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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郎闻言忙给韩琦磕头, “确是那俩婆子命我们劫了她们家娘子,小人们只是想图财而已,谁想到她们竟趁机下狠手, 将她们家娘子给淹死了, 连跟踪过来的那俩打柴的都没放过!”

“依你之言, 你们十几人在旁皆没有动手, 只她们俩婆子杀死了三人?”崔桃质问。

陈三郎忙道:“小人们有罪的,小人们确实动手了, 但小人们只是想把他们三人绑了起来, 吓唬两下罢了。也怪小人们年纪轻,激动起来就说话不过脑子了,不小心把她们俩跟我们合伙的事儿给说了出来。谁想那俩婆子心狠呐,趁机就将他们踹进了水池子里,把三人都给淹死了!

她们说事已至此,如果不这么做, 大家都得倒霉。为堵我们的嘴, 她们将胡娘子随身带的嫁妆大部分都分给了小人们,还让小人们去处置尸身, 让大家就此把这事儿忘干净了, 以后谁都不准提,不然大家就一起坐大牢。”

陈三郎接着表示,他们都胆儿小, 正好那时候青窑来人了,他们不敢冒险运尸出去, 就暂时将尸体掩埋在砖窑旁的沙堆里。

他们知道那砖窑不用了,沙堆暂时没人动,想等着回头得机会的时候再将尸体运走。但他们这些人谁都不敢再去碰那三具尸体, 拖着拖着时间就长,便想着那么长时间尸体都烂了,化成白骨了,也认不出来什么,便是挖出来也不怕,所以就干脆不管了。

直到前些日子开封的人来查,他们才得知那三具尸体居然变成了干尸。

“小人们素日偷奸耍滑,吓唬人占便宜,是小人们不对,小人们有罪,但小人们真的没有杀人啊。求韩推官明鉴!”陈三郎大呼喊冤,给韩琦磕头。

韩琦便问陈三郎,可记得事发那日具体是哪一天。

陈三郎:“五月二十八,小人平常不怎么记日子的,但是因为那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所以小人记得特别清楚。”

韩琦又问他在五月二十八日那天什么时候劫人,陈三郎回答是在下午。

“当时可下雨了?”韩琦再问。

陈三郎愣了下,皱眉仔细想了想,“记不太清了。”

再用同样的话去问孙婆子和周婆子,两人也答了同样的日子,是在午后出发,是否下雨她们也都说记不清了。

随后,王钊带人接着审问了跟陈三郎一同被抓的十几名跟班,所有人口供一致,跟陈三郎的描述所差无几。

“既然他们早已经知道开封府查到了干尸,若提前做好了准备串供,也实属正常。”崔桃倒并不认为这些证供全可信。

“那到底这两帮人谁说的是真话?”李远觉得自己把脑瓜皮挠破了,也想不明白。

好容易这发生在一年多前的案子终于有眉目了,查出来的嫌犯俩帮人还各执一词。李远急得现在只恨自己当时不在现场,这样就能知道真相了。

崔桃望向韩琦。

“据本地县志记载,五月二十八上午天晴无雨,至晌午突然变天下了大雨。胡氏在大佛寺礼佛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何偏偏在这日下雨的时候,急着赶路回家?”韩琦道。

县志记载的天气情况,必然是准确得,肯定比陈三郎、周婆子等人准确得多。

“必然是出于什么缘故所以才着急回去,而这个缘故孙婆子和周婆子并没有讲述,可见她们二人在这事儿上撒了谎。”

崔桃应和之后,话锋一转。

“但陈三郎等人的证供也有问题,俩婆子若真是心狠之人,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喊来陈三郎等十几个人帮忙动手。她们都是贴身服侍胡娘子的人,自己动手的机会有很多,何必让那么多人知情,平添风险不说,还要平分钱财。”

韩琦点头赞同崔桃的话。

李远听完这些话就更糊涂了,他挠了挠头,认真地捋了一下,“也便是说,人确实可能是陈三郎他们所杀?但是两个婆子也不算无辜?”

“两方皆在撒谎,”韩琦总结道,“皆说着有利于己方的证词。”

罪犯想要通过狡辩,来逃月兑重罪惩罚。这种情形在案件审理的过程中十分常见。

崔桃令王钊取来金步摇的图,分别去问俩婆子和陈三郎等人,他们是否见过这金步摇,去向又在何方。

陈三郎等表示见过,他们把金步摇从胡连枝手里抢过来之后本想留下,但是被俩婆子拿走了。俩婆子则都表示金步摇被陈三郎他们拿走了。

崔桃便让他们双方当堂对峙,两方便在朝堂上互吵了起来。

“我这儿正好有几张言咒符,你们只要举着符纸发誓,一会儿说完了,纸一烧便会灵验。”

俩婆子当即发毒誓说那金步摇他没拿,她们不得好死,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到陈三郎等人这,却有几个人明显露怯,犹犹豫豫之后才跟着陈三郎那样举手,跟着发了毒誓。

陈三郎应对堂审的态度,的确嚣张,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受审,崔桃可能也难判断出什么。但架不住他们人多 ,总有人心思软弱些,胆子小,便容易露破绽。

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人应该是陈三郎等人所杀,俩婆子在这点上没撒谎。

崔桃反而不审陈三郎等人,这些人明显串供好了,没有证据破他们,他们应该都会死咬着牙不认。崔桃令他们下去,先审周婆子和孙婆子。

崔桃随即便提及周婆子的儿子和孙婆子的女儿,“刚去看过他们,个个模样好,懂事儿爱笑。”

周婆子想到自己尚且年幼的小儿子,孙婆子便想到了自己即将待嫁的女儿……

“若非有你们出言挑唆,胡氏会在雨天焦急赶回家?下着大雨呢,陈三郎等人便是喜欢在路边扮劫匪吓唬人,也不该傻到在那种天气,不确定地在路边淋雨傻等。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确定他们会等来人。陈三郎说是你们雇佣了他们,这点应该属实,没有撒谎。”

崔桃的话,令周婆子和孙婆子都开始紧张地头上冒冷汗,身体微微地颤栗。

“此案若是你二人教唆指使,即便不是你二人亲自动手,也确系为主谋,该如何判刑?”崔桃看向王钊。

王钊高喊:“仆谋害主,罪加一等,斩立决!”

周婆子和孙婆子听到‘斩立决’三个字,吓得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想想你们的孩子以后还会在外人面前抬得起头么?你们就是杀人犯!出嫁?谁敢娶?娶妻?谁敢嫁?那可是杀人犯的女儿和儿子!”

崔桃转头又问李远可愿意让自家女儿或儿子,嫁娶给这样人家的孩子。

“我疯了么!疯了都不会!我只想让他们滚远点!”李远配合出一脸嫌恶。

“你们就是主谋!”崔桃重复指认道,“不管你们是否亲手杀人,你们也是主谋!”

周婆子难以背负这样的名,惊得瞪圆眼,直摇头:“不不不,我们不是!”

“我们没杀人!我们没想胡娘子会死啊!”孙婆子也慌了,跟着辩解,“这不是我们的主意!不是我们指使的,是李二娘!李二娘!”

出来了。

崔桃不禁看向韩琦,此时他的脸色已经阴冷到谷底。因为他很清楚,牵涉到李二娘意味着什么。

惊堂木响彻整个公堂。

周婆子和孙婆子都不敢再撒谎,相继老实招供。

自从胡连枝离开李家去了大佛寺后,李二娘就会时不时地派人去找周婆子和孙婆子,不是送钱就是送物,嘱咐周、孙婆子好生照料胡连枝。周、孙二人本就是看着李二娘长大,对李二娘的感情更深厚些。她们见李二娘如此善解人意,不禁更心疼起李二娘来,也知道李二娘如此牵挂胡连枝,实则是希望胡连枝能给她一个机会,为她和韩六郎的姻缘牵线。

因为受了李二娘太多的好处,俩婆子因而觉得胡连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都是一家人,也不是要人家强娶,怎么就不能说道两句,帮忙引荐一下?虽说以前是闹过不愉快,可亲戚之间哪有隔夜仇?

周、孙俩婆子便得机会就劝慰胡连枝。奈何这次胡连枝一点都不像她刚嫁进门那时候听劝,任凭你磨破嘴皮子都没用。

周孙俩婆子只能在心里埋怨胡连枝不识趣,却也无可奈何。

至五月中旬,李二娘亲自去了一趟大佛寺,与周孙二人商量着,不如想个主意令胡氏早日归家,令她尽快与她爹爹和好。周、孙俩婆子早就腻歪了寺庙里的清苦生活,一则确实觉得俩夫妻分离久了不合适,二则她们自己也惦念着家里的孩子们,所以俩人立刻举双手赞同李二娘的想法。

“佟婆子随着李二娘一起来的,她问我们如今有一个机会,愿不愿意帮二娘一把。她说胡娘子是不论怎么劝都铁了心的不愿意找韩六郎了,就不能光用嘴去游说她。”

因提及韩琦,孙婆子和周婆子都畏惧地望了一眼端坐在堂上首位的韩琦。

韩琦淡淡地回看她们,表现得异常冷静,目光更是冷静到吓人的程度,虽没见有多少恨意流露,却莫名地让被注视者浑身颤栗。

孙婆子嘴唇哆嗦着继续道:“她说该来一剂猛药,让胡娘子感动一回,许就有效用了……”

佟婆子由此提起她们这次来大佛寺的路上,碰见一群年纪轻的流氓装着劫匪吓唬人的情况。这若是安排一下,稍微吓唬一下胡连枝,然后让李二娘带人来救,胡连枝岂会不感动?

她们都知道胡连枝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再怎么样也要承下李二娘救她的人情,如此李二娘再央求她什么事儿,她断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了。

周、孙俩婆子都觉得这提议极好,愿意配合李二娘和佟婆子的安排。佟婆子便让俩婆子听信儿,回头按照她们的安排去做即可。

五月二十七这日,俩人接到佟婆子捎来的消息,告知她们务必要在五月二十八这天午后出发,另给了她们一封李二娘说自家爹爹病重的亲笔信,可在必要的时候使用。

佟婆子还告诉周、孙二人,出发后会有‘意外’,倒不必害怕,不过是做戏而已,随后李二娘就会带人赶来救她们。

周、孙俩婆子先试探了胡连枝的口风,见胡连枝坚持要等李朝乐亲自来道歉,才打算回李家了,俩人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次日晌午天下起了雨,俩人见这样,更不好劝胡连枝今日动身,只能假装焦急收到信的样子,告诉胡连枝老爷在家病重了。到底是自己的丈夫,胡连枝看过李二娘的信之后,哪能还继续留在寺内,当然选择急忙忙地赶回。

在即将抵达陈留县的时候,她们的车便被陈三郎等人劫了,被迫到了青窑。周孙俩婆子心里有数,没多害怕,但是胡连枝慌乱了。她取来随身携带的嫁妆,只把那金步摇藏在怀里留下了,便交出余数所有钱财,求陈三郎等人放了她们。

陈三郎等见钱眼开,哪有不要的道理,自然要收下。因天下着雨,衣裳被打湿了便贴着皮肤,有眼尖的人就瞧见胡连枝胸口藏着东西。陈三郎等自然觉得是宝贝,便要她交出来,胡连枝不肯,两厢抢起来,惹怒了陈三郎那帮人,便对胡连枝拳打脚踢,将其按进了水池里。这时那两名跟踪过来村民也被发现了,一遭被抓来按在了水里。

陈三郎等人都不过十几岁,年少气盛,疯起来下手没深没浅,等他们意识到出问题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

周婆子和孙婆子在旁都吓傻眼了。陈三郎等人也都吓傻了,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这之后,周、孙俩婆子就哭着喊杀人了。

陈三郎总算回了神儿,眼盯着周婆子和孙婆子,周孙二人预感不妙,吓得忙求饶。

这时青窑来了人,陈三郎便留下几个兄弟负责拦人,他则带着人将尸体抬走,令周、孙俩婆子挖坑埋尸,并威胁她们若是敢随便外道,他们这些人便会众口一词地说是她们杀的人。而且这半路劫持,本就是他们收钱受雇才做的,使钱雇他们的人都说了,有俩婆子知情会配合。

周、孙俩婆子自知她们也不清白,只能照做,乖乖闭嘴走了。她们在返回陈留的半路上,才遇到李二娘带着人赶过来。

李二娘出门时遇了点意外,赶上街上有人赶车拉了一车柴火堵住了路,所以才来晚。

周、孙俩婆子哭着跟李二娘道明了经过,李二娘也吓得不轻,没想到事情结果会是这样。后在佟婆子提议下,李二娘安排周、孙俩婆子去了梅花观住。本打算要她们俩在那住上两年,等事情彻底平息了,再编理由让她们现身。

崔桃和韩琦听了这个经过,觉得情况倒是基本符合逻辑了。

再之后,审问陈三郎等人,又令其与周、孙俩婆子再度对峙,陈三郎倒是嘴硬,还不认。但是当时在场却只是围观,并没有真正出手杀过人的几名少年却是把守不住了,终于肯招供说了实话。他们所述整个经过,都跟周孙婆子的供述基本一致。

他们还说,事发后,陈三郎还命他们收走了俩村民在路上遗留的两捆柴火和柴刀。

至于那个金步摇,陈三郎带着俩兄弟特意去了汴京一家叫珍宝阁的首饰铺卖了,那里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谁都不认识他们,而且选在汴京的大铺子也能卖上价。得来的钱陈三郎自然是均分给了大家,这样众人才会乖乖老实地闭嘴,谁都不怪谁,谁都保密不提那天的事。

“我……我们真没想到,就那么玩儿一下,戏弄他们一下,人就死了!”

面对众多兄弟的招供,陈三郎自然也没办法再嘴硬下去,痛苦懊悔地为自己辩解。

王钊从不在公堂上乱言,但这一次王钊没忍住,狠狠瞪着陈三郎:“真是个畜生。”

韩琦则静默坐在公案之后,漠然盯着堂下哭啼忏悔的陈三郎、周婆子、王婆子等人,半晌之后,他道了一声提审李二娘、佟婆子。

李朝乐等作为重要干系人,也当被羁押至开封府,候审待命。

崔桃和王钊一起带人去了陈留李家,因对周、孙俩婆子的调查和缉拿都是悄然进行,并没闹出动静,李家这边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崔桃等人一来,就将李二娘、佟婆子拿个准儿。可巧了,突击抓李朝乐的时候,他正躲在房中喝酒吃肉。李朝乐虽辞官丁忧,但出了孝期即可官复原职。如今此举,倒是让他以后都跟‘官’这个字无缘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被抓的时候,还是一脸疑惑不解,质问王钊等人:“你们有何凭据突然闯进来抓我们?”

“凭你们教唆杀人!”王钊怒道。

其实细论起来,二人教唆陈三郎等流氓劫车吓唬胡连枝,并不算教唆杀人,但恰恰是这种可恨的行为,害死了胡连枝,以及两名怀着正义之心的村民,这跟教唆杀人的结果也没什么分别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听这话,都吓了一跳,原本残存在她们心底的那些小忐忑徒然变大,成了没有尽头的恐惧。她们再听到什么周婆子、孙婆子和陈三郎招供了,二人彻底意识到:完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被架出去的时候,腿都是软的,须得被拖着走出去。

李朝乐被带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二女儿居然是被绑着当犯人一般,她嘴边油渍还没来得及擦拭,咧嘴就喊:“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何还抓了我二女儿?”

“到了开封府你就明白了!”

崔桃懒得跟李朝乐废话,她倒是格外多瞅了一眼李二娘,的确身量苗条,略有几分姿色,但还不至于到倾城之色的地步。却不知她为何会产生‘给我一次机会见见韩六郎,他便会爱上我’的错觉?若无这个错觉,若不是非要争取这个所谓的‘机会’,去破除道德底线,自私而为,何至于会让胡连枝送命,让两名好心的村民送命?

人的愚蠢和贪婪一旦凶猛起来,真是突破常人的想象。

这次,李二娘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再见一次韩琦,不过是在公堂之上。

在被押至开封府的路上,李二娘已经吓得哭晕了两次,两次都是崔桃施针将人弄醒。后来见她又要晕厥,崔桃干脆插了两根银针在她脑袋上,可保她不必因受惊而中风。

韩琦见李二娘上堂跪拜的时候,头顶插着两根银针,不禁想起崔桃当初也如此过,命崔桃将银针除去。

“可保她不会再度惊厥晕倒。”崔桃解释道。

“除去。”韩琦坚持。

“是!”崔桃乖乖对上级行下属礼,便将李二娘头顶的两根银针拔掉了。

李二娘每日脸上都会精致地涂脂抹粉,如今哭肿了眼睛,脸也哭花了,发髻也在被押送的时候凌乱了。她竟以此等姿态面见韩六郎,而且她算计韩六郎小姨母害得她意外身亡的事儿,也都被他知道了。

李二娘在战战兢兢地抬首与韩琦四目相对的刹那,惊得再度晕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人又晕了。

崔桃挑了下眉,看向韩琦,寻思着自己又该上针了。

韩琦目光冰冷,声音更冷:“泼。”

王钊当即将备好冰水一盆泼在了李二娘头上。

崔桃:“……”

好的,这办法也不错。

崔桃默默收好自己的银针。

深宅大院内的女子哪里会经得住衙门的审问,更可况如今已经证据确凿,她们更是扛不住片刻酒招供了。

“金步摇找到了。”李才将寻回的金步摇呈上。

金步摇上有七朵翠玉点缀金花,可见其中有一朵金花上点缀的翠玉跟别的金花成色并不一致,明显这一朵是后补上去的,而原本的那一朵随着胡连枝一起埋在了沙下。

这金步摇已经被珍宝阁出售,幸而是被一名老客买走,珍宝阁知其住在那里,所以寻回并不算麻烦。

韩琦看着桌上的金步摇,攥紧手里的惊堂木,斥令佟婆子和李二娘招供。

佟婆子自然是不敢有所隐瞒了,老实地交代司所有,与周、孙俩婆子所述一致。但这拿流氓恫吓胡连枝的主意,却不全都是她想的。

当时她们在半路偶遇陈三郎等人围车吓唬人,因有家仆跟着,自然是没被真吓唬着。

李二娘是由此想到了‘英雄救美’,琢磨着若是自己有朝一日真遇险了,心中向往之人若能解救她该多好。接着,她就由此想到了,若是让胡连枝遇到麻烦,她舍身去救,是否就能让胡连枝心软,像当初胡连枝为她大姐那样,也为她用心张罗一下?她大姐姿容一般,失败了实属正常。她可不一样,家里人人都夸她貌若天仙。

佟婆子因瞧出了李二娘的意思,也因李二娘素日出手大方,对她极好,自然是想尽心为她着想,便顺着李二娘的心思来,给她出主意。俩人就此就商量出了办法,把去大佛寺探望胡连枝,改为悄悄见胡连枝身边的周婆子和孙婆子,进而四人便沆瀣一气。

李二娘见佟婆子竟然把她当时在车上道出的小女儿心思都说出来,还在韩琦面前说,惶惧无脸自容,身子摇摇欲坠又要晕厥过去。

“拒不招供,视为阻碍堂审,杖刑二十。”

韩琦说此话时,目光甚至都没落在李二娘身上一下。

李二娘一听自己要挨打,强打精神,尽量不让自己晕过去。她双手伏地,哽噎地哭着道歉:“我并无杀害阿娘之心,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我也不想的。是陈三郎他们,见财起意,害死了阿娘!”

“既不想,当时为何不报官?”韩琦冷声问。

李二娘的哭声顿时卡住了,支支吾吾、战战兢兢地解释她当时害怕,她不敢说。

“何止不敢。”韩琦转而质问周、孙婆子,这一年多来,何人在接济她们二人家里的生活。

俩婆子同时看向李二娘,“是二娘出钱,让佟婆子安排我们住梅花观,家里头那边也不必我们操心,我们这才忍得住寂寞就留在了梅花观。实在想孩子时候,就会偷偷回去看,也都跟自家夫君通了气。”

“呜呜……”

李二娘缩着脖子趴在地上,又痛哭起来。显然她那句狡辩,转眼就被扒得一点皮都不剩。

她不止不敢说,还出钱让别人不许说。她自私地为了护着自己的名声,令惨死的胡连枝横尸在窑厂的沙土之下,无人知晓。

至于胡连枝为何陈尸在沙土之下一直没有挪走,情况就如陈三郎之前所说的那般,他们不敢移,也懒得移,后来日子久了,更觉得反正没人发现,烂了化成白骨了,也没必要移。

李二娘今年才不过十四岁,陈三郎十七,跟陈三郎一起鬼混的少年最大的十九,最小的十三。

这就是良德丧失的少女少年共同实施了一场‘意外’谋杀。

有多‘意外’?如果没有那么多丧失道德底线的行为,便不会有最后这样的结果。

李朝乐在得知自己二女儿犯下的所作所为之后,痛哭流涕地恳求韩琦轻判。

“她确实有错,可她并不是真存谋害杀人之心啊!她是一时糊涂……”

“不会讲人话,就闭嘴。”

崔桃眼见着韩琦脸色阴沉得无以复加,又听李朝乐忽然能说出这种话,恨不得想一脚踹飞他。

“胡娘子怎么会趟上了你这种夫君?她因你女儿的错惨死丢了性命,死无归所,死无人知。你可倒好,在知道这情况之后,只会感慨自己女儿只是一时糊涂。你们李家那边令三人丢了命的行为叫‘糊涂’?”

“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女儿。”萍儿气愤地感慨。

“龙生龙,凤生凤,驴**拉出来的都是恶心人的臭粪蛋蛋!”王四娘骂完啐一口李朝乐。

萍儿也不觉得王四娘的骂法恶心人了,立刻拍手附和骂得好。

“你还是先忧心想想,你孝期喝酒吃肉,又养出个这样的女儿,回头我还要把这案子的结果讲给太后听听,你会落得什么下场吧。”崔桃道。

李朝乐一听崔桃居然会把这案情经过讲给太后,忙哐哐磕头求饶,认下自己错了,各种都错了,他愿意忏悔,女儿也可以不认。

崔桃当然不会理会他,由着李远等人将他拖走。

韩琦还是坐在公案后没有走。

王四娘和萍儿从没见过韩推官脸色这么阴冷甚至有些戾气,俩人都大气不敢出,更觉得劝生气的聪明人这种重任她们担当不起,忙对崔桃使眼色,鼓励她上,然后俩人就退了。

王钊见状,本要去劝两嘴,被王四娘一把拉走了。

公堂之内,只剩下崔桃和韩琦两个人。

崔桃原地站了会儿,确认不会再有人来后,才走到韩琦身边,默默抓住了他的手背。

韩琦的手依旧一动不动,目光也没动过,仍然是半垂着眼眸,看着公案上的一叠认罪状。正常一场堂审下来,是不会有这么多认罪状的,但这次涉案人员将比较多,只陈三郎那头就有十五张。

“小时顽皮,母亲会以尺训诫,都是小姨母在帮我求情。”

韩琦没有说太多,但话至于此,已经足以说明他对胡连枝的离开有多伤心。

崔桃抓紧韩琦的手。

韩琦这才有所回应,手缓缓翻转,与崔桃的手互相握着。

片刻后,崔桃见韩琦的脸上的戾气略有消散的时候,才对他道:“我们选一块风水宝地,好生厚葬小姨母。请最德高望重的道士为她念经超度,愿来世她能出生富贵,一生平安顺遂。”

“嗯。”

次日,李家竟来了不少人到开封府,以几名年长老者为首,他们想要认领回胡连枝的尸身,将胡连枝葬进李家的祖坟。

崔桃已经被李家人的脑回路打败了,莫不是他们以为这样做,还能关联着韩家这门亲戚关系,令韩琦手下对李朝乐父女留情?

崔桃直接把这些糟心的李家人拦在开封府外,不给他们见韩琦的机会,省得让韩琦更生气。

李家人承认李二娘确实犯下大错,但胡氏的尸体他们怎么都要收,毕竟是李家的媳妇儿,总不能一直被放在衙门的尸房。他们还表示可以令李朝乐跟李二娘断绝父女关系。

“胡娘子嫁进李家的门,便是李家的人。如今她人都去了,我们想好生收敛安葬胡娘子,李家对不起她,如今更要善待她。她毕竟是跟李老爷之间有婚书的,我们若不来收尸,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那你们最好让李朝乐乖乖签了契书,让胡娘子从今以后跟你们李家没关系。”

崔桃取来准备好的契书,递给李家人。

“这怎么行?”

“这不合适吧。”

……

“不想签也没关系,你们就得回家好生数一数你们李家里头会有多少有出息的,这以后日子长着呢,可得挺住了。”

崔桃不失优雅地发出一声嗤笑,眼里却是浓浓地威胁之意,眼神足可以杀人 。

李家人被崔桃这态度吓着了,但从其话表面,却是挑不出任何错来,只能讪讪地告辞,回家再议。

“一天,过时不候。”崔桃警告一声,回身就走。

半日后,李家送来了李朝乐签字画押的契书。

崔桃拿着罗盘在汴京外定了一个风水绝佳的位置,安葬了胡连枝,并请本地最德高望重的无忧道长为胡连枝超度。

说起来这位无忧道长可不大好请,崔桃去请的时候,碰巧遇到了赵宗清。无忧道长本欲拒绝崔桃,因赵宗清开了口,才同意前来。

无忧道长来了这坟地之后,发现四周风水极好,听闻此地为崔桃所选,倒是对崔桃高看了一眼。

作完法之后,无忧道长便跟崔桃和韩琦道别,临走前又特意跟崔桃说一句,以后若有心研究风水道法可以去观里找他。

韩琦在坟前祭拜完胡连枝的时候,便伸手模着墓碑上的字。

崔桃送完无忧道长后,便走了过来。

“我的字?”韩琦道。

崔桃应承:“昨日让六郎写的字,我亲手给刻上去了。”

“你还会刻墓碑?”韩琦这一句的疑问语气并不重。

崔桃应了一声。

韩琦扯起嘴角,低眸继续为胡连枝烧纸。

“小姨母可看见了,稚圭看中的女子是这般的,你看中的真不行。”

崔桃:“……”

折返回汴京后,崔桃就随着韩琦回府,给他做了豆腐羹。

豆腐羹是丧宴之中最不可缺的一道菜。相传战国时昌国君乐毅,为孝顺父母,便发明制作了豆腐,供父母每日食用,其父母因此高寿。在乐毅父母身故后,乐毅便请参加送葬的人都吃豆腐,有祝愿大家都长寿的意思,据传由此便有了丧宴食豆腐羹的习俗。1

崔桃做的豆腐羹很素净,水滚加豆腐,入菜丝木耳丝在其中,再以淡盐调味。

这道菜对于普通人而言,可能少了油水,没有肉菜那般喷香。但却是极为适合参加丧葬的人食用,清清淡淡的汤水里,鲜女敕的豆腐几乎不需要咀嚼,入口就可滑入月复中,对于因为悲伤而食不下咽来说,反而是唯一能下咽的东西。这豆腐羹却也不是一点滋味没有,淡淡的豆香留在唇齿间,反而有一点点回甘。月复中有物,生者心里也不会那么苦了。

傍晚,韩琦送崔桃离开的时候,在崔桃柔声劝他早点休息。

韩琦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猛然抱住了崔桃。

张昌就在二人后头跟着,显然没料到自家郎君有这样冲动的举动,愣了下一后,忙垂首默默躲一边。

崔桃拍了拍韩琦的后背,安慰他。

“怎会如此幸运,遇到了你。”

“那还是多亏了韩推官当初刀下留情,情才来了。”

崔桃的话,令韩琦不禁笑了一声。

“好了,乖乖回去睡一觉就会好很多。”崔桃踮脚,伸手去拍了拍韩琦的额头,以示抚慰。

韩琦应承 ,令张昌驾车送崔桃回去。

崔桃今天穿的一身青色男装,扎着青幞头,如此装扮也是为了便于行动。说起来,这身衣裳还是当初韩琦吩咐张昌送给她的。

崔桃下了马车,跟张昌道别后,就进了开封府后门,转头把门关上的时候,就听身后有声音。

“崔娘子回来啦!”女子声音清脆。

崔桃蹙了下眉,回头望向声音来处,就见一女子跟她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也同样在头上扎着青幞头,正歪头对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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