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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

只要是人, 就会有弱点。

对快要饿死的人,只要用食物作为诱饵,就能让他为你做任何事。

对受尽病痛折磨的人,只要承诺让他不再痛苦, 哪怕只有一天, 也能让他付出一切代价。

之后, 让他们在一切正常、一切不缺的时候,去回忆自己命悬一线时那份发疯一般的渴求、不可理喻的脆弱, 往往连他们自己都不能相信,那个脆弱的疯子就是自己。

同样的道理,对于极度渴望关怀、极度渴望爱的人而言……

只要给她被爱的错觉, 就能将她变成你的傀儡。

任她表面再坚强、再洒月兑,只要握住了那根属于她的“线”, 她的喜怒哀乐就将全部属于操纵者。

人……就是这样的生灵。

裴沐走在山道上。

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姜月章的手段。应该从他们相遇之时, 他就开始怀疑她的身份。她虽然用剑, 但有时使用术法, 依旧会带着点申屠家特有的习惯。

在罗家车队时,姜月章曾经有一个细微的动作:他模过她的手腕。那时,他应该就疑心她是申屠遐的姐妹。

紧接着, 就是他被打落悬崖、她去救他。她提出让他当情郎, 于她而言, 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丑八怪”的影子,可对他而言,这是顺水推舟的一件事。

但直到春平城之前, 他都还在试探她。通过点点滴滴的相处,他准确地把握住了她的心思,于是对症下药, 用致命的温柔酿成毒/药,一点点给她灌下。

他悄无声息地让她依赖他、信任他,对他撒娇,一步一步卸下所有心防。

之后,在春平城,他们见到了辛秋君。辛秋君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亲,而裴沐和申屠琳长得很有些相似。辛秋君可能推断出了她的身份;回想起来,当时辛秋君看到她的神情,的确非常奇怪。

到那时,姜月章应该已经确定了她是申屠嫡系,是申屠遐的姐妹。

所以他决定让她死,而且是让她心甘情愿、自我折磨而死,最后再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如此,他虽然不能亲手杀了申屠遐,却也算大大耍弄、折磨了一番她的血亲,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不得不说……姜月章,真是好算计、好隐忍。换作是她,实在无法明知对方是仇人,还与对方耳鬓厮磨、温柔款款。

裴沐一边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琐碎的事,一边觉得好笑,又像要叹息。

她也学过这些操纵人心的手段。以灵力驱动的术法可以杀人,无形之间操纵人心也可致命。甚至,后一种更加致命。

只要洞悉了“傀儡”的操纵方式,只要看穿了“傀儡”每一处脆弱的联结点,就能在关键的时刻,轻而易举让“傀儡”四分五裂。

当一个术士必须杀死敌人,但实力又不如敌人时,就会采取这样的方法。世人畏惧术士,也是因为他们有这份诡谲莫测的手段。

她已经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所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里,那每一次的心动、羞涩,每一次的犹豫、动摇,每一次的欣喜雀跃,每一次的黯然神伤……

每一次她的反应,都是被他无声操纵的结果。

他找准了她的“线”,所以能在一瞬间让她崩溃。

这是极为精妙的手法。可惜,一旦被操纵者意识到了真相,立即就会发现自己此前多么反常:卸除了所有警觉与防备之后,所有的情绪反应都会比平时更激烈。

她会太容易感动,也会太容易悲伤和绝望。

果然就像一个虚假又举止夸张的傀儡。

傀儡自己浑然不觉,可台下观看之人,想必会为了傀儡的种种离奇情态而暗自发笑。

假如换成申屠遐,或者,哪怕换成那个被认为天资不高、心计过人的申屠琳……不论换成裴沐的哪一个姐妹在这里,大概早就看出来姜月章的手段了。

毕竟,和申屠家相比,他使用的手法其实也并不那么精致。

可惜她偏偏是申屠遥。她身为女子却有纯阳之体,剑术高明,自幼就凭实力行事,少用心机谋略。

也偏偏遇到的是姜月章。

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优秀的术士,唯独她是个拖后腿的傻子。

“哎,真是输得不冤。”裴沐笑着摇摇头,声音轻快,“这场术士斗法,是我输了。”

只要被操纵者意识到了真相……那根操纵之“线”也就即刻断裂了。所有太过激烈的情绪,也随之被抽取一空,唯剩下极度的平静、略略的好笑,还有无尽的感慨。

——人只要被找准了命门,真是异常脆弱。

而现在的裴沐则平静异常。她脸上挂着微微的笑,眼神略显散漫,但目光流转时,自然有一股沉静清亮。

一瞬间,她就重新成为了她自己——那个独自在乱世飘零八年,双手空空也可以走遍天涯的少年剑客。无论是男是女,都不改那一腔孤勇的少年气。

还有……那产生自童年时代的,隐隐的冷漠和满不在乎。

她依然感觉胸口空荡,也依然能隐隐感到那强烈的痛苦的痕迹……但是,这些情绪都淡了、远了。

身边的世界明晰了。

身边的人……也变得清清楚楚,不再有任何温柔却致命的假象。

“我第一次斗法认输。”裴沐漫不经心地调笑,手里的剑刃晃了晃,“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姜月章保持沉默,没有回答。

此时,他们正一前一后,走在烈山年久失修的山道上。

祭台背后山体坍塌,找不到入口,他们不得不绕路,从另一侧平台找到了洞口。那平台空旷开阔,有倒塌的青铜落地灯、残存的符文和宝石,还有一个很深的坑洞,像曾经种过一棵高大的树。

裴沐分出剑气,扫开了路障。风吹着云气从她身后流过,阳光静默地照着她。

恍惚间,她眼角余光像是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她心中一惊,立即回头,可悬崖边空空荡荡,除了云海与天空,什么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姜月章问。

裴沐收回目光。

那灰发灰眸、肤色苍白的青年站在她身前,面对山壁,却又回头看她。他的目光很有点复杂,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之意。

可是,现在裴沐已经不再想去分辨了。

她似笑非笑,将剑尖对准他的后心:“我看什么关你何事?姜公子,往前走。”

他神情沉静,没有丝毫畏惧:“你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裴沐更笑了,“我被你骗得这么惨,你说我要做什么?”

姜月章又沉默了。那双冷灰色的眼睛垂下,去看她剑上的冷光。

直到裴沐有些不耐烦,再次用剑尖戳了戳他的脊背,他才淡淡道:“你要如何,便如何。”

随后便往前走,进入了山月复内。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悲欢。

“不要这么虚情假意嘛。按术士的规矩,赢家通吃,输家失去一切。不然……干脆我就让你赢?”

裴沐脸上笑眯眯,声音却幽幽地,沁了一层渗人的凉意。

姜月章身形略顿,却即刻被剑一推,不得不继续朝前走。

“……功亏一篑,谈何输赢。”他的语气像是隐忍着什么。

也是,他本来将她耍得团团转,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她已经崩溃大哭、根本是求着他取了自己的性命,结果一下子她又醒过神来。

于是局面倒转。

他想必是扼腕不已。

“你瞧,这就是为什么我更喜欢凭实力说话。只要保持冷硬的态度,就没人能将我如何。”裴沐笑了一声。

“姜月章,现在你已经不能再骗我了。你不能折磨我报仇,也不能取了我的命去复活,还得被我逼着,去将乌木灵骨取出来。哎呀,真是好可怜。”

裴沐感叹不已,笑容如花——一朵恶劣的花。

姜月章脊背僵直,忍耐地握紧了双手:“你……要乌木灵骨做什么?”

“你猜?这还用说,自然是彻底毁了,免得节外生枝。”裴沐嗤笑一声,“难不成你以为,现在我还会自愿去死,让你好端端活着?做梦。”

他默然许久,才低低嗯了一声,语气有些缥缈、有些恍惚:“是么……那就好。”

“……那就好?”

裴沐眯起眼。她忽然停了步子,撤了剑,转到姜月章身前,逼他正视自己。

“好什么?”她不笑了,眼神冷冷的,“姜月章,你以为你现在摆出一副庆幸我不用去死的样子,我就会再一次被你欺骗?我会毁了乌木灵骨,再千百倍地折磨你,最后让你化为飞灰,才能解气!”

天光从山顶落下,照出他眼里的影子——小小的她本人。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随你。”

神色异常漠然。

随她……又是随她。

裴沐突然有些想笑。

她想笑,也就笑了。事到如今,也已经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一笑而过的。

所有能做的已经做了,所有该下的决心也已经下了。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平静面对的?

没有了。

“很好。”她微微一笑,干脆地说道。

她拎着剑,踮起脚,亲上了他苍白的嘴唇。

那是熟悉的触感:冰凉、柔软、有些干燥。

姜月章微微睁大眼,克制不住流量震惊。

“你……”

裴沐倏然离开,用手背揩了揩嘴唇,轻笑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死了还真挺可惜,假如你活着,我养你当个消遣,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面色一沉,眼神阴郁得刺人。

“怎么,觉得我在羞辱你?”她冷笑一声,“是啊,我就羞辱你,怎么了?”

她撇撇嘴,粗鲁地抓起他的衣襟,将他拉过来,又使劲往前推。

“往前走!”她举剑斥道,“我知道你认识路。如果敢耍什么花样,我便当场一剑杀了你,将你碎尸万段,看你还有没有本事活过来!”

他走了两步,却不顾她的剑尖威胁,倏然回头:“你拿走了?!”

裴沐挑眉,看他片刻,才慢吞吞说:“什么?”

她唇角微扬,左手指尖挂着一根红绳。那红绳编织得有些歪歪扭扭,中间有个看似是小鸡、其实是蝙蝠的图案,下头坠着个手工拙劣却也不失可爱的小陶猪。

她指尖勾来勾去,小陶猪也晃来晃去。

姜月章盯着这只陶猪。他盯着她手上这只愚蠢的小陶猪。

“……还给我。”

裴沐望着他隐忍的神情,饶有兴味道:“还你?这可是我送你的,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和我一对的小玩意儿……呵。”

她神情忽冷,扬手狠狠一砸——

哗啦!

蓝色的小陶猪摔了个粉碎。

他瞳孔猛地缩紧,双手弹动一下,刹那间像是想要去挽回,然而那只可怜的小蠢猪已经粉身碎骨,就算勉强拼好,也回不到过去的模样。

所以,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

裴沐撇了撇嘴,鄙视道:“摆出这副模样真无聊,姜月章,你表现得就像你很在乎似的。好啦,走罢。”

他睫毛一颤,抬眼看来。

“……我的确在乎。”

哑声说完这句,他便闭了闭眼,再不看地面,快步朝前走去。

天光依旧安稳,毫无移动的迹象。

空旷的石洞里,到处是破碎的痕迹,已经看不出原貌。唯有深处一尊巨大的神像,披甲佩剑,哪怕面容和细节都已经有些磨损,也依旧不掩那昂扬的神气。

那神像实在很显眼。

裴沐不觉多看了几眼,嘀咕道:“我怎么觉得她和我长得挺像的。”

姜月章也正望着神像,神色有些茫然。

他按了按太阳穴,但眼神依旧没有摆月兑那一丝恍惚之意。

总觉得……

他忽然停下:“阿沐。”

恰在这时,裴沐掌心的图腾也亮了起来。

桃花树叶虚影亮起,与地下某处相对应。

片刻之后——

地动山摇。

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碎裂开来!

裴沐本能地就想御剑而起,但从山月复深处传来某种强大的力量,拖拽着她,叫她只能顺着往那边飞去。

她右手拿剑,目光定位到姜月章的身影上,左手就想去抓他。

但是,她才刚刚抓住他的手臂,他就借助这股力量,翻身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裴沐被他死死压在怀里。他背对那股力量,用身体为她挡住冲击。

他们飞快下落。

身边无数碎石泥块,也如暴雨倾倒。

这一幕是不是有些熟悉,是曾经发生过的情形?裴沐已经不想回忆上一次的心情,她只知道,这一次她举起剑,将剑刃压在他颈边。

“放手。”她平静地说。

他面无表情,隐约又有些咬牙切齿。面对颈边的利刃,他不仅不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而任由脖颈被切出一道发黑的血痕。

“阿沐,阿沐……小姑娘,你告诉我,”他压着声音,也压着无数情感,“当年背叛我的是不是你?”

小姑娘……对了,当年她叫他“丑八怪”,他叫她“小姑娘”。他们谁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姓,但姜月章还是知道了她是谁。好像每一个细节都能证明,她是有史以来最愚蠢的术士。

“……你好烦。是又如何?”

他手指猛然收紧:“你不解释?如果我早知道是你……!”

“没什么可解释的,就是你想的那样。”裴沐迎着他的目光,笑容可掬,“若早知道,难不成你要放过我?不可能的。姜月章,你也说了我是申屠血脉。我们申屠家的每个人都生来恶毒,你不是早就知道?”

她收起剑,用力一推,轻易将他推开。他伸出手,怔怔地看着她。

卷着他们的力量变得越发厚重。很快,他们落到了某处平台上。

裴沐脚尖点地,警觉地打量四周。

呼啦——

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

那是无数幽蓝色的火焰。

这些冰冷的焰色照亮四周,照出无数精美的陶器,还有面容僵硬的陶俑。这些陶俑冷冷地盯着他们,眼珠有如活人,乍一看让人瘆得慌。

最中间,一座青铜立棺静静伫立。厚重的铜棺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一个个全是古老的文字,至今仍有淡淡光芒流转。

地面上,以青铜立棺为中心,向外辐射出无数彩色绘画。

裴沐不觉被绘画吸引了目光,发现上面画着鲜血横流的战俘、罪人、奴隶,也有部族族民打猎、游玩的场景,但更多的场景,则绘制了人们如何叩拜祭司。

有一位戴着牛角骨白面具、手拿九色宝石木杖的黑衣人,反复出现在画中,接受众人跪拜,也被绘制得格外高大。每当他出现时,身边必然会画一棵翠绿高大的树木,树下则有一个人影:他同样戴着面具,却又正抬手取下,因而露出了一双长形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定是望向大祭司的。

裴沐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他”,而是“她”——副祭司,是燕女。

“那是开国大祭司与燕女。”

姜月章的声音在空间里撞出无数回音。他站在她身旁不远处,身边亮起额外的火焰,将这片空间照得尽可能地明亮。

他再次按了按太阳穴,神情有些恍惚:“阿沐……”

他的声音倒是让裴沐回过神。

她瞥他一眼,懒懒地用剑指了指:“喂,乌木灵骨在哪儿?”

姜月章侧头看她,然后,他的目光看向了青铜棺木。

裴沐有些骇笑:“要开棺?”

他面无表情,微微点头。

“大祭司与燕女都被称为顶尖的祭司,他们的力量至今都笼罩着烈山。你让我开棺……怎么,有什么机关要暗算我?”

裴沐哼了一声,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举着剑,直接威胁道:“你去开。”

他没有反对。事实上,他根本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

他走得这么干脆,反而让裴沐产生怀疑:“等等,难道里面是什么宝贝,能让你反败为胜?”

姜月章被剑尖抵着后心,不得不停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双手紧握、暗色筋脉尽数浮出,方才暴露了一点内心激烈的情绪。

“那你要如何?”他到底忍不住流露些许讽刺之意,“是我去,还是你去?是开,还是不开?”

“嗯……”

裴沐斟酌片刻,抬起长剑,再次将剑刃贴上他的脖颈要害。

她笑眯眯道:“这样便好。你若敢轻举妄动,我就一剑割了你的头。申屠遐能杀你一次,我就能杀你第二次。姜月章,你记住了。”

他的身体绷紧了。那沸腾的、阴郁的、无形的怒火和怨恨,顷刻间就蔓延开去。

室内变得阴冷不少。

可裴沐依旧在笑,甚至笑容更盛。

“气死你最好。”她轻快地说,“快走。”

姜月章不再犹豫。他大步走过去,哪怕脖子上新添一道伤口,他也视若无睹。

一看即知,他现在已经彻底被愤怒点燃,陷入了恨意的深渊。

裴沐就这么望着他的背影。

她唇边的笑容淡了,眼神也沉静下去。她看着他,几乎要叹一声气,但她忍住了。

她剑拿得很稳,口中闲闲道:“不知道开棺之后,会不会看到两位传奇人物的骸骨……哦,这么快就打开了?”

看似厚重的棺木门,在姜月章手下却像毫无重量。

他轻易打开了门,连一声想象中的“吱呀”声都没有。

棺材里黑洞洞的。

裴沐歪着头,视线越过姜月章的肩,看见了棺材里的景象。她看见……

“……什么都没有?”饶是此刻的她,也不免一愣,仔细地多看几眼,“大祭司和燕女……没有?”

棺材里空空荡荡。

“难道传说是假的……!”

——当啷!

一串擦出的火花,惊动了陵墓的寂静。

在无数陶俑僵直的凝视下,一把长剑、一把乌木杖——僵持在陵墓中央。

裴沐双手握剑。她凝视着雪亮的剑身,从中看见自己的眼神。

她再缓缓抬起眼,就看见了姜月章。

他手中拿着一把一人多高的乌木杖,压制着她的剑锋。

这乌木杖嵌着九颗宝石,杖身乌黑润亮、坚硬异常,敲击剑身时发出强韧的响声,不像木头,反而像某种强大灵兽的骸骨。

这根乌木杖,与画中的大祭司手里拿的……一模一样。

姜月章握住乌木杖,冰冷的眼神锁住了她。

“所谓‘乌木灵骨’,并非人的骸骨,而是大祭司留下的乌木手杖。”

他低沉而空灵的音色,在四周古老的空气中飘荡:“大祭司痛失爱妻,一夜白首,所思所念,都是想让爱妻复活。他没能实现这个愿望,但是这个愿望产生了力量。”

“他死之后,这份力量仍然留了下来。陵墓与世隔绝,巫力不散、愿望不灭,天长日久,就令乌木杖发生了异变。这原本就是极其强大的灵物,异变之后,则更多了神奇的功效。”

裴沐再看看乌木杖。

“哦,厉害。”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句,再看姜月章时,唇边的笑却耐人寻味起来,“你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我看得出来,乌木杖很强,不过——”

啷——当啷啷啷!

火花连闪,身形连动!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过我了?”

纯阳剑气横扫而出,刹那之间,锐气丛生、剑鸣不已。

气流滚滚,掀翻了陶俑、陶器,震得青铜棺木都微微作响。地面的画在颤抖,很快——连画也被吹翻!

“你以为纯阳之体是什么?”

他们一进一退。

“你以为,我凭什么被称为申屠家最强大的术士?”

烟尘弥漫中,有剑音尖啸。

“你以为,我又是……”

忽然,有金石碎裂的声音响起。

一声,而后是细密的无数声。

下一刻,剑身崩坏,化为粉尘。

砰——!

烟尘缓缓散去。

裴沐躺在地上,隔着弥散的烟尘,望见姜月章的脸。

他的脸——这张平素淡漠的、表情少得可怜的脸,此刻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状态。他咬牙切齿,死死瞪着她,深灰色的眼睛几乎全然被憎恨占据,细密的青筋凸显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他一手抓着乌木杖,尖端抵在她的心口。

“又是……什么?”

好半天,他才吐出这句话。

“……什么?”裴沐恍然,“哦,没什么。”

他恨得眼睛都快滴血,身后血煞也定格为了尖利的鬼爪。但即便这样,他也还是僵持不动,问:“你刚才到底还想说什么?”

“唔……”

裴沐往边上瞟了一眼,笑容变得恶劣起来:“我想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摔在地上,而是要用手臂给我垫着?”

“姜月章,你是不是对我余情未了?也是,我背叛过你,可你也骗了我,我们扯平了。”她微微地笑,若有所思,“那我们还打什么,不若再续前缘?啊也不行,你得杀了我,才能复活呢。”

话未说完,她已经扭身挣月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灵身法蹿了出去!

可即刻,身后风声呼啸!

裴沐双手空空,只匆匆以四周碎片作剑,回身迎战。

但她刚一转身,却发现对面空空荡荡——姜月章竟然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脸色一变。

可她已经不能再动。

因为姜月章如鬼魅一般,倏忽出现在她背后,双臂将她死死箍在怀中。他箍着她,手里冰凉的乌木杖也贴着她;他微垂着头,冰凉的鼻尖落在她耳畔,嘴唇也离得很近。

像情人的耳鬓厮磨。

让裴沐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乌木杖……竟瞬间让他的力量强大了这么多?裴沐暗想。

“看上去,”她听见自己声音也跌落出无数回音,“姜月章,你又赢了。假如我现在跪地求饶,你会放过我么?”

她神情沉静,唇边仍带着笑,语气也不大认真。

姜月章沉默了很久。

久到所有烟尘都落下,他才开口说话。

“小姑娘……我最后问你一遍。”

他的声音像涟漪,不断地扩散,从缥缈变得更缥缈,从幽凉变得更幽凉。

“你究竟……当年,你究竟有没有背叛我?你真的将我交给你的东西,全部交给了申屠家?”

这一次,沉默的换成了裴沐。

她微微抬起头,往上看。

些许的天光在遥远的上方,像一个小小的窗口。这一幕让她想起过去,想起她十五岁那年,被罚去后山做苦工,她偷偷溜到一间破房子里,遇到了个浑身没一块好肉、脸上也全是疤痕的青年。

她觉得他很可怜,却又某种程度地觉得很高兴。他一开始对她很戒备,后来慢慢放松下来,就给她讲很多有趣的事。他告诉她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还说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去体会普通人的生活。

她会给他擦身、涂药、包扎,给他喂食。当天色一点点转暗,她就坐在他身边,看着那个小小的、高高的窗口,努力对他描述,云是如何流过、燕子是怎样飞过,当星星出现时,现在窗口外闪烁的又是哪一颗。

那是属于他们的过去,是真正的……属于他们的过去。

不像现在,不像那些看似亲密,却一方虚情假意、一方顾自沉沦的无聊故事。和傀儡戏似的无聊。

背叛他……那时候的她,会背叛他么?

裴沐闭上眼。

她在深呼吸。

她将过去深深地吸入体内,将所有的现在都缓缓吐出。

“嗯,背叛么……”

电光火石的刹那。

“……是啊,我就是那么做了。”

她去抢他手中的乌木杖、你来我往的争抢、一招比一招不要命的疯狂攻击——

这些,又构成了接下来的几个瞬间。

所以可以说,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裴沐弯着腰,喘着气。

她双手死死拽住乌木杖的一段,而姜月章用力抓住另一端。

两人站着,裴沐弯腰喘气,姜月章脊背挺直。

乌木杖成了连接他们的桥梁,一端低的被裴沐抓着抱在身前,另一端高的在姜月章手里。

无声的对峙。

他盯着她,说不好那是个什么表情。总之不大好看就是了。

“你……很好。”他死死咬着牙,因为愤怒太过,竟然扭曲着脸笑出来,“好,原来真的是你——很好。”

裴沐对他笑。这个笑容显得异常可恶。

青年的面颊又狠狠抽搐一下。

然后,他阴沉着脸,低头望着乌木杖,接着再用力地——

将其中一颗宝石给扯了出来。

……宝石?

裴沐一愣,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乌木杖是烈山大阵中心,一旦受损,立即就让山体震颤,整个空间也隐隐有不稳的趋势。

不断有碎石被震得落下。

姜月章一手拎着乌木杖,一手托着宝石,面露嘲讽:“愚蠢。你真以为‘乌木灵骨’是这整根木头?其实所有精华,都不过在这一颗宝石上……现在已经算是灵液了。”

他掌中宝石化为青绿色的光团,流转着勃勃生机。

裴沐眨眨眼,神色变得有些微妙:“是么……”

他看着她,好像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自己紧紧抿住嘴唇。那死死咬牙的动作,真让人怀疑是否他稍一松懈,就会说出什么自己厌恶的话来。

他干脆别开脸,不去看她。

血煞在他背后缓缓移动。它们如花朵垂落,送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到他面前。

那是一滴血。

裴沐忽然略睁大了眼:“申屠家的……精血?”

精血不是被他毁了?他不是打定主意要杀她?

难道……

这呆呆的问句,却像是猛地戳中了姜月章的痛点。他原本勉强平静的表情,突然再次扭曲,像被人当面极力折辱,而他竟然不得不全盘接受——甚至于,这就是他自己甘心找来的侮辱!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沐,手里用力地抓住乌木杖,几乎将坚硬如玉的木头握碎。

“……对,我用这个。裴沐,我不杀你。”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你说得对,我们扯平。”

不杀她……

这个人,真是……让她怎么忍心告诉他真相啊。

就这样吧,是她背叛了他,现在她在赎罪,她死他活,他们两清。

裴沐仔细地去瞧他。其实她已经有些晕眩了,但她还是极力去看他。

而后,她忽然露出一点微笑。这个微笑一点也不可恶了,反而明丽秀美,像阳光下新开了一朵花。

他看得一怔。

“哎,可那精血是没有用的。”裴沐低低地说,声音也软了下去,成了春夏温暖的溪水,“既然要用心头血……那就是力量要很强的血,才能引出灵骨药力了。之所以要用仇人的,大约是因为……申屠遐的血咒……一般人的血也抵挡不住……”

“你那滴精血……哪里解得开……”

心头血是修士的精华所在。它只有一滴,却最为要紧。如果失去心头血,修士也几乎是必死无疑。

裴沐在急促地喘气。

她已经支撑不住,不得不半跪在地上。

姜月章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忽然……他嗅到了一点淡淡的、夹杂着浓郁惊人的纯阳气息的血腥味。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像什么都不明白。因为他现在想的那件事……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难道不是?

他的思绪混乱,但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他丢了乌木杖,急切地去扶她。

——当啷。

乌木杖落地的声音将他惊醒。

失去了支撑力,裴沐也不再拿得稳这沉手的灵物,只能捂住心口。

姜月章抓住她的肩,目光落在乌木杖的尖端——刚才裴沐一直死死抓住的一端。

那一端……赫然有新鲜的血迹。那血液夹杂着点点金色,分明就是她的血。

……她的血?

忽然之间,他已经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想什么,又应该去想什么?

裴沐更加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件事早已不重要了。

她忍着心头血被挖的剧痛,缓缓挪开手掌。一滴纯金色的液体从她心口飞出,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自动飞向那一团青莹莹的光。

“……回去。”

姜月章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用力握紧手里的青光,恨不能将之捏碎,同时又伸手前去阻挡;阴风带着血煞,气势汹汹想将那一滴血给摁回去。

“回去!”他简直是在暴怒地呵斥。

然而,那滴金色血液不管不顾,灵活地穿过他的防线,倏然便没入了目标。

姜月章呆了片刻。

他伸出手,看见手里的青光一点点转为纯白。它欣悦地滚动,被他体内的咒术吸引着,跃跃欲试。

他本能地明白了: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求的东西,是能驱逐申屠遐的诅咒、让他复活的灵药。

但现在,他似乎不太想要这个了。哪怕体内怨气如沸、戾气尖鸣,怨魂的本质在诱惑他杀了一切仇人、再立即吞下灵药……

他也动弹不了。

他只是抓住这团白光,一声不吭,试图将它塞回怀中人的心口。每一次都失败了,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她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胸前,呼吸脆弱得可怕。

但她还在笑:“喂,姜月章……你在做什么?快吃了药,滚吧。”

“我……”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阿沐,我不知道你是她,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小姑娘……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她有些费力地抬头,“那你以为我是谁?”

“我以为你只是普通的申屠嫡系……我以为你是申屠琳。辛秋君说……”他的手指越来越颤抖,这种颤抖让他愤怒异常,“该死——为什么回不去?!”

她惊讶一瞬,噗嗤笑了,声音很柔和:“心头血挖出之后,就回不去了……你真笨,这是谁都知道的……”

他的动作陡然凝滞了。他一动不动,连目光都一动不动。

裴沐平静地看着他。

她按住他僵硬冰凉的手,拿走那团白光:“这就是灵药么……还挺漂亮的。”

她端详片刻,放在唇边,轻轻含住。

姜月章目光一亮,像濒死的绝望之人见到了唯一的良药。他抱起她,近乎狂热地说:“对,吃下去,小姑娘,你会没事的,我的小姑娘……!”

他蓦然睁大了眼,断去了所有话语。

因为裴沐在吻他。

在这个吻里,那团温暖的灵药被送入他口中,欢欣地、迫不及待地化为液体,往他四肢百骸滚滚而去。

“……你以为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她在他唇边笑了一声,像是自嘲,“这一路上跟你在一起的,不就是我?是申屠琳,申屠遥,裴沐……什么名字也好,难道你看见的不是我?”

“假如我不是你认识的小姑娘,我就是我……那我就活该么……”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说不出、不想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现在不是分辩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去想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只是在过分冷静地回忆:一个失去心头血的修士,如何救治?他是医者,他一定知道如何救治,如何救治,如何……

……无药可救。

他感觉到了——感觉到自己在复生。僵冷的肢体中开始有血液奔流,灵魂中的阴冷也在缓缓消失;他开始感受到一切活人才有的感受,也包括心脏的跳动。

心脏跳动……原来是会带来痛苦的一件事。真是匪夷所思。

姜月章突然站了起来。

他打横抱着她,倏然往出口的方向而去。

烈山在不停地震动。从乌木杖受损开始,到现在,烈山的震荡已经越来越明显;大块的石头飞落下来,外面还呼啸着飓风。生长多年的灵木被掀飞,一派危险景象。

高山将倾。

裴沐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亮光。她脸色苍白,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你要带我去哪儿?”

“……找药,救你。”他咬着牙,整个人面无表情,唯有紧紧缩成一点的瞳孔说明了什么。

“救不了的。”

低低的一声,令他刹那间抑制不住怆然之色。

可他仍旧紧紧抱住她,固执地不肯撒手。

裴沐叹了口气:“烈山大阵将崩……你还是快些出去,别管我了。”

他回以沉默,还有更紧的拥抱。固执得简直让人头疼。

阳光洒下的刹那,裴沐被刺得闭上了眼。

姜月章正要再往前,却忽觉怀中一空。

他茫然回身,看见裴沐抓住那根缺了一颗宝石的乌木杖,站在摇摇欲坠的星渊堂边缘。

她原本已经十分虚弱,但乌木杖给了她一点新的力量。她用乌木杖支撑着身体,惨白的面容忽然有了些血色。因此,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便像雪白的昙花染了一些胭脂,秀美明丽得醉人。

明丽得……就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

姜月章脸色巨变。

可裴沐已经伸出手,让掌心的图腾与外界共鸣。

在一片飞沙走石中,新的强风吹起,无数气流漩涡生出;空间剧烈地震荡,勉强打开了一条裂缝,从中隐隐能看见他们来时的海岛。

姜月章却对那条路视而不见。

他甚至背对出口,顶着强劲的风力,竭力往她的方向而去。在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狰狞而疯狂。

“阿沐,阿沐……小姑娘!小姑娘!!”他的神情,说不好是痛恨还是哀恳,“我不在乎你背叛过我了,我不在乎了……让我带你走……小姑娘!”

裴沐摇摇头。

她手中的乌木杖发出光芒。这一次是淡蓝色的幽光,而以青绿灵光作为支撑。

这一次引动的力量,莫名地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一举击退姜月章。

无尽清风吹拂着他,也轻柔地包裹着他,将他安全无虞地送进空间通道,送他离开即将崩塌的烈山。

“不……阿沐,阿沐!!”

“这一次……我终究是护住你了。”裴沐歪着身体,神色迷离,既像在对他说话,也像在对遥远的过去说话。

“丑八怪,我欠你的……终于还清啦。”

这句低低的呢喃,也被清风携带,兜兜转转,还是经过了他的耳畔。

姜月章双目赤红,神色癫狂。

可终究,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空间之门消失。

最后的一眼,是她抱着乌木杖,往后坠入烈山陵墓之中。像死去的飞鸟。

“不……!”

一切都消失了。

一切也都不同了。

他站在海岛上,面前是蔚蓝色的、风平浪静的海洋。

天蓝水清,流云横斜,远处一片绿意绵延。

姜月章面对着这一切。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而后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感觉到了脉搏和心跳的起伏。他活过来了。不错,他活过来了。

“……姜公子。”

他没有回头。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感到茫然,像面对爱恨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判断,不知道是该高兴更多,还是该痛苦更多,又或者是大仇得报的痛快更多……

该,该……如果人的一切情绪都能用应该或者不应该来控制,一切是否就简单许多?

他不明白。

“姜公子。”

妘琦没有走近,声音很平静,对他独自归来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原本忘记了,刚刚才想起来。”

“八年前,我遇见阿沐……也就是申屠遥的时候,她曾托付给我一件事。她说,有人交给了她重要的秘术和力量结晶,让她带回那个人的家乡,以免断了传承。”

“她说了一个很偏僻的地名,问我知不知道在哪里。我当时便觉得奇怪,因为那是你隐居的地址,姜公子。而我也确实很久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了。”

姜月章终于回过头。

他盯着妘琦,就像盯着世界末日、天地翻覆一样,绝望地盯着她。

“你想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你是想说……申屠遥从来没有背叛我?”

他呆呆地、近乎胆怯地说:“可是她也完全可以……背叛我之后,感到愧疚,所以……”

妘琦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这无疑是一个残忍的、冷漠的、想将一个人推进深渊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她微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姜公子,你告诉我,申屠遥那个蠢孩子,八年前是为了什么要叛逃申屠家?她杀了申屠遐,杀了他们那一辈几乎所有的申屠嫡系,抱着你的遗物,浑身是伤地在山里跑。要不是有我,她早就被野兽分食了。”

“姜公子,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姜月章直直地站在那里。

他站了很久。

一直到妘琦已经离开,他望着荒无人烟的海岛。他颤抖着抬起手,茫然地在腰间模索,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要找的东西。

然后他想起来,她送他的那个小玩意儿,已经被她摔得粉碎,再也回不来了。

她再也回不来了。

什么都……回不来了。

他捂住嘴,略垂着头。

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荒凉的沙滩,又很快被起落的海潮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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