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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几年前爆发过一次霍乱, 此次再有发生,人心惶惶。

俄罗斯国领事馆一得到消息,立刻施加压力把黑河在境内的华国人都驱赶回来, 边境互市也迅速关闭,划清界限。

而另一边,日本商队里也死了几人, 几乎和孙大江在同一时间死亡。

这事情蹊跷,但疫情要紧,一时也没有人再追查下去,只切断了黑河周围交通要道,找了医生来迅速搭建就诊棚。

白家在黑河酒厂的一众人都被隔离,但不知是厂房干净还是平日车间里就做好了消毒的原因, 暂时并未有人感染。但因他们这些人都去过巡警局, 因此上头有人专门过来送了药,等他们吃下又观察一阵, 确定无事才离开。

不过一夜之间, 黑河又接连死亡五人。

里头有原长山酒厂的两个工人和一个账房,他们之前跟孙大江接触密切,另外两人却出人意料,是方吉安家中的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儿。

黑河一带医生少,从青河县及其他县郡借调了许多医生,不拘什么专业,尤其是西医,能治病救人的全都请了来。林医生接到信函匆匆赶来,他身后就是提着药箱的方继武。方继武和林医生一样的长袖衣裤,戴着药棉口罩, 他是跟着林医生做助理的,但万万没想到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送走家中几位亲人。

方继武咬咬牙,没有听从其他亲戚的话大办葬礼,只订了三幅薄棺材把父亲和弟弟安葬了。

这个季节黑河土层还未上冻,能挖得深一些,他问过林医生,要想不再成为传染源一个是深埋另一个就是焚烧。

他人微言轻,焚烧一事只要开口就犯了众怒,只能深埋。

方继武身上没钱,家中仅有破房一所,万般无奈求到了谢璟这里。

谢璟听到厂房门卫来通传的话,他身上还有些银元,打算拿给方继武,刚走两步就被张虎威叫住了,“小谢,你别去。”

谢璟道:“师傅,我还有钱。”

张虎威刚去置办米面,手上还扛着一袋米,放下之后三两步过去:“我知道你有钱,但你还小,没听医生说吗,这病最容易传给老人和小孩儿了,得躲着些,你别去,我出去给他。”他从谢璟手里接过钱袋颠了颠,又从自己腰包里拿了两块大洋放进去,“我给你凑二十块整钱,一起给他,你在厂房里等着,哪儿都别去,这街上都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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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点头答应了。

过了一阵,张虎威回来递了一张纸给他:“钱给了,你那同学人还不错,写了一张字据,说借两年一定还。”

谢璟也不太在意这个,瞧着张虎威又去搬米,就弯腰也去帮忙:“师傅我来。”

“哎,不用,我这是往外搬,不是咱们厂里的厨房。”

谢璟走了两步又绕回来,肩上的米袋未放下,抬眼看着张虎威。

张虎威乐了:“傻小子,快放下,我是去给九爷送米,九爷车队回来了,现如今黑河进不来,驻扎在外头。”

谢璟眼睛都亮了,张虎威喊他放下米袋的时候,他都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听话放下。

张虎威走了两步,又听见小徒弟在后面喊他。

“师傅,你等下,帮我带封信给九爷吧。”

“成,你快去,我在这等你一会。”

谢璟拔腿跑回房间,他在这边住的是员工宿舍,分在二楼的一个双人间,因为平日里九爷身边的护卫都是分成两批跟着来黑河,这会房间是他一个人住的。谢璟在里头转了两圈,拿了笔和纸出来摊在桌子上一时又不知道写什么好,他有好多话想跟九爷说,但想想又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口才好——他想见爷,见到了不用说一个字就高兴。

谢璟咬着笔尖想了又想,刚落笔写了一个“爷”,手腕就开始抖,耳尖都发烫。

实在写不出,想着张虎威在下头等不了太久,就抓了桌面上之前抄写的几篇字胡乱塞进去,这是九爷临走时候给他留的功课,他都认真写完了。

谢璟跑下来把那封厚厚的信交给张虎威,张虎威吓了一跳:“这么会功夫,写了这么多啊?”

“是之前练的字,我字不好,爷吩咐要多写。”

张虎威笑呵呵接过,“咱们整个东院儿,也就你心眼最实在,行,我帮你一起送去。”

等他走了,谢璟也没闲着,爬到厂房最高的塔楼上去,远远眺望,隐约能瞧见不远处的一排帐篷。

他一直待在那守着看,等到吃晚饭了才下来。

张虎威带了九爷的回信给他,比起谢璟那厚厚的一封,九爷的信要简单的多。

薄薄一页纸上写了两个字:尚可。

谢璟收到高兴了半天,小心收起,放到自己那个匣子里去,跟其他那些宝贝放在一块,那枚被寇姥姥看得极重的小石虎,歪歪压在那一张信纸上。

等到半夜的时候,谢璟忽然身上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他经历过一次霍乱,知道疫情的严重性,自己穿戴严实了,又戴了药棉口罩,心里想着要去医院,但刚一动就滚到床下,摔得站不起来。

他这屋动静大,惊动了旁边住的张虎威,披了衣裳出来敲了几次门,扯着嗓子喊:“小谢?没事吧,小谢?”

谢璟额头上滚烫烫的,身上却冷得发抖,张口说话声音发不出去。

门外张虎威已等不及,喊了几声没见回应,就踹开门进去。

谢璟感觉被背了起来,突然的高烧让他陷入一阵昏迷,恍惚间好像瞧见了一双月白的靴子。

谢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刚认识九爷那会。

他那时是省府最红的大武生,因长相俊美,和其他武生不同,扮相上格外加分,尤其善演赵子龙,少年英雄手持一杆银枪,击鼓而出,百战百胜。

只是台上的常胜将军不比现实,回到台下,他依旧是那个每日奔波忙碌,只为填饱肚子的谢璟。

后来班主把他卖给省府的曹家,曹家少爷对他很好,开了戏院专门捧他,但曹家老爷子却眼里不容沙子,坚持不许儿孙做捧戏子的事儿,曹少爷无奈,只能暂时把他托付给了白九爷。

曹少爷说:“阿璟,白九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人品好,你先在他那里住两年,等过两年我就去接你。”

曹少爷又说:“你一定要等我留洋回来,我学了新式戏剧给你写剧本,京剧是国粹,你有天赋,应当继续唱下去。”

谢璟不想唱戏,但他知道曹少爷是好人,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曹少爷把他日常穿的那些戏服和日用品零零碎碎打包了几大箱,连同谢璟本人一起送到了白家。

白家比曹公馆大了一倍有余,谢璟站在门厅仰头往上看,就瞧见扶着红木扶梯缓步走下来的白九爷。

九爷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那一堆行李,声音平淡让人收拾了,给他安排了住处。

谢璟其实记得对方,他知道九爷和曹少爷经常一同来听戏,但九爷面上冷淡,他也不敢凑上前说什么,再加上他刚换了环境,性子也孤僻,只闷在房间不出去。

后来,省府爆发疫情,一时间好多人都病倒了,原本照顾九爷的人也病了两个,医生怕传染,让其余有接触的佣人隔离治疗。谢璟因为一直在家中反而没有染上,管家找到他给了一袋大洋,想他去照顾九爷,谢璟接过钱又要契纸。

管家道:“我怎么会有你的契纸?你是曹家送来的,应当还在曹家吧。”

谢璟坚持:“我瞧见曹少爷给你了。”

管家最后妥协,只说事后再给。

谢璟衣不解带照顾了九爷将近一个月,他身体好,也提前吃了药,并没有染病,他还跟西医学了注射药物,每天拿滚水煮沸了注射器,给九爷打针。

疫情太厉害,医生根本不够用,能弄到药物已经是万幸。

起初效果甚微,九爷夜里冻得发抖,谢璟咬咬牙,为了契纸月兑了大衣抱着他一起睡,拿体温给他暖着,一连大半个月,好歹是把人救回来了。

九爷病情一点点好转,谢璟还是跟他一个房间住着,他刚开始是睡在床边的脚踏上,后来瞧见九爷只是看他不吭声,就慢慢爬到床脚去睡,九爷的床大,他团起来只占了很小一片,偶尔还能扯一点对方的被子盖。

他的这些小动作,不敢说全都隐蔽,有些偷偷做了也小心去瞧九爷的神情,对方却只是看他,偶尔皱眉,但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那一个月,谢璟能明显感觉到九爷对他好了许多,也亲近了许多。

像是得到允许一般,他可以在白家过得放松一些了。

但谢璟还是想走。

他想要自己的契纸,想出去痛痛快快地活。

管家不提这事,他去问九爷,得到的不是一块羊脂玉佩就是一把金瓜子,对方拿他当小孩儿似的哄着玩,硬是把他留在了身边。

哪怕两年后,曹少爷兴冲冲来接人了,白九爷也挡在门前,冷着眉眼道:“没有,这里没什么谢晚舟,只有小璟儿。”

曹少爷愣了片刻,紧跟着气急败坏要挤进门去:“白九,你要脸不要,阿璟明明同我说好,你起开,让我进去!”

“也没有阿璟,我仔细想过,你照顾不好,不如给我。”

“你还讲不讲道理!”

“不讲,来人送客。”

……

谢晚舟是他在戏班的名字,取的是“日暮夜近谢晚舟”一句诗词中的两字。

他入白家之后,九爷只问了他一次本名。

从此再无人喊他谢晚舟。

他是谢璟,是被白九爷护着的谢璟。

记忆有些模糊,有些记得清楚,但有些却又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层雾,断断续续,只能瞧见一些片段。

但这些里,惟独没有被模糊的,就是九爷的眉眼,还有一声顺着视线一同传来的“小璟儿”。

他起初想走,几次三番找了机会,可慢慢的,又不想走了。

他想留下来,守着这个人。

拿命守着都愿意。

……

谢璟觉得身上刺痛,闷哼一声,恢复了一点知觉。

紧跟着有一杯温水抵在唇边,轻轻喂他喝了两口,杯子拿开之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如何,好些了没有?”

谢璟努力睁开些眼睛去寻找声音,微弱道:“爷?”

白九爷坐在一旁握住他的手,“我在。”感觉到对方往里缩,低声说了什么,凑近才听到一句“怕传染”,宽慰道:“不会,你是出水痘了,不是霍乱,刚才已经给你打了针,养上几日就好了。”

谢璟道:“我去医院……”

九爷摇头:“现在医院住满了病人,病房里每日都要死上几个,你又出了水痘,这样住进去不要命了?”他给谢璟盖上一点薄被,拿了药膏来给他在脖子和耳垂那涂抹了一点,凉丝丝的触感让谢璟舒服了一些。“你在我这里先住着,药还能撑个几天,我已经让人再去准备了,放心,一定能治好。”

“医生……”

“医生过两天到,我先给你打针,你放松些,还有最后半支药。”

谢璟趴在那,觉得下面一凉,被酒精棉球擦过的地方忍不住绷紧了,九爷的手也凉,几乎和药棉不相上下,谢璟越是紧张,打得越慢,再加上药物的作用,疼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九爷打完,给他穿上裤子,盖好薄毯,拿纱布一边擦他额上的汗一边道:“睡吧,我守着你。”

“不用,我自己行。”

旁边的人笑了一声,道:“你行什么,人不大脾气倒是挺倔,我小时出过水痘,不会传染给我,快睡。”

谢璟打了针,药效上来,含糊回了几句,支撑不住慢慢睡去。

大概身边有人,心里安稳了许多,这次睡得沉并没有再梦到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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