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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满耳是非语

东墙外的巷道中, 与云鸾交谈的那个小丫头名叫云池, 同样是二等丫鬟, 先前亦是在裴年钰屋里伺候的。

因她平日便极少有插嘴说话的机会, 所以楼夜锋对她的声音不甚熟悉,一时没能知道是谁,只好侧了身子,将脑袋稍微探出去一点, 阅到及回。

本来云鸾作为影卫的预备役,身有武功,楼夜锋的这一下无法用内力掩藏气息的窥探是瞒不过她的。

然而楼夜锋经验丰富,目光一闪及逝,云鸾听得一星半点的动静, 只略微有所觉,回身看了看却不见人影, 便没有继续放在心上了。

楼夜锋一边闲闲地偷听着,见云鸾没有发现他, 一边心下暗暗摇头:这丫头,欠训练。

那云池也是个年纪轻不知事的,只比云鸾大一岁, 她见云鸾回身,半点也未想过竟会有人偷听, 居然径自说了下去:

“那楼某人也不知如何就得了王爷青眼,让他来贴身服侍王爷。服侍便服侍吧,可王爷不知为何, 竟把涵秋阁屋里的姐妹们撤了大半……”

云鸾默不作声,这倒是事实。

裴年钰原本就不喜欢排场,出门从来都不用仆役簇拥。而自从前段时间大病一月之后,再醒来似乎就比先前更加喜欢清静,连原本寝殿里的丫鬟都嫌多,明明都是屋里伺候的,却每日里有一大半不让进门了。

王府里除了负责洒扫和各种粗活的太监仆役不论,这之外,涵秋阁偌大一个王爷寝殿,先前负责服侍的丫鬟便只有四个大丫鬟,八个二等的丫鬟。

且这八个里面,云韶还是只负责小厨房,不在屋里当值的,那就只剩了七个。

这配置,也就是一般的稍微大户人家的小辈公子姑娘所用的丫鬟数量,连老爷夫人的级别都比不上,何况王爷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裕亲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兄呢。

至于现在……那就更寒碜了,屋里大丫鬟只留了绛雪这个武功高强的,还有夏瑶这个年长的前大宫女。二等的丫鬟就剩了云鸾和另外一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是什么寒门的士子。

云鸾和云池一时想到了一块去,竟齐齐沉默了半晌,最后云鸾开口问道:

“所以……这和楼统领有什么关系……”

云池秀眉一扬,语气突然怒了:

“怎么没有关系,一个月之前王爷便是告诉我们,他有了新的贴身服侍的人,于是便把屋里伺候的丫鬟赶了一半去院子里。”

“这一个月来,我和几个妹妹站在廊下站了一个月……冷点还罢了,这没什么,只是终日里未免太过无所事事。”

“直到前两天,王爷竟是连在屋外待命的丫鬟都不需要了,竟将我和其他几个妹妹,赶去了各个大小书房伺候……可王爷一天才有多久去书房?还不定去哪个,可不是比以前更闲了!”

说罢她给云鸾看了看手上的一提用紫檀木盒装着的一打金银印花笺。

原来她本就是这几天被分到倦勤斋书房之后,实在闲的无聊,便一一清点书房里的文墨用具可否有缺漏,这会儿刚从库房提了印花笺过去,路途中却是遇到了云鸾。

云鸾弱弱地说:

“闲了……不是挺好的么?活更少了,月银照拿……”

云池却是忽然沉沉地叹了口气:

“离了在主人身边做事的机会,我得何年何月才能升到大丫鬟?明明……主人在生病之前,夏瑶姑姑亲口说过我做事勤快,若不出纰漏,没多久就能提到大丫鬟,和绛雪姐姐她们一样的。”

门后的楼夜锋听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她如此一门心思地要当主人的大丫鬟是为了什么?

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吗?

或者……是什么别人派来的?

要探听什么消息?还是取什么东西?

楼夜锋脑中下意识地转了起来,飞快地将云池的身世来历过了一遍——买来的,除了做事确实比较得力以外,似乎没什么特殊,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丫鬟。

楼夜锋不得其解,只好继续听了下去。

“云鸾妹妹你无父无母,也曾说未必会嫁人,自然无心这高低之分。可我……绛雪姐姐她们月银八两,我现在只有四两,若是能成了大丫鬟……”

随后她似乎是声音一哽,语气低沉了下去:

“我家里……云鸾妹子你也知道……我弟弟再有两年便要去考童生试。前段时间父亲又请来了一位新的教书先生,交了一大笔束脩之后,家里又紧起来了。”

“我在这府里做了两年事,得王爷恩典,对我们都极好,发的月银也比别的府上多了几倍。原本家里宽裕了许多,可弟弟念书,笔纸书本哪个不要钱,昨日阿母来信,又催我快些捎银子回去……”

云鸾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或者说,涵秋阁里相熟的丫鬟们都知道。

裕王府里的丫鬟和仆役们普遍拿得比别处多许多,二等丫鬟的月银四两,在别的府里差不多是小主子的月钱了。是以她们姐妹们平日里手头多有积蓄,还有时不常给自己攒点嫁妆的。

然而只有这个云池……家里有幼弟进学,每个月的月银和赏钱都要交回家里。就这样,她的父母还时常不满,每次来信都要她多向上面讨点赏赐。

云池苦不堪言,虽然先前她家里是直接卖的死契给府里。偏生裴年钰性情宽厚,允了所有的丫鬟,在做到不想做了的时候,或者到了想嫁人的时候,就把身契还给她们,各自回家去,不必拿钱来赎。

且裴年钰心知高门大户里关系复杂并非好事,所以他并不想要什么所谓的家生子,也便一早就明说了,不会给丫鬟们婚配,只让她们自己做主。

这对于别的丫鬟来说自然是天大无比的好事,可对于云池来说,既然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府里早晚要把她放回家去的,那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父母向来待她苛刻,她却并不敢和父母断了关系。这年头,平民之家也得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关系容易,可若是成了孤女,又有谁会要她呢?

她出嫁时不还是要从家里出去。

更何况,这么多年也总还有养育之恩在。

为了以后有个好点的归宿,纵然深受其苦,云池也不敢真的和父母翻脸。

她只盼着在嫁人之前的这几年里,在这王府里用心做事,攒够了供弟弟读书的银子,或许父母高兴了,就能给相看一个好点的人家,她便算是有了去处了。

云鸾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道:

“王爷做事岂是咱们所能猜度的……这也……也只能说运气不好了。姐姐你在倦勤斋的事既然清闲,不若闲时打些个荷包或是络子,托人去府外卖了,也能换点散碎钱财……”

“卖那些东西哪有成为大丫鬟拿的月银多……这差得少说十多倍……”

说到这里,那云池一想到自己盼了许久的升职,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泡了汤,忽然语气一转,气哼哼地一跺脚:

“若不是那姓楼的揽了这贴身伺候的事儿,王爷又如何会把我们分配到别处去做事。我这会子说不定就已经成了王爷的大丫鬟了……”

“姐姐你别这么说……”

云鸾也是半个影卫,楼夜锋的威望极重,即使现在卸任了,她哪里会看得下去别人这么说他?

然而云池并不知道云鸾是影卫之一,而且她进府里的时候,楼夜锋已经不如在宫里的时候存在感那么高了,绝大多数时候都隐着身形,云池只闻其名,基本没见过楼夜锋本人,自然也对他没什么尊敬之意。

她依旧埋怨,毕竟裴年钰用的是“以后让夜锋来伺候我就够了”这个理由来打发的她们。云池年纪尚小,哪里会想得到王爷的本意其实是不想让别人打扰他们亲近?便把裴年钰说辞信以为真了。

“王爷喜欢让谁服侍,咱们本来不该说什么的。若是那姓楼的尽心尽力,我哪里会抱怨什么,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去书房做事便罢了。”

“可最气人的是,那姓楼的竟全然不用心服侍王爷……”

门后的楼夜锋瞬间愕然。

其实他先前听云池所说,只以为她是因为没了升职的机会,于是迁怒到他的身上而已。

毕竟他和丫鬟究竟不同,在他看来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对于云池这小丫鬟来说可能就是天塌了下来一般。

楼夜锋很理解,所以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都没兴趣再听下去了,于是他只想置之一笑然后回屋继续去写他的功法。谁知这云池话锋一转,竟然说他服侍的不尽心!

楼夜锋先是愕然,随即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慌,差点敛不住呼吸之声。他停住了往回走的脚步,定在原地比之前更加认真地听了起来,甚至心中期盼着这云池能快些往下说。

他真的……很想知道他哪里做的不好了。

毕竟他心知自己从影卫转为贴身服侍主人,虽然都是为主人做事,这两者却是全然不同的。影卫需要谋略,缜密,警觉,而打理主人的身边琐事则是需要耐心和熨帖。

她们这些丫鬟都是先经过了嬷嬷们的长久教导才正式来当值的,他却是直接走马上任了,那么很多地方处理不好也是可以预见的。

然而这一个月里,从来没有人提醒过他哪里做得不好。

绛雪是江湖心性,不重规矩,她只管自己做得好便是了,楼夜锋做的好不好与她无关,何况她心思大半都在练武上,哪有空管这个。

夏瑶则是宫女出身,极重规矩,却也正因如此,楼夜锋是王爷的枕边人,自裴年钰显示了对他的宠爱之后,夏瑶自认为没有身份去指正,于是便也只字不提。

两个威权最重的大丫鬟都不说楼夜锋哪里做的不好,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敢提只言片语了。

楼夜锋藏在门后,此时竟暗自庆幸这丫鬟把这些偷偷说了出来,否则他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察觉。

“那姓楼的,一天里面有一半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待着。绛雪姐姐要练武这个我知道,夏瑶姑姑要管着涵秋阁的所有杂事,那些细碎的事不能亲力亲为,王爷身边可不是就没有人了么!”

“也不知道那姓楼的在忙活什么,见天的让王爷自己穿衣,自己配香,那日王爷想抚琴一曲,还得王爷自己去厢房里将琴案搬出来,真是岂有此理!”

云鸾摇摇头:

“楼统领与绛雪姐姐一样,那也是要练武的,这点不怪他。”

“还有更气人的是,那姓楼的,连主人的话都听不明白,你说这如何能服侍得好主人?”

楼夜锋又一次惊讶了,他和主人相处十年了,生死过命的交情。论和主人的默契,怎么也比这个刚入府两年的丫鬟要多吧?她竟说自己听不懂主人的话?这是何意?

“单就是四五日前的一天,先前京城下了大雪,那天清晨未亮,楼夜锋起身去伺候王爷洗漱,我当时站在廊下,听得分明。”

“似乎是堂侧多宝格上那一尊古铜瓶里供着的花枯萎了,楼夜锋便问王爷,是否要换成庭前刚开的腊梅。王爷只说这腊梅要待上面的雪半融的时候再折,方才好看,让他不必着急,这楼夜锋傻乎乎的……竟然就信了!”

楼夜锋:“………………”

“采枝供瓶要选很久,那时夜雪刚停,王爷分明是怕他冻着了,便推月兑雪枝不好。可腊梅上的雪开始消了,枝头雪水一压,那花儿哪里还能看?”

“那日到了过午,我被派到院外扫雪,却发现王爷竟是趁着楼夜锋回去休息了又自己偷偷去院子里选花枝。可那时雪都融了,王爷显然很不满意,选了很久才选到合适的。”

“我那时从垂花门外随便一望,便亲眼看到王爷折枝的时候,树枝上结的长长的一条冰痕溜进了王爷的袖子里,冻得王爷直皱眉……”

楼夜锋此时已经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是他主动接下的服侍主人的职责。

主人一直怕他无处下手,显得多余,于是在他身边原本服侍得很周密的这些丫鬟,几乎全都打发了去。

主人身边几乎只留了他一人,就为了显出他的特别,让他不感觉自己无处可用,让他觉得自己对于主人是重要的。

这分明是主人的一片苦心。

可他却做得这么不好,有这么多的事情都被他忽略了。

他先前以为这丫鬟天真,没想到天真的却是他自己。连主人的话都听不懂………

“你说哪有他这般伺候人的?王爷时常向着他,不欲他劳累,他便每次都将王爷各种各样的哄骗话当了真,竟真的自己回屋大睡,让王爷自个儿做这些个琐事,他还偏偏一次都没察觉!”

楼夜锋心下苦涩之极。主人常说“这个不需要你做,因为……”,或是“这个事你也不急着做,我还得……”,他从未想过是真是假。

主人不让他做,又不想让其他的丫鬟在他身边来显示存在感,便只好自己动手………

短短一个月内的琐事桩桩件件地在他脑中转过,现在想来,竟是全都印证了这一点。

这一点一滴的小事之中,全然是主人的殷殷关切,化作了最温柔的心意,无声无息地浸入了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而他毫无所觉。

他这侍君当的,这不是成了给主人找麻烦的!

楼夜锋先是心中感念主人无声的温柔,同时心下懊悔已极,为何他半点都没察觉主人是在诓他呢?若非今日被人背后点破,他恐怕还蒙在鼓里。

那云池趁云鸾发愣,接着道:

“我看,他就是心思没在活上,不然怎么这么多活摆在他眼前,他就是看不到呢?我看他是见天的把两颗眼睛都粘在王爷身上了吧……”

话说了一半,楼夜锋却骤然紧张起来了。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心道最近确实控制不住自己,常偷偷地看着主人的背影。这不会被……被发现了……?

随后云池的话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哼,我看他是个对主人有意思的。主人一时宠着他罢了,他倒真想动真感情了,也不看看自己,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

云鸾大皱眉头,心道你八卦一下楼统领做的些微不足之处也就罢了。编排他和主人如何,这就太过了,于是立时开口道:

“慎言!”

只是还未等她说完,忽然旁边屋顶上一道黑影闪过,剑光出鞘,直冲云池的颈部而去。

云池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傻了,尖叫一声,呆立原地。

而在她吓得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忽听得一个沉稳的男声,带着怒意斥道:

“住手!”

云池睁眼,只见剑气从她的鬓边掠过,割下了一缕青丝。

而一个年轻的黑衣影卫落地,转回头看着那个站在道旁,面沉似水严肃得可怕的男人,恭敬地行了一礼。

那影卫面色半是委屈,半是不平:

“楼统领,我只是想吓吓她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云池:王爷,我可是帮你向老楼点出了你的深沉情意,怎么结算?

老裴:五两银子一条,说老楼坏话,倒扣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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