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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汝方识苦心人

这边醉仙楼的隔间内, 裴年钰正好奇地看着往嘴里填菜的楚铭。

楚铭一脸的视死如归, 在把那一勺“花开富贵”吃进去之后, 五官顿时皱成了一团——

那鸡蛋腥气十足, 再加上放的油极多,饶是他们影卫都曾受过抵御不适气味的训练,依然有些受不住,险些吐了出来。

然而究竟是不能在主人面前失仪, 所以楚铭强忍着难受咽了下去,尽量让自己的五官维持住作为一个影卫应有的严肃端庄——除了脸的颜色已经变绿了以外。

在楚铭尽职尽责地用所学训练的能力辨别口中的东西,再运转周身内力发现并无毒性之后,艰难地开了口:

“禀主人,此菜无异常。”

说实话, 在王府里的大厨房改革之后,他们这些影卫们天天吃着精巧美味的各式菜品, 除了口味被养叼了以外,对于味觉和食物的细微分辨也在同时不知不觉地提高了不少。

毕竟裴年钰本身口味就偏清淡精细, 比起影卫们先前吃的那些浓油赤酱的垃圾食品,调味上要细腻丰富的多。

因而一旦习惯了好吃的味道,再来吃外面这些重油重盐的东西, 楚铭便觉实在是有些受不了。

“……哦。”

裴年钰点点头,伸出筷子, 停在菜上方,想了想,又把筷子缩了回去。如此反复数次, 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用筷子尖夹起了一丁点的……鸡蛋末。

裴年钰拎起筷子,放到舌尖尝了尝。

“…………”

这道花开富贵不愧其名,炒菜的肥厚猪油完美混合着鸡蛋半生不熟的腥气,就宛如未经修饰粗俗地大红大紫摆在一起的牡丹们,两个字,难吃。

他在心里把做菜的厨子骂了一百遍,同时心里抱有了十二分的愧疚。为了弥补楚铭方才遭受的折磨,裴年钰忽然展颜一笑:

“咳……那个,还挺好吃的,来来来大家都吃!”

其余六个影卫齐齐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主人。

裴年钰看着这些影卫们可怜巴巴的控诉眼神,也知道自己这个命令委实是太难为人了,好在这时第二道菜端了上来。

“客官您的‘群英荟萃’——”

群英荟萃,花式山禽肉拼盘。

裴年钰定睛一看,硕大的荷叶边大瓷盘中间摆着十几种山禽的肉条,摆成了一个菊花型。肉无一例外都是烤的,烤熟之后上面刷上了深棕色的不明味道的酱。

裴年钰在这团暗色的菊花中努力分辨了许久,都没能看出来哪一条是什么肉做成的。

“咳,这个……你看这也是他这醉仙楼的特色菜是吧,说不定这个就比上一个要好吃呢是不是。楚铭已经试过毒了,下面你们看谁来……”

剩余六个影卫脸色齐齐苦了下来,没成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可没有楼夜锋的地位,主命不可违,虽然这命令十分坑爹,却也只得依令尝菜,一个个面色宛如要进刑堂领罚一般。

却在此时,一个影卫忽然手腕一翻,手中出现了一个木制的回旋镖,同时说了一句:

“主人也没定让谁试毒不是?要不还是老规矩,暗器定胜负,谁输了谁试毒。”

他手中所拿的木制回旋镖是影卫们随身携带,练习暗器准头所用的,并不能伤人,且收放自如,比较方便。

裴年钰抬了抬眉。看来这“暗器定胜负”在影卫里是似乎是一个古老的传统了?

旁的影卫冷哼一声:

“自当如此,谁还怕了你不成。”

影卫们的人际关系极为简单,那就是谁的本领高、谁的功劳多,那就服谁是老大。不然连服众都无法做到,又如何统御影卫,令行禁止呢?

这也是楼夜锋虽然离任,依然积威甚重的缘故。

因此,这般的有问题用武艺解决的习惯,便这么一代一代地流传了下来。

听得他们语气中忽然飙升的战意,裴年钰更感兴趣了。

话音刚落,只见屋中六个黑影忽地运起轻功,在狭小的隔间内辗转腾挪,的躲避着来自同僚的暗器。与此同时,手中的回旋镖一一出手,向着任意一人打去。

一阵几不可察的嗖嗖声在屋内交织回荡,六人的身影潇洒落地,面色轻松自若。

——只有楚铭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用接暗器的手法抓住了两枚回旋镖,第三枚却因为没有手去接而落在了身上,显然是这七人中唯一输了的。

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

裴年钰:“…………”

他怒而拍桌:

“你们怎么都在乱跑!你看只有人家楚铭乖乖的!”

其中一个影卫睁大了萌萌的眼睛,无辜控诉:“主人,明知道敌人要打自己难道还站着让敌人打吗?属下的训练里可没有这一条!明明是他太菜!”

以武为尊的群体里,菜就要乖乖挨打。

这话那真是非常的有道理呐,楚铭内心泪奔着吃了这道“群英荟萃”。

下一道菜上来,第二轮。

又是一阵的嗖嗖的暗器声飞过和噗噗的衣襟带风声,这次楚铭学乖了,也跟着用轻功躲避起来。

尘埃落定,楚铭身上三个暗器打出来的印子。

“…………”

裴年钰怒而拍桌:

“你们六个怎么都打楚铭?合起伙来欺负人呢?还讲不讲公平啦!”

另一个声音低沉的影卫缓缓地道:

“主人,对敌的战场上敌人可不会跟我们讲什么公平,别说六个打一个了,六十人打一个那也得接着。”

而后忽然转向楚铭:

“接不住,那就死。说来说去,还是你太菜。”

楚铭表示深刻地接受了教训,泪奔着吃了第三道菜。

下一轮,楚铭提前有了心理准备,绝地反击,用出暗器绝技,用一个回旋镖挡掉了五个来犯的回旋镖。

剩下最后一个……则是先反方向飞向墙壁,楚铭以为并非对他而来,便没在意,却紧接着在墙上弹了一下,反折回来,打在了他的身上。

有一影卫嗓音淡漠,漫不经心地教训道:

“你以为料敌机先,却不知敌人也在料你。心思不够缜密,委实太菜。”

裴年钰目瞪口呆,他这是第一次见识到影卫们居然能把暗器玩出这么多花来。

菜品如流水般一道一道地端上来,前几个皆是楚铭输了。

然而毕竟能当影卫的都不是一般人,输了几次之后楚铭也迅速变得反应敏锐起来。其他人见这软柿子不好捏了,便也都调转目标,算计他人。如此,之后便是诸人各有胜负。

直到楚铭再次输了阵,只得乖乖试毒,然而却惊喜地“嗯?”了一声。

裴年钰看向那道“林鹿衔梅”,几块不大的排骨块堆叠在盘中。

“这道菜好吃?”

“是的,属下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裴年钰伸筷一尝:

“这不就是糖醋酸梅小排?”

确实做得尚可,已得后世这菜的七八分精髓。

也难怪这一桌子菜里只有这一道菜尚可入口了,这排骨切小块烫熟后,浇以浓稠的酸梅酱,恰好是经典的糖醋系调味。不油不腻,还佐以梅子的清香酸甜,甚是可口。

那楚铭被折磨了一天,好不容易运气好,轮到一个居然不错的菜,便想着犒劳一下自己的胃。试完毒还不够,继续伸筷子捞小排。

其余影卫见状,本来想抢食一番,这下子也不太好意思了。

就在此时,隔间外忽然一阵沉切急促的脚步声,屋内影卫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默默绷紧了神经。

下一刻,屏风被推开,卫衡先进来,归入队中,随后楼夜锋焦急的面孔映入视线。

裴年钰看着他两鬓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不由得便是一怔。

楼夜锋先前心中先入为主,知道自己恐怕是惹了主人生气,所以早就做好了被发火的准备。

此时见主人身旁果然站着楚铭,虽然楚铭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表情,他却毫不犹豫,直接向着主人跪了下去,恭敬行了一礼:

“主人,属下先前多有不敬,请主人责罚。”

“夜锋!”

裴年钰心中一惊,他家夜锋之前便是有过请罪,那也是单独对着他的时候。

而在他的一众同僚面前,裴年钰从来没有让他跪过自己。他一直给其他的影卫传达一个信息,楼夜锋是自己信重之人。

是以,他一向很注意,不要在他的下属面前折了他的威风。

果不其然,身边的几个影卫也是神情略讶异,显然是很不适应。

裴年钰不待他说完,连忙伸手去拉他,谁知一抬之下,居然纹丝不动。

这家伙……还用上内力了?

虽然以裴年钰现在的内力,他若要用内力去扶人,决计不会扶不起来。但是……他并不会这种让气流将人托起的运功法门。

于是他只能再一次惊讶地看着楼夜锋继续道:

“第二,属下不应一时心急,便随口指挥影卫,此事是属下之过,主人若要怪,属下尽可领罪。还望主人莫要训斥楚铭……”

“夜锋你……”

裴年钰看着他执拗地想把请罪的话从头到尾说完,不由得心疼之极。这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转过头来扫了一眼其他的人。

那几个老影卫心领神会,马上装作看不见一般,一个鹞子翻身,接连从窗口飞了出去,宛如一只只黑色的蝙蝠。

只有最后的影卫见楚铭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临走之前嘴里居然还塞了块排骨,不由得恨铁不成钢,一扯他的袖子:

“吃什么吃,快走了!”

霎时间,屋内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裴年钰终于把他拉了起来,起身拽到自己的怀里,握住他的手道:

“夜锋你这,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在昔日的下属面前跪在自己脚下,他竟不觉得折辱么。

楼夜锋抿了抿嘴,看向主人的眼睛中皆是担忧:

“我、我不该惹主人生气……”

裴年钰看着他那赤诚的眼神,心疼地在他脸颊上印了一吻:

“好了好了,我早都不气了。”

随后又叹道:

“对不起,夜锋我道歉,我让你担心了。我只是最初有点生气你那么冷淡不理我而已,便想稍微教训一下你,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要多想。”

楼夜锋摇了摇头:

“主人您不气了就好,那便是属下之福了。”

“倒是你,你又何必在他们面前……”

楼夜锋叹了口气:

“我跪您一下又算得了什么?无碍的。先前我是急了神,才随口给影卫下命令的,下完我便知道不妥了。前一条还罢了,这给影卫下的命令才是更严重的错处。”

“习惯难改,如今我已不是统领,切不可让他们养成还听我令的习惯。影卫只需要一个下令的统领就够了,这习惯不改,早晚要出乱子。”

“属下这次因为这个理由受了罚,他们下次方才再不敢听我指挥了,否则便是又要牵累我。所以,我必须做出这个态度来才能提醒他们。”

裴年钰默然良久。

“你倒是……用心良苦。”

楼夜锋看了看主人脸色,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人先前答应的……还算数吗?”

这自然是说,主人先前答应了要每天多练武两个时辰。

裴年钰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他家夜锋又何尝想用各种强行的方式来要挟他呢,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多练武,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而已。

何况……他不过小小的生气一次,便让夜锋如此心中不安,甚至不惜这般的请罪来平息他的怒火。

他为了自己的练武……也是煞费苦心了。

想到这里,裴年钰不由得胸口微酸,既感念于楼夜锋对自己的一片心意,如此这般,便自觉不可再辜负夜锋的武学教导。于是握了他骨骼分明的手,点了点头,柔声道:

“自然是算数的。”

隔间内没有旁人,裴年钰为了安抚楼夜锋,自然是趁机又开始吃各种豆腐。楼夜锋此时全然是温顺的态度,只听话地乖乖任主人施为,不过片刻便被弄得面色微红起来。

裴年钰看着这般软下来的楼夜锋,也知道心情大乐,在他耳边轻轻一咬,随后正身,非常郑重地道:

“明天开始,我便好生练武,夜锋你尽管严格要求便是,一切由你来监督,我要早些将你给我写的那套武功练会。”

楼夜锋非常感动:

“是,主人。”

——虽然在不久之后,裴年钰很快就为自己的这句话而后悔了。然而毕竟是亲自曾经吹下的牛,他只好含着泪也要把这个b装完……

………………

这隔间内自是一片柔情蜜意。另一边,八个影卫飞出窗外后便轻车熟路地各自寻找点位,隐蔽、观察、警戒。

卫衡有意与楚铭守在了一处。

楚铭啃完叼出来的那块排骨,嘴里一吐,骨头划了个弧线精准地掉进了酒店后院的垃圾堆内。

“卫兄弟找我有事?”

“嗯。我且问你,今日主人和楼教习之事,你都见到了对吧?”

“……是。”

“那你可有明白什么?”

楚铭茫然:“小弟需要明白什么?”

“比如说……下次若是再出现楼教习和主人的命令相违,你听谁的?”

楚铭脸色一正:

“自然是听主人的,今日错误,属下绝不会再犯!”

卫衡一脸痛心疾首:“孺子不可教也!”

“……这是何意?”

“这么跟你说吧,你要行动上听主人的,影卫还是不能违令行事的。但是若是主人问起你来,你嘴上回答的时候,依然要站在楼教习这边,懂了吗?”

楚铭把头一缩:

“那要是让楼教习知道了,岂不是又要连累楼教习向主人请罪……”

“哼,那你可见主人有真的罚老楼?而且方才你可看见主人看他的神情?”

“………………”

“懂了吧?”

楚铭沉默了一会儿,“懂了”。

“那若是下次主人和楼教习再吵架,两人谁不理谁,你可知该怎么做了?”

楚铭眼珠一转:

“我去跟楼教习说,主人对你很生气,气得一天没吃下饭。”

“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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