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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须见礼。”廖逊单手杵着拐杖, 另外只手颤抖地托住谭盛礼, 浑浊而深邃的眼深深注视着他, 说道, “我看过几位公子的文章诗词,风格迥异但志向远大,你教得很好。”

兄弟自幼相处,文风却截然不同, 世间少见,而且那些文章没有阅历是写不出来的,他感慨,“从绵州到京城不容易吧。”

廖逊祖父曾入帝师门下, 甚是敬重其品行,帝师过世时他祖父外放出京, 后听闻帝师子孙变卖书籍搬离出京就再未回来过, 直至重病过世

祖父说, 老师对他有恩, 他却任其子孙糟蹋其书籍, 愧对其厚爱,临死时都耿耿于怀放心不下。

不仅放不下, 还写信斥骂了老师其他学生, 骂他们忘恩负义, 眼睁睁看谭家没落而冷眼旁观,冷漠无情,枉为读书人, 祖父性情刚直,为此事和昔日同窗好友断了往来,也因为此事,到死都不曾去帝师坟前祭拜,谭家衰败,他无力回天,自觉无颜面对老师。

“祖父知道你们来京也会为你们高兴的。”祖父生平唯念两件事,南境百姓,老师子孙,他死在南境也算为南境百姓鞠躬尽瘁,但老师子孙,他爱莫能助成为他此生遗憾。

若知老师后人凭着步步科举踏入京城,遗憾会少很多吧。

提及旧人,谭盛礼垂眸不语,半晌,落寞地颔首,扶着廖逊进屋道,“我知道。”

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如何会不知呢,他叹气,“你很像你祖父。”

初见的刹那,他以为学生像他一样死而复生了呢。

学生志存高远,忧国忧民,少年就白了头,科举入仕后,最想去边境为官教化那儿的百姓,他说皇上是明君,朝局稳定天下太平,读书人该去往未开化的地方教百姓忠孝仁义,他说‘老师,你品德高尚,心怀仁德,能教皇上却无法教天下人,你去不到的地方学生替你去’,然后,他上奏皇上自请出京去了南边。

死不瞑目的那些年里,听长子说他到过梁州,曾门口破口大骂,谈吐粗鄙,完全没有以往的谦和儒雅,长子说他去蛮地太久沾染了不好的风气。

他怎么会是那样轻易动摇心志的人,抛开读书人的文雅也要骂人,是真被子孙给气着了罢。

那次后,就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廖逊很像他,尤其那双眼,既有明亮的光,又有无尽的黑暗,谭盛礼扶着他坐下,转身给他倒茶,茶味苦涩,苦味蔓延整间屋,不知是受其影响还是被谭盛礼那句‘你很像你祖父’勾起了往事,他回忆起很多事儿来。

胸口剧烈地震了下,他问,“你听说过我祖父?”

谭盛礼目光微滞,顿道,“听说过,廖大人忧国忧民,在南境为官的十几年里很受当地百姓爱戴,据说百姓们还为其立了碑。”

说到祖父,廖逊心情复杂,“享朝廷俸禄,受帝师教诲,祖父做了他该做的事而已。”

廖逊不记得祖父的模样了,几岁时常听祖母抱怨祖父不顾身体,自己死得洒月兑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有段时间,他认为祖父薄情寡义不配为人,直至祖母过世那年留给他一个箱子,里边装的是祖父写的家书,有写给祖母的,有写给父亲的。

信不长,除了报平安多是讲南境的风土人情,看得出来,字里行间常提到那位帝师,说多亏得他教诲有生之年能到南境为百姓做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朝一日南境民风能如京都开化,何愁民心不向呢。

看完那些信,他才知道祖父多年不回家的原因。

“谭”

“唤我辰清吧。”谭盛礼把茶杯放到他面前,没忘记自己如今的身份。

廖逊愣了下,他比他长几岁,但看着老很多,唤名没什么不妥,他却没有,“读书人都唤你为谭老爷,是钦佩你为人,我亦如此。”

“谭老爷,我此来是为公事,要说的话已经在信里言明,还望你再考虑考虑吧。”国子监为天下最高学府,齐聚了京城大官子弟,若能教他们懂仁义知耻辱,京城能太平许多,再者,他隐隐感觉国子监过于追求科举功名而有违朝廷建学初衷,他想纠正其学风也力不从心了。

但谭盛礼年轻,他有的是机会。

“国子监为读书人向往,风气不正,有失其风范。”他直白地说出自己忧虑,希望谭盛礼能肃清国子监不良风气,读书人为天下人表率,如果读书只为名利未免太过肤浅。

“纸上得来终觉浅,我虽为国子监祭酒,却有心无力,你跋山涉水而来,受你教化的人数不胜数,在教书育人方面,我自认比不上你,还望你再考虑考虑。”廖逊语速很慢,如墨的眼落在谭盛礼脸上舍不得挪开,像在看谭盛礼,又像透过他在看其他人。

谭盛礼没有像上次出言拒绝,低眉思索,轻声道,“我想想吧。”

廖逊的身体比他的年纪要差,看到熟人的影子,谭盛礼无法无动于衷,尤其在身体羸弱的老人面前,他道,“等会试后吧。”

国子监不像普通书院,受邀就能进,学生聪慧过人,要做他们的先生总得有几分能耐,会试是关键。

“好。”即使是会试后,廖逊仍松了口气,他知道谭盛礼无心教书,绵州书院的山长亲自上门邀请他几次谭盛礼都没答应,儿子没教好没脸教别人是他的理由,眼下廖逊不知他是为自己破了例,还是谭家几位公子稳重不需他操心了,无论如何,他都感激谭盛礼能答应。

“你”心情放松,廖逊眉间的沟壑浅了许多,他心里还有所惦记,问道,,“你说我像我祖父,可是有听说过什么?”

记忆里的祖父是模糊的,倒是祖母的委屈抱怨记忆犹新,在家里,父亲也对祖父三缄其口,无话可说,父子感情很不好。

但后来,祖父死后,父亲守孝三年,起复后义无反顾去了南境,说是想瞧瞧祖父为之坚持的目的在何,没几年父亲也过世了,母亲害怕自己走他们的老路,要自己发誓说这辈子不离开京城。

他为宽母亲的心,进国子监做了监丞,母亲看他安分,把父亲留给他的东西给了他,不是家书,而是字迹泛黄的手札,从手扎里他才知父亲去南境是受祖父影响

他不禁好奇祖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父亲毅然决然的奔赴南境,也好奇那位帝师到底有何本事能让祖父抛妻弃子离开京城。

帝师门生无数,要了解他轻而易举,但祖父和许多人交恶,了解他就难多了,此时听,谭盛礼说他像祖父,定是从谭家长辈那听了些什么,只言片语也足以勾起他的兴趣。

“你祖父”谭盛礼道,“他刚正无私,值得人敬重。”

看得出廖逊很想知道,谭盛礼努力回忆学生的点点滴滴,抿了口茶,细细说了起来

廖逊肃然敬畏,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

国子监祭酒大人学问广博,楼里的读书人听闻他到访,欣喜若狂的拿出自己写的文章诗词想请他指点,虽说谭盛礼满月复经纶,然而同为会试考生,避免发生剽窃之事,谨慎起见,私底下不敢把文章给谭盛礼看,祭酒大人就不同了,他声名赫赫,身正学高,请他看文章是莫大的荣幸。

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又不好直接敲门询问,不由得急躁,去隔壁屋请谭振兴过去瞧瞧吧,谭振兴说课业繁忙没空,高冷得很,完全不肯帮忙,他们无法,只得老老实实在外边候着。

谭家人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了,不是谭振兴端着架子不肯跑腿,而是害怕挨打,方举人的那件事还没彻底过去,这时候去找谭盛礼难保不会引起他疑心,俗话是反常即为妖,频频往谭盛礼跟前跑更是有猫腻。

以谭盛礼的敏锐,很容易就察觉到的。

他不敢冒险。

屋里,两人聊到月上柳梢,直至外间有人敲门说廖逊该回府吃药了谭盛礼才收住声,“祭酒大人身体抱恙?”

“陈年旧疾了,不值得一提。”廖逊轻描淡写,朝外说了句等会,和谭盛礼道,“多谢告知祖父生平。”

帝师应该很满足有祖父这样刚正不阿的学生罢,否则不会说给子孙后人听,他真心感激谭盛礼告诉他这些事。

一叶障目,祖母眼里的祖父千般不好,但他为官清廉,无愧于心,他们该以其为荣的。

世间事两难全,祖父怕祖母她们跟着去南境吃苦不得已留她们在京里的罢。

离开时,他脸上带着多年来疑惑解开的愉悦,送其出门,谭盛礼看到了楼道里等候的读书人,约莫顾及祭酒大人身体不好,众人拱手相送,却不提文章的事儿。

观众人表现,谭盛礼为学生高兴,品行好的人走到哪儿都会受到尊敬,学生虽未陪在子孙身边,但他们没有长歪。

不像谭家子孙…谭盛礼叹气,转身欲去隔壁看看谭振兴他们,被道低沉的声音叫住。

“谭老爷,方某有事想请教。”

谭盛礼转身,看到了过道边抱着文章的方举人,据说他的文章大放异彩,得好几个国子监先生称赞,谭盛礼纳闷,“不知所为何事?”

过道安安静静的,方举人的声音不大,隔壁的谭振兴听得清清楚楚,顾不得会不会挨打,他搁下笔就冲了出去。

生怕慢了被方举人恶人先告状。

动作太急,以致于没刹住脚,直直冲出门撞在了墙上。咚的声,疼得他龇牙。

“祭酒大人饱读诗书,能驾驭各种类型的文章,不知谭老爷能否为在下引荐,有两篇文章想请他指点。”

谭振兴:“……”竟不是告黑状?高估方举人了啊。

等等,要父亲为他引荐祭酒大人,亏他有脸说,怎么不让父亲引荐老祖宗给他呢,老祖宗比祭酒大人更渊博。

说话也不过过脑子,祭酒大人是说引荐就能引荐的?

担心谭盛礼不好意思拒绝而答应下来,忙给谭盛礼挤眼色,在他挤得眼睛干燥难忍时,谭盛礼总算拒绝了方举人。

“谭某和祭酒大人并无多少交情,引荐怕是不妥。”廖逊身体不好,如果因他引荐人给他而撑着身体应酬,谭盛礼良心难安。

他少有义正言辞的拒绝人,方举人脸白了瞬,拱手道,“是方某没思虑周全,还望谭老爷别往心里去,也是看祭酒大人和谭老爷相谈甚欢,心生私念而已。”

在场的人谁没有私念啊,能得祭酒大人指点,会试能走很多弯路,只是谭盛礼推辞,他们不好强求,离去时,面上都带了丝惋惜。

依依不舍的,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欲言又止。

谭盛礼斜眼,清淡地扫过几步远外的谭振兴,后者身躯一凛,脸色灰白地扯了扯嘴角,惶惶地喊,“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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