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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阔面色如土, 眼皮微抽。他死死看着伏在地上哭诉的郁婆,眼里似有千把刀子朝她剜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卑贱的妇人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

当初这妇人找上门来为认回皇子一事大胆威胁驱使他赵家办事,念她忠心耿耿一心向着小郎君, 他才没有与她计较。小郎君顺利恢复皇子身份, 对他赵家百利而……有一害,这一害, 恰好落在皇后头上。

赵家人主导认回皇子一事,这个皇子还是当年差点取代皇后地位的赵妃所出, 赵家人此举,势必得罪皇后, 自寻死路算不上, 但却明明白白地站在皇后的对立面。皇后, 不会让赵家好过。

但赵家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主动避让齐家锋芒, 不过是秉持与和为贵,并非怕了她齐家。齐家因一个妇人起家, 从幽州那种乡野之地一步步来到长安,再如何作威作福, 骨子里也终究褪不掉那股子粗野乡气。长安的世家,哪个不比齐家根基稳固家学渊博?

皇后再厉害, 也只是个妇人,她并非无所不能, 她有弱点,有忌惮,反对她的人和攀附她的人一样多,在她有本事一口气杀掉所有的反对者之前,她只能同城中世家周旋,有时候还需主动低头。

赵阔时常思量朝中局势, 想到长安城这十几年因齐家带来的天翻地覆,便感慨良多。这位齐家皇后,同这座永安宫中所有的皇后不同,她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像个女人,可她偏偏又以女人之身做出那许多匪夷所思之事。

一个幽州土霸王的女儿,被太上皇以敲打蔑视的目的赐婚太子做了太子妃,做太子妃不到一月就因太子被废成了戴罪庶人,此后因太子得势落势三废三立,从洛阳到长安,反反复复,跌宕起伏。她一介妇人,本该被这些磨难磋磨得战战兢兢,或怨愤或胆怯,或早早地寻求娘家帮助与太子和离月兑离苦海,可她没有。

赵阔每每回想太上皇禅位太子回长安接旨登基那个春天,记忆中最先浮现出来的,不是即将登基的太子,而是太子身边站立的太子妃。

长安城百官出迎太子,城外桃花缤纷,简陋牛车晃悠悠停下,车帘打起,穿着俭朴的娘子自车内而出,她身上没有华服玉饰,只有麻衫罗裙木簪挽发。她已不再年轻的面孔称不上惊艳动人,最多也就是清秀温婉,可正是那样一张温柔含笑的脸,成了长安城的主宰世家们的噩梦。

她从人群中过,头颅高高昂起,像是阵前巡视的将军,撑着面色苍白的太子一一同百官颔首招呼。她镇定从容的气势不逊于任何一位郎君,连同太子那份早就消磨掉的骄傲一起,她骄傲地展示她的风采,全无半分被苦难折磨过的颓态。

那一日,不止是他,长安世家都对这位出身幽州的太子妃印象深刻,等她做了皇后,她留给众人的印象越来越深,以至于后来不可磨灭。

赵阔不是没有野心,守着赵家如今这一亩三分地的势力明哲保身前,他也曾觊觎皇后的位子。他将自己最美丽的小女儿送进宫里,为的就是将皇后取而代之,可惜才刚过招,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就败了。

赵阔败了,但并不代表他就此甘心,皇后的势力越来越大,赵家迟早要被波及。

赵家为皇子恢复身份,可这还不够。培养一个皇子需要数年时间,他不可能将全部希望放在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身上。赵家需要谋划,需要徐徐图之,必要时,可以牺牲一二。

他的女儿蕊娘曾是牺牲品之一。她未能完成他这个父亲的期许,他为她遗憾为她惋惜,将来皇后倒下时,他会为她报仇,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还不想和皇后撕破脸,更不想压上赵家的颜面去指责皇后谋害他的女儿。

当郁婆拿出不算证据的证据时,赵阔只觉得好笑,他不露声色收下那些证据,答应郁婆定会为蕊娘讨公道时,没想过郁婆会利用他进宫面圣,更没想过郁婆会当着圣人的面直接指证皇后。

赵阔青筋暴起,震惊与杀意充斥眼底,他听见郁婆声声泪下,每一句血泪控诉坚定无比,仿佛疯了一样,咬着皇后不放。

郁婆不停跪伏磕头的间隙,赵阔瞥见郁婆含泪的眼,她目光掠过他,眼神中有蔑视有嘲讽,唯独没有害怕与慌张。

他早已明白过来,她根本就没想过他会为蕊娘讨回公道,她将那些证据交给他,是为了麻痹他,是为了今天当面控诉皇后!

郁婆早就知道光凭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根本定不了皇后的罪,皇后太强大了,多年前赵妃没能斗过皇后,今天凭她一个小小的朝阳宫旧人,更不可能扳倒皇后。

可她不能什么都不做。班哥恢复皇子身份,赵妃在朝阳宫受苦多年,她要为班哥搏一个筹码,让赵家人永无后路可退只能站在班哥那边,她要在圣人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要让皇后短期内不能向班哥下手。

所以她要闹,必须闹,她不得不闹!她贱命一条,她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尖厉的哭声响彻紫宸殿,犹如鬼魅般凄凉。皇后跽坐在绒毯上,端庄优雅,即使面对凄厉指责,她亦不动于山。她目光如水看向她的丈夫,仿佛这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圣人垂目沉思,妻子投来的视线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她一如既往选择相信他,像年少时生死相随那般,她从容地等着他的决定。

圣人想到赵妃,想到他与赵妃初遇时的惊艳与震撼。对于他而言,赵妃象征着永安宫所有美好的岁月,他宠她疼她给她无上尊荣,可她太贪心了,竟肖想皇后的位子。

这些年圣人见过许多美人,美人风采各异,颜色美好,他喜欢她们,可到底差了当年那抹心动。

圣人这一生,有过一次真心,一次心动。真心给了皇后,心动给了赵妃。心动是过眼烟云,因为短暂所以美好,但它远远不能和他曾给出的那颗真心相比。所以皇后这些年无论做什么,他都假装不知。

可即便如此,圣人也不希望是皇后毁了赵妃。毁掉赵妃的可以是别人,但不能是皇后。至少,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捅到他面前,血淋淋撕开给他看。

圣人没有回应皇后的视线。

他在纠结在犹豫,他希望地上的老宫人不要再哭不要再喊了。他刚认回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和他一样从小受尽苦难,他对他有着天生的怜惜与同情,他不希望这孩子对他寒心,但他也不想皇后与他离心。

忽然那宫人的哭喊声停下,她蓦地站起来,似要做些什么。

不等人反应过来,皇后已经挡在圣人面前,她温婉的眼神陡然一转变成鹰隼般凛寒,大声喝道:“护驾!”

皇后乌云般的发髻占据圣人视野,圣人看着皇后窄小的肩膀,心头一暖,想起当年她挺身而出为他挡下刺客刀剑,亦是这般义无反顾。

圣人的目光落进郁婆眼里,郁婆心中升起无限绝望。她想,公道她是永远都讨不了了,她这条命是赵妃给的,今天还回去,也是应该的。

皇后比旁人机敏,她立时察觉郁婆想做什么。她的阻拦迟了半声。今日这场荒唐可笑自不量力的控诉,以及几天前赵家送上的大礼,在她心中搅起波澜,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到底令人憎恶恼怒。

迟了半声的阻拦未能震住郁婆,她拔下头上两支簪子合二为一,一把小巧的匕首初现形状,粼粼刀光,锋利无比。

“陛下,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我愿意用以死自证!”

皇后眼中闪过怒意。她不怕麻烦,但她不想解决不必要的麻烦。

弱者的绝望一击,再如何轻飘飘没有力度,这种血溅当场的戏码,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郁婆今日死了,圣人会永远记得有个宫人在他面前控诉未果,继而自刎。

留在圣人心上的这道痕迹,将耗费她数年时间才能抹平。

眼看那匕首就要割破郁婆脖颈,千钧一发之际,空中响起一道风,一颗玉珠打落郁婆手中的匕首,少年身影闪过,仿若乘风而来,众人尚未看清他,他便已至郁婆跟前。

他出现得如此及时,众人皆松口气。就连皇后,也忍不住将眼神投到她这位新得的庶子身上。

少年红袍飒飒,背影削瘦,气质深沉,似阳春白雪又似冥冥幽夜,和无错那种大刀阔斧惊涛骇浪般的桀骜截然相反,他是沉静而稳重的,抱着自刎未遂的郁婆,不发一言。

郁婆泪眼婆娑,班哥来了,她今日这条命是还不了了。

郁婆不敢看班哥的眼睛,她闭上眼,只希望他不要责怪她自作主张。

赵阔的冷眼旁观从看到班哥出现时就变了眼神,他走上去想要帮班哥扶起郁婆,对上少年凛冽的眸光,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宁愿看她自刎。

皇后来了兴趣,她想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会如何行事,是趁势卖惨将罪名栽到她头上,还是借着圣人那三分愧疚之心直接要求圣人严查当年赵妃疯癫之事。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在班哥身上。

少年放下怀中的妇人,他回头找寻圣人的眼睛。

圣人从皇后身后露出一张脸,犹豫为难:“六郎,你来了。”

班哥伏下去顿首,礼数周全,抬起眼,坚毅的眉眼,饱含泪水,唤了恢复身份后的第一声“阿耶”。

“阿耶,我阿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那些药物令她心智偶失,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恳求阿耶饶恕她。我去看过我阿娘,即使她疯了,也不曾说过皇后娘娘一句坏话,我相信,当年的事与娘娘无关,定是我阿姆受人蛊惑,才会误会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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