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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转眼就到了1966年的冬天。

白风铃的养父在年初时及时病退了, 只说莫名其妙就脑子疼了,不疼的时候是没事,一疼起来,他这样一位早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硬汉都疼得满地打滚。脑子里头的病向来不好治, 专家们也会诊过, 但谁也不敢说自己能治好, 最后就病退了。

病退以后,白领导就带着妻子去专门为高级干部预备的疗养院休养去了。虽说是不怎么自由,进出都有人监视,但到底夫妻俩还守在一起,也没有受到那场运动的波及。老两口看看书、种种花、养养鱼, 日子也就过去了。至于他们的孩子, 白领导的亲生女儿和女婿也调到了俞家村这边的县城, 如今白女婿是县城的革-委会主任。

白风铃依旧在镇医院当她的医生。俞家的老三俞永红依旧留在部队。他本身的出身是非常好的, 这些年大功小功不断, 白领导及时病退, 反而让他发展得更好了。

洪静高中毕业后也调到了镇上。正赶上各地的革-委会成立,她就当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干事。她和老四俞苗红已经结婚了,但夫妻之间似乎有婚前协议,以至于结了婚以后还当兄弟处着, 有没有圆房都不好说。俞苗红嘛,就一直是个基层技术人员。

田甜和刘花花依然守在村里,和她们丈夫一起始终留在颜晋耘身边。

这天,一辆行进的脏兮兮的卡车上, 十几个坏分子挤在后车厢里。这辆车以前应该是运送畜生的,纵然是打扫过了,但畜生的粪便干结后,凝固在了车厢壁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这也就算了,因为路况不是特别好,车子还特别颠簸,这十几个坏分子被颠得仿佛要把心肝脾胃肾都吐出来了,于是车厢里还充满了呕吐物的酸臭味。

老梁在背包里翻了翻,翻出半瓶清水来,递给吐得最厉害的那个老妇人的丈夫说:“我这里还有点水,让嫂子喝一口吧。”嘴里喊着嫂子,其实大家都互不认识,不过是瞧着对方年长些许,因此这么喊上一声罢了。那做丈夫接过水,谢了老梁一声。

老妇人摇摇头,半口水都喝不进去。她眼中无光,分明已经存了死志。

见妻子摇头不喝水,丈夫已经快崩溃了,哽咽着说:“你也要离开我吗?恒恒走了,你也要走了?剩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活头!”这一声声哭诉中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老梁叹了一口气。在这种自身难保、前途黯淡无光的情况下,大家都不爱开口说话,但老妇人这些日子一直不清醒,糊涂的时候就会说胡话,通过她的胡话,老梁倒是把这对老夫妻的经历猜出了七八分。他们都是大学教授,妻子曾给一个学生记大过,只因那个学生考试作弊、屡教不改。动荡一开始,这学生公然在学校里搞起了运动。因为夫妻俩有不少国外关系,于是他们和他们身边的人成了第一批被批-斗的。

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打倒这位老妇人。但运动越演越烈,很多人在这场运动里迷失了。有一些学生,平日里看着是不错的,为了自保,竟也跟着学会了举报。这对夫妻被他们的学生伤透了心。而他们的独生子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在尊严被践踏、身体被折辱后,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最终选择了自杀,老妇人就崩溃了。

老梁同情教授夫妻,但现在的他除了送上半瓶水,什么忙都帮不上!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只比教授夫妻略小两岁而已。老梁心想,幸好自己一直是孤家寡人,这些年为了革命事业,没时间结婚,更没有孩子,所以就算现在落到了这个地步,好歹没有家人可连累,心里竟有了一丝安慰。他早年参军打仗的时候,在战场上什么苦没有吃过呢?没有饭吃,就吃野地里的虫子。没有干净水喝,就喝泥浆水。那样的苦日子都熬下来了,他现在当然也能熬下去。人啊,只要活着,以后肯定还是会有未来的。

这辆车上的可怜人又何止教授夫妻二人!

缩在角落里的那一老一小,是一对爷孙。听说是全家都被下放了,儿子儿媳妇还不知道被下放到哪里去了,爷爷一直死死地搂着孙子,唯恐孙子再出一点意外。他们旁边的那个中年男人,听说是被妻子和儿子一起举报的,也是心如死灰的模样……

傍晚,车子终于开到了目的地。

车厢门从外头被打开,新鲜空气涌了进来,老梁忍不住贪婪地吸了两口。有人在外头毫不客气地吆喝着,就像是吆喝着一群畜生一样,语气轻蔑地叫坏分子赶紧下车。老梁听见那人说:“洪干事,第一批坏分子已经送到了。您看,这要怎么安排?”

洪干事说:“安排?能有什么安排?既然是坏分子,那当然要好好改造了。”

老梁心里一惊。这位洪干事竟然是位年轻的姑娘,听着声音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自从这场运动开始后,越是年轻人就越容易变得狂热……老梁再次叹了一口气。

坏分子陆陆续续都被赶下了车。

老梁眯眼朝洪干事看去,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胳膊上别着红袖章。坏分子被赶到了一间空房里。老梁竖着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就听那位洪干事说:“怎么这些坏分子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是不是没给他们吃饭?是,我是巴不得他们饿死算了,但你们想啊,现在让他们死了就是便宜他们了,必须要让他们经历几轮改造!”

“是是是,洪干事您说得对,可这个粮食……”

“不必给他们吃得太好,一人一碗水、几块番薯片,只要确保他们饿不死就行。喏,我都准备好了。”洪干事翻出一些东西,“我从牲畜站要了饲料,给他们吃吧。”

老梁心想,好好一个年轻小姑娘,长得人模人样的,心怎么就这么毒呢!

很快,清水和番薯片都送进来了。老梁确实已经饿得不行了,哪管是不是猪饲料,他第一个上前翻袋子。其实,所谓的番薯片,是把新鲜番薯切成片以后上锅蒸,然后再晒成干做成的,要是弄得好呢,这也算正儿八经的粮食,是可以果月复的。但老梁从袋子里翻出来的这些番薯片,一个个上面都带着泥呢,果然不是人吃的东西啊!

总比吃虫子好……老梁在心里对自己说,端起清水先喝了一口。

忽然,老梁喝水的动作顿住了。

这分明是……盐水!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战士,老梁当然懂得淡盐水的好处了。他压下了心中的诧异,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喝了大半碗水下肚,然后再去看那个番薯片,用手从番薯片上搓了一点泥下来,用两根手指碾了碾,这是……老梁把带泥的番薯片塞进了嘴里。

果然,虽然这个泥做得很逼真,但这分明是巧克力啊!

番薯片能吃饱,巧克力能补充能量。老梁拎起布袋子,主动给屋子里的人派发食物。大家确实已经饿极了,有个人接过番薯片,见上面脏兮兮的,他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却也没说什么,想着把泥土弹下去再吃。老梁眼睛一瞪,直接塞了一片到他嘴里去,嘴里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敢挑三拣四!”这是巧克力啊!你赶紧吃!

到了教授老夫妻面前,老梁压低声音对丈夫说:“那碗水是淡盐水,这番薯片上沾的是巧克力。嫂子要是吃不下去,你嘴对嘴喂她点。咱别给好心人招了麻烦。”在这种特殊的时候,敢暗度陈仓帮助他们这些“坏分子”的,那都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啊!

洪静从窗户里往里望,见他们都吃了喝了,估模着他们的体力能恢复一些,就对革-委会的其他人说:“这些坏分子是来改造的,不是来享福的。趁着现在天还没有黑透,赶紧把他们送到劳动的地方去,明天就能上工了,一天都不能让他们歇的。”

洪静是这帮人的头头,她说什么,底下人的人基本都不会反对。

就这样,洪静领着一帮民兵,押着这帮坏分子去了“深山农场”。这个“深山农场”就在俞家村后头的山里,是这两年前刚建起来的,听说那里环境非常不好,用来安置坏分子再合适不过了。山路不太好走,但因为淡盐水和巧克力,老梁等人都很配合。可教授妻子哪里还能走路呢?她整个人已经非常虚弱了。老梁主动提出要背着她走。

终于走到了“深山农场”,洪静朝着看门的大爷喊了一声“爷爷”。

是,这位看门人就是洪静的爷爷了。

洪静就这么一个亲人,在颜晋耘的提议下,洪老爷子的工作有了调动,调到了深山农场来看门。洪老爷子都这把年纪了,着实没有什么事业心,更想常伴在孙女身边,这样的安排正合他的心意。而有了洪老爷子在这边看门,他作为一个满门忠烈的烈士家属,所有的儿子都牺牲在了战场上,绝对没有人敢怀疑他的立场和他的忠诚。

老梁一行人怀着对未知的忐忑,一脚踏进了农场大门。

民兵只护送到大门之外,只洪静跟着进了农场。所有坏分子进了大门后,大门就被关了起来。老梁眯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只见整个农场都被围墙圈了起来,沿着围墙造了一排矮房子。老梁心想,只要大门一关,他们几个就成了瓮中的鳖。

但老梁又想,其实他们几个的运气还算不错,既然洪干事愿意对他们这些“坏分子”释放善意,说明他们以后不会被作践太过。哪怕洪干事只能偷偷模模、遮遮掩掩地对他们好,但在这种时刻,这一点点好更加难能可贵了。有了洪干事的暗中照顾,该受的苦就受着,该干的活就干着,该交的思想报告也交着,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

就在这时,颜晋耘笑眯眯地从一间房子里走了出来。

洪静笑着迎上去叫了一声爹。作为革-委会的干事,她手里自然有各位“坏分子”的档案,指着老梁几个给颜晋耘介绍说:“爹,这位姓梁,梁老先生是老革命了……”

颜晋耘就温和地说:“大家这一路受累了。有热水呢,都去洗个热乎澡。衣服也准备了几套,虽然都是打了补丁的旧衣服,但胜在干净,你们拣自己能穿的换上。”

老梁:“???”

就,挺突然的,好像被当成了远道而来且受人尊敬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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