章略抬着脸,沉默地望着她。

片刻后,他偏过头,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惫似地闭了闭眼。

“何晏礼。”

他喊了一声,就有随行的大臣出列。那是大齐的左丞相,端方沉稳、思虑细致,向来得用。

“臣在。”

何晏礼端端正正地站着,略垂着眼,目光不偏不倚,好似对方才室内的凝滞气氛一无所知。

“方才裴掌门说的三样条件,你都记着了?”

“回陛下,臣记着。”

“重复一遍。”

何晏礼就一一地说了,竟是一个字也不错。

姜月章略一点头:“这三样,朕答应了。至于旁的,你去与他们崆峒派掰扯,底线你该清楚,最后出了结果再拿给朕看。”

裴沐听他说完了话,才回头道:“三师兄,衡烟,你们去与何大人谈罢。他这人面上老实,其实心眼儿多得很,你们别给他骗了。”

何晏礼眉心抽抽,到底忍着没抬头。气人。要知道,从前在朝上,他就和这裴大人不对盘,而今裴大人成了个姑娘,也还是和他不对盘。

姜月章坐在上头,又一一吩咐了一些人。无非是些军情汇报、人手安排的事。

裴沐觉得自己现在听,不大合适,便想告退。

可姜月章跟能听见她想什么似地,已然是偏来目光,冷冷道:“你站着。还有,叫你的人去偏厅,跟何晏礼一起去,好生谈妥条件,别给朕偷奸耍滑。”

“哦。”

裴沐神在在望天,装傻。

“掌门……”赵衡烟小声叫她。

“你们去吧。”裴沐挥挥手,慢吞吞看了一眼旁人——那些人都在往外走,一副迫不及待要清场的模样。

赵衡烟不大情愿,却被三师兄拖走了。他似乎是因为化尸散的事情而分外心虚,巴不得赶紧逃跑。

很快,室内就只剩下裴沐和皇帝两个人。

王大将军过分贴心,连门都给带上了。

明亮的天光被阻隔在外,连同滚滚暑气一起。室内冰盆犹在,顾自散发着凉意。

皇帝陛下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裴沐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再退一步。

再……

“你若再退,朕现在就毁约。”姜月章平静地说。

裴沐:……

“陛下一言九鼎,这不大好吧……”

“不好?”

他忽然站了起来。

“你倒说说,朕还能有何不好?”

那袭银白色的衣袍也随他翻飞而起,好像一只优雅的仙鹤展翅。他几乎不穿这样的浅色,现在穿一穿,竟也很好看。

裴沐有些恍神地想。

她站在原地,看着姜月章朝她走近。

他仍是面无表情的、目光淡漠的,但那淡漠只是一种掩饰,而随着他越来越近,他眼里那股沸腾的、爆裂的情绪,也就愈发惹眼。

“假死?”

“化尸散?”

“一声不吭地跑了半年?”

一声比一声高。

也一声比一声愤怒。

他迫近过来,如阴影罩在她身上。

裴沐必须微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也与那片阴郁的、激烈的火焰对视。

“你很高兴?很开心?”

姜月章攥住她的肩。

他一反众人面前的冷漠沉凝,面容忽地扭曲,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朕是不是像你掌心的泥人,随你揉搓,随你折腾?”

他咬着牙,双目微赤,声音像是带着恨意:“你就这么狠心——这么狠心!你就定要想方设法折磨朕?你知道你‘死’后,朕还将你的尸身保留下来,自欺欺人说你没死……你一定很得意,是不是?是不是!”

他手指倏然收紧。

“你哪怕直接出走?你哪怕直接走!你不是很能干?你既然都能直接派了人,将你从宫里带走,你怎么就非要生生将朕的心挖出来,再踩在脚下?”

“你怎么就……”

声音突然停滞了。

他闭上眼,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发抖。

“……你怎么就能这么恨我。”

他低低地、迷茫地说。

近似癫狂的声音倏然低落,像尚未飞到云霄的鸟,颓然坠落在地。

他的头颅也垂下了,额头几乎抵住她的额头。他明明攥着她的肩,却根本一点力气没用,如同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也不能用出丁点。

他就这样垂首站在她面前,声音嘶哑,带着哽咽,还有无尽的迷茫。

“姜月章……”

“……阿沐,你不要恨我。”

他却像陷入了魔怔,颤着声音,委屈到了极点,却又不大敢直接要求人家原谅,就只能一遍遍地、小心翼翼地问:

“你怎么就能这么恨我?”

“你不要恨我……至少,不要这样恨我,好么?”

裴沐叹了口气。

她静静站着,也安静地听着。

她望着室内昏昏然的光,感觉这个人的体温慢慢传到她身上。

“……我不恨你。”她不觉说出这句话。

安静的空气,袅袅的、冰化开的白烟。她像是忽然从这平淡的景象里汲取了力量,恍惚已是抬手抱住了他。

不觉地,裴沐也有些哽咽:“姜月章,我不恨你。你虽然很烦,很多时候都很讨厌,我生气的时候恨不得揍你一顿,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我只是……不太能够相信你了。”

她也有些惘然。

换他沉默了。

而且沉默了很久。

“不信……无所谓。”

他忽然说。

趁她一怔,他便试探着,一点点将她抱进怀里。当他发现她没有反抗,就一下子用力抱住她,抱得死紧,像是要生生将她揉进身体里去。

“没关系……没关系,阿沐,没关系。”

他像是被突然释放了什么情绪,埋首在她颈侧,急切地说:“对不起,阿沐,对不起……你不信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甚至你不原谅我都没关系。我只是,我只是……”

他又顿住,而后竟忽然笑了一声。

他喃喃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什么?裴沐不解。

滴答——室内像有滴水的声音。

再听,却分明什么都没有。

那……那微微的凉意是什么,那股冷风又是什么?

错觉?

裴沐居然稍稍打了个哆嗦。姜月章怎么突然显得不太对劲?

他却还带着笑:“阿沐,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太高兴了。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其实知道你要什么,我已经想明白了。”

这含着脉脉柔情的声音太过温柔,温柔到了诡异的地步——都不像他了。

“崆峒派,合作,还有什么?什么我都给你。但我又知道,你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结果——不是我为了你去妥协的结果,而是更稳固的联盟,是不是?所以我还是像个好皇帝那样,和你商讨。这样一来,旁人也无法多说,更不能轻视你和崆峒派。”

……?

裴沐有点懵。姜月章怎么了?

“姜月章,你怎么……”

“嘘,嘘,我明白。”他又顾自轻笑一声,吻了吻她的耳垂,“其实对我而言,如果能就这么一直抱着你,哪怕当个昏君又如何?烽火戏诸侯这样的事,我也愿意为了阿沐做。”

裴沐瞪大眼,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明显了:“你……”

“听我说,阿沐,别急……也别怕。我不会如何。”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你要我当好皇帝,我就当。你要去领着崆峒派做事,就去。我不会拦你,还会全心全意地帮你。其实这天下有什么意思?拿来讨你欢心,我才乐意。”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姜月章,你可能受的刺激有点大。”裴沐去拉他的手,模索他的脉搏,“我给你看看吧,开点丹药……”

他由着她动作。他甚至给她一种感觉,好像……她这么去触模他的肌肤,让他很满意、很高兴似地。

裴沐模着他的脉——毫无问题。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她再去分辨他的表情。

他神情还是淡淡的,却含着一丝笑意,目光如柔和春水,每一点波光里都映着她。当她这么看过去时,他面上笑意便陡然加深。他还来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真好。”他轻声说,“我真蠢,是不是?明明只要你在我怀里,高高兴兴地、平平安安地,我就心满意足了,究竟为什么要做那许多无谓之事?”

他的不解是真心的,笑意也是真心的。

却让裴沐有点头皮发麻。

她不由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我不想做什么。”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看着居然有点天真,“阿沐,你要我做什么就是什么。你想回来,我就让你当皇后,你不想回来,那也可以。我早就培养好了太子的人选,回头将位置交给他,我就一直在这里陪你。”

“你……这,你还是别……”裴沐一时说不出话。

她不说,姜月章说。

他宛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此时在认真检讨自己:“我过去太多疑,不能让你信我,这是我的错。我否认自己的心意,待你不够好,也是我的错。你不信我,实在应该,就算那么折磨我,也是我该受的。”

“阿沐,你是觉得,既然以我们这样的关系,都不能信任彼此,那唯有白纸黑字的契约、规定,才能将一切固定下来,是不是?所以你要崆峒派与朝廷正式订立条约,确保我们不在了之后,合作也能继续。”

“……不错。”裴沐回过神,“凡事寄托于个人的想法、关系,实在不可靠,也实在令人费神。不如定下规则,从此大家照章行事,免得争来争去,浪费了做事的时间。”

“是。我重视律法,便是这样的缘故。”他带着浅淡笑意,“只是我也未曾想到,原来我的阿沐可以做出这许多的成就。果真是我限制了你,才导致你离我而去。今后……”

裴沐深吸一口气。

“姜月章。”她神情严肃起来,“听着,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想法。你既然是皇帝,那就好好去做,不准半途而废。”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

“阿沐……”

“不行。”裴沐坚决得近乎冷酷,“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不信你,却也很相信你。我相信你是好皇帝,是明君,所以我才能放心地运作崆峒派。若不是你在那个位置上,我不会这么快就将这么多成果散播出去,我……咳咳咳……”

她有些激动,不防引动了体内沉疴,一时只能偏头连连咳嗽,说不得话。

“阿沐?!”

姜月章为她轻拍脊背,又忙着拿来清水,仔细喂她。

但忽然,他神色微微变了。

“等等,难道这是……毒?”一种心慌意乱的情绪,打破了他原本的笃定。他已经猜到什么,方才还带点笑意的脸,倏然苍白至极。

“难道说,你其实……”

“……好了,好了,别慌。生死有命,怕什么?”

裴沐拍拍他的手。这一回,轮到她安抚他了。

她对他浅浅一笑:“何况,你的境况不也没有太好?”

他一怔,本能地偏了偏目光,待看到自己肩上落下的几缕发丝,他才恍然道:“你发现了。”

他原本有一头深灰色的罕见长发,如淡淡星光笼罩,可此时,在他耳侧垂落的,却是几缕白发。

裴沐温柔地模了模那雪白的发丝,轻声问:“都白了么?”

“嗯。”他毫不在意,“我以为你死了,就这样了。稍微掩饰了一下,不过我不大擅长这个。”

他说完,出了会儿神,忽然也微微笑起来:“也好。便是你活不了多久,又有什么好怕?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室内安静。

两人站在一起,握着彼此的手。

他又低低道:“阿沐,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一怔:“礼物?我还以为,你并不确定是我。”

“我是不确定,可我想着,万一呢?我多希望有这‘万一’。”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昭阳城里的零碎……你往年都爱买些,今年我替你买。”

裴沐抱着他,埋首在他怀里。她曾两次离开这个怀抱,但最终,最后,她还是拥住了这个人。

她想,那便这样吧。

“我带你出去逛逛,如何?”她忽然笑问,有点兴致勃勃,“就我们两个,我来给你易容。就这半天,趁着休战……你只是姜月章,我也只是裴沐。不是皇帝,不是崆峒派掌门,我们出去逛一逛,好不好?”

“好。”

他根本没有犹豫,只模了模她的头,心满意足,甚至太过满足,以至于不得不叹口气:“今天过后,哪怕我死在路上,也没有任何怨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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