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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生如朝露 死若寒苔

一声轻呼,半生蹉跎,两世为人,两世做枷,三盏清茶,三斩牵挂,四愿尔安,四怨无缘……

李石的嘴角微微扬起,他与黑衣教主是何时相识的呢?

那一年,她十四,他十八。

那是一个初雪寂寥的午后,李石初出师门,拜辞恩师,独自闯荡江湖。

江湖险恶,是他的师父亲口告诉他的,可他自入江湖,却颇不以为然。

他先是在一家小酒馆中杀了三个妄想抢他钱袋子的强盗,又在一条山路之上,亲手击毙了十数名自诩名门正派的大侠,他一路行来,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只知饿了吃饭,渴了喝酒,闲时睡觉,忙时杀人。

别人怕他畏他,甚至一度将其当成邪魔歪道,可他从不过多解释,谁想杀他,他便杀谁。

这一路行来,天高路远,他也见到了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路旁野店,山野乡村,十室九空。

他也时常拿出些钱财,周济路旁乞丐,对此,他并不心疼吝惜,因为这些钱财,本就是他抢来的,是从想抢他钱财的人手中抢来的。

他不懂经营,花钱毫无节制,大手大脚,常常一掷千金,也会风餐露宿,为了一块已发馊的馒头,与一只野狗争食。

他活得既阔绰,又落魄,阔绰时像国王,落魄时,连乞丐都不如。

人们对他褒贬不一,有钱的人称他为强盗,因为,他专抢这些人的钱财,没钱的人视他为菩萨,因为,他抢来的钱,大多都给了这些人。

他无怨无悔,像是一名人间散客,又像是孤魂野鬼,诗兴大发时,便乘月高歌,失意落魄时,便抱土而眠。

这一兜兜转转,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在江湖之上,已算小有名气,在别人的印象之中,他时常背着一杆大枪,枪身锈迹斑斑,颜色怪异,像是多年未曾擦拭。

他多了许多仇家,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只是,他的仇家,大多有钱有势,他的朋友,大多如他这般,贫困潦倒,落魄惨极,所以,他过的日子,并不轻松。

每天被仇家追杀,激情跑路,夜晚寻二三老友,秉烛把酒,谈笑而眠。

他活成了一个疯子,活成了一个傻子,他的仇家,见抓不到他的人,便向他的朋友下手,可他的朋友,武艺虽然远不及他,却皆是与他一般,骨气奇高之辈,对于他的行踪,他的朋友们,宁死不说,于是,他便再没有了朋友。

那一天,他屠尽三门,又一天,他再屠五门,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了仇家,可他,也再没有了朋友。

自那之后,他也不再结交朋友,毕竟,他只是一个江湖闲士,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他无法及时地保护朋友,他也不想再失去朋友。

于是,他便一个人喝酒,一个人高歌,一个人说话,他的生活,过得更加落魄,他的内心,也更加荒芜,如一间陈旧的屋子,久无人至,生灰,发霉,破烂不堪。

可他早已全无在乎,他仍是喝酒,抢钱,救济穷人。

可那一战,他实在太过残忍,实在太过血腥,八家门派,上至耄耋老朽,下至半岁孩童,竟无一人生还,血流遍地,染红河水,腥气,数日不散。

他终是为武林正派所不容,这其中,不乏名门大派,他们向来是要教这天下乱一阵,教人们的内心恐惧,当人们开始跪着祈求时,便是他们出场的时机,由此,方能彰显出他们名门大派的光明作风,救死扶伤。

人们给他的外号是“恶鬼”,是的,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恶鬼,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还是不以为然,毫不在意,便是天下人都不认同他,都鄙夷他,都称他为“恶鬼”,那又能怎样?他还是昔日那个乘酒高歌,放浪不羁的少年,他还是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人们却已变了,大家已开始怕他,不但是富人怕他,穷人也开始怕他,人们已不敢接受他的馈赠,甚至将他给的食物,扔在大街之上,任凭野狗叼去。

那一晚,他一个人,抱着一坛酒,在一处土坡之上,坐了很久,对着月亮,他再一次诗兴大发,他大声地吼叫着,吼叫的,都是一些怀才不遇的古诗,他,流泪了……

他喝酒,大口大口地喝酒,不在乎高雅,不在乎礼仪,只在乎喝酒,喝多了,就趴在一旁狂吐,吐完了,便又抱着酒坛狂喝,一边咒骂着,一边哭泣着,高声咒骂时,像个无法无天的魔头,低声哭泣时,像个遍体鳞伤的孩子,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可那,也只是他以为的一个人,在离他不远处的土坡之上,隔着密密的一丛灌木,无数的人坐在一起,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坛子酒,陪着他,无声地,默默地,一边流着泪,一边喝着酒。

他们都是穷人,都是被他救济过的穷人,而对此,他却全然不知,他们听着他的咒骂,听着他的哭泣,感受着他的悲伤,为他的遭遇,无声哭泣,可那又能怎样呢?他们终究只是穷人,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穷人,他们终究只是一只只在肮脏的泥土里,无奈苟活的蝼蚁,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甚至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又遑论改变他人,他们的胆小懦弱,他们的明哲保身,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的年迈父母,为了他们的稚语孩童,他们要活下去,而活下去,有时,便不得不直面残忍,若是他们身无挂碍,他们定会振臂一呼,追随于他,便是前路茫茫,刀山火海,又能如何?舍了这一条命,还有什么可惧的呢?

他们仰头望月,义愤填膺,可种种的豪情,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那是悲哀,那是无奈,那是痛恨……

第二日,李石在悠悠的暮风中醒来,陪伴他的,只有夕阳,和散落一地的空酒坛。

他忽然笑了,望着那远方的村庄,星星点点,如一块块黑色的不大不小的疙瘩,却是他心中的疙瘩,人总是有心的,纵使天下再无人认同他,有这些人,便也足够了,他的眼泪,便又流出来了……

那一年,她十七岁,他二十一岁。

他仍在被人追杀,她却在家种菜,她遇到他时,他衣衫褴褛,她光彩照人,他形如恶鬼,她惊为天人,他浑身是血,她纤尘不染。

他问她要口水喝,她却问他,“你是何人?”

他笑了笑,干裂的嘴唇,便又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肉。

“我叫‘恶鬼’…”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说罢,他转身便走。

她却猛地拽住他的衣袖,说道:“水,屋里有,要你自己走进去取…”

他看了看她,便真地抬脚走进屋去。

那时辰,已是黄昏,那一晚,春宵苦短,却值千金。

他问她,“为何要跟我?”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样子,便如一个幸福的小女人,“我早就听说过你,你名为‘恶鬼’,其实,却是菩萨…”

他笑了笑,样子,说不出的难看,“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你看错了呢?”

她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模着他胸口的位置,“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便化为厉鬼,陪你祸乱人间…”

这一句话,使他死心塌地爱上了她,愿意为她活一生。

那之后,他挑水浇园,她纺织做纱,他饮酒高歌,她琴瑟相和,他风姿伟岸,她淑婷婉约,他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地羡慕的一双。

一年之后,她为他诞下一女,那一日,他兴奋已极,抱着女儿,不肯撒手。

她却郁郁寡欢,只因,未能为他生下男孩。

他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抱着她,神情,还是那样的激动,“男儿女儿都一样,女儿便像你,生得婉约秀美,而且,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怀好意地笑着,她却低下了头,羞红了脸。

可是,他们的时间,已不长。

那一夜,武林正派来袭,他一人独挡,她抱着女儿,趁乱冲出,自此,音信皆无。

又过五年,他们于桃花林下相逢。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他二十六岁,他们的女儿已有五岁。

她已是一派教主,他,仍是那个落魄江湖载酒行的穷困侠客。

他们秉烛夜谈,一夜无眠。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曾经,他们依旧恩爱如初。

直到……

“教主,属下夜探山洞,获得一本秘笈…”

《血易法典》……

那是一本邪教秘术,却可让人功力倍增。

他看过此书,建议立刻销毁,绝不可教此等邪书为害人间。

可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已是一教之主,为了圣月神教,她别无选择。

自此,她日夜钻研,他看在眼里。

于是,那一晚,他为她摆上一桌酒宴,名为恩爱欢席,她欣然应允。

那一夜,她喝了很多酒,向他诉说着种种不易,艰辛,他听在耳中,胸口,已又隐隐作痛,他从未向她讲述过,自己那一晚,是如何月兑险,他已身受重伤,性命不久,坚持五年,只为见她一面。

第二日,他消失了,随他消失的,还有那一本《血易法典》。

她发疯般寻找,却已再无痕迹,他,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她的世界中……

他,带着《血易法典》,逃了很远,近年来,他的胸口,痛更加剧,他的寿命,已所剩无几。

那一年,他隐居在紫山城,娶妻生子,从此,再不问世事。

她因爱生恨,一夜之间,头发全白。

又过三年,她二十五岁,他二十九岁。

她寻到他的下落,可她要报复他,狠狠地报复,便如他当初一声不响,绝情离开。

她既要《血易法典》,也要他的命。

她便派女儿来到紫山城李家,三年时间已太久,李石,早已不认得自己的女儿,只觉得她亲切,熟悉,便收养了她。

后来,没过多长时间,李石便死了……

李石这一生,生如朝露,死若寒苔,背负着太多,失去的,也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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