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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九三年的春天(2)

就算是鲜花插牛粪,雨城人也认为,这是郁金最好的归宿了,红颜孤女,嫁入本地豪门,可算终生无忧了。

可是,命运还来不及展开那俗世的温情面孔,郁金就得了一种日渐瘫软的病——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站不住,走不动,只能躺或坐。天妒红颜,一个美丽高挑的女人就像纸做的、面合的,立不起来了。

有人说,其实郁金还生了个女儿,但被厂长夫人抱走了。

那些岁月,总有一只猫在深夜里哀嚎。失眠的人静静的听,他们都觉得听懂了它的猫语。

有些时候,他们甚至以为那不是猫,那其实就是郁金,是她的悲鸣。

漫漫长夜,猫**越脊,在大院里徘徊,声声幽怨,不知疲倦地,用它稚女敕的婴儿般的嗓音呼喊,哭泣。

星光掩住月光的深夜,郁金在窗口低泣,后来,向猫声的方向挪动自己。她的双手似乎有了力气,打开一扇窗户,在黑暗中守候着。

黑夜连绵,半明半暗,月色渐渐明朗如水。夜风清凉,城市的声音渐轻渐远,巨大的星辰闪耀在遥远边陲的山岗之上。

当月光慢慢移到窗对面的粉墙上,猫也迈着缓缓轻捷的步子踱上了窗台。从此,它不再离去。它的皮毛是匀净厚实的白色,一双眼睛碧绿,大、亮,常常眯那么一下,显出睿智和机警。唇、鼻小巧精致,声音娇女敕且具张力,细长的胡须习惯性轻微抖动起来,又有些宫廷奸诈男人的味道,和它的狐媚气质奇妙地调和……

它的柔软温暖,它的献媚和哀怨,让软弱的女人感到烫贴和怜惜。它安安静静地,听行动不便的女人数落,听她诅咒男人,诅咒贫穷和疾病。它伸出暖乎乎、湿漉漉细叶似的舌头,轻舌忝女人的手。女人的手比腿更有知觉。她的皮肤有些干燥,因而格外敏感,那猫舌的熨贴和温暖就格外强烈。猫的安慰令她激动,她将它紧搂在怀里,流下泪来。猫忠实乖觉,它舌忝她,更紧地依偎她,偶尔轻轻地发出声音,仿佛告诉她:就算你失去了一切,仍然有我。

女人在无休止的怨恨的自言自语中,渐渐安静。

她常常在白天陷入睡眠和梦境,在夜晚守候,像猫一样。她的生命,在这大院里存在,近三十年了。大院空了,房子旧了,墙壁长满青苔。院门口的老槐树朽了,剩下不多的枝桠,五月里开几串白色的花,被流浪的孩子捋进嘴里嚼。

院子里陆续住进一些陌生的外乡人,他们悄无声息,很难引人注意。也不断有流浪的猫来到这里安身,像回到真正的家园。每到夜晚,院子里猫声喧哗,原住猫一天天引来一只又一只野猫,日益将院子各旮旯占据。

不知为什么,郁金对猫族一直心有敬畏。

无数难眠的夜晚,她倾听它们的声音。猫的声音如同哭诉,像婴儿,像弃妇,锐利却又柔女敕。猫到底是歌唱,还是呼唤?是倾诉,还是控诉?

郁金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猫开始叫了,她的夜晚就会充满不安,彻夜难眠。喵,喵,喵……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生灵,如此这般用人的声音来表达自己?

她倾听。她其实也渴望发出那样的声音,渴望向黑暗,向无常的人生和命运,向黑夜中的一切传达心声,但是她做不到。

越来越多地来到吴家大院的猫们,全都自觉、甘心地接受那只白色大猫的统率,唯它的鼻息是听。只要它回到房间,偎进她的怀里,院子里的猫群就四散离开,到各处隐匿,保持安静。

日月颠覆,人世无常,郁金,一朵生长在废墟上的时光之花。

当黎明就要到来,失眠的人也快昏迷的时候,远来的大卡车的嘶鸣,似巨兽压抑不住的低嚎,远远地,将雨城的夜穿透。

那是长途货运汽车司机老五,来了!

郁金到棉纺厂的那天,是老五给她做登记。老五是刚被招进来的搬运工,叫刘强,在家排行第五,是搬运工里唯一上过中学的,很快得到学开车的机会,一直兴奋得走路都是弹跳着的。

老五年纪比郁金小,唇上的胡须还只是细细的绒毛。他刚见到郁金时,心里紧张,腮帮子都哆嗦了。但他没让人看出来。他甚至用一种介乎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目光,狠狠地打量了她。

老五的家,在巷子深处,和吴家大院一墙之隔。每天傍晚,他都在厂门口几十米远的地方,等女工们像沙一般流出来,流尽了,郁金不紧不慢地出现,他立刻将自己的自行车推过去,往她面前一支。她不看他,带着漂亮女人的天然傲慢和大方,坐到他的车架上。

他飞**响一声锋利的口哨,迅速驮她回家。

也许,郁金在少女时代,最大的忽略,恐怕就是老五了。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他天天默默而又亢奋地接送她上下班,可她甚至想不起他的模样,只记得他有一双沉静、明亮的眼睛,眼神坚定,下巴的线条比别的孩子更加硬朗。她似乎也注意到,他对所有接近她的人充满了警惕。她甚至听见,当他咬紧牙关的时候,拳头捏紧,发出嘎嘎响声。

一个阳光苍白的中午,女工们突然停下活计,纷纷往车间外跑,郁金也跟在她们后面。厂房前的大院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有人兴奋的喊:“决斗了,老五和麻子!”

郁金挤进去,看见老五和厂长儿子正互相对峙。老五精瘦,麻子身躯庞大,脸上长着横肉,一个个小麻窝整齐又鲜明。他们应该已经拼了几个回合了,各自的脸上臂上,都有了伤痕。老五的打了补丁的衣服早被抓烂成布条,麻子的鼻子流出的血已经干凝。

人们兴奋地喊:“龟儿子,干倒你个龟儿子!”

郁金入场,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麻子公牛一样鼓胀的眼球转动一下,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他对老五说:“你看看你,你配得上她吗?你能娶她吗?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出身!”

老五说:“我当司机了!我不许你碰她!”

麻子更开心了。他揉揉嘴角的血痂:“你会开车了?了不起了?我可以叫你一辈子回不了雨城,你信不信?老子要娶她,明天就娶她,说到做到!”

老五立刻集聚他的全部力量,勇猛地向麻子扑上去。麻子闪开,挥手示意,两个厂保卫科的人早有准备,迎面冲上去,以老鹰抓小鸡的动作,准确地将老五捉住。

第二天,有人来车间,叫郁金停下手里的活,领她去见麻子的母亲,并叮嘱道,人家可是上海人,见了面,要叫夫人,可不要像雨城人那样叫阿姨,保姆才叫阿姨。

郁金跟着来人在厂里走来走去,绕过车间,来到一栋独立红砖房里,厂长的家。一脸虚情假意的厂长夫人,连叫几声哎哟哟,热情地拖住郁金的手,左看右看,说:“果然是很好看的呀,难怪我宝贝儿子要和人打架,你这姑娘,就是让男人不安生的呀!你多大啦?”

“十八了,夫人。”

夫人嗯了一声:“这个事情,我看可以的了。回去告诉你爹妈,我家麻仔的伯伯是当局长的,我要请他来,亲自主持你们的婚礼。”

郁金低声道:“我没有爹妈。”

夫人发出哼哼声,仿佛自言自语:“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呀!”

那个空气干燥的下午,老五心神不宁。下班时,他像往常一样迅速奔向车棚,拖出已经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推着往外跑,停下来,在固定的位置等候郁金。

在跨出厂门的瞬间,传达室的黑板墙上,一张鲜红的标语纸令他不安。

他想想,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返回去,来到黑板墙下,抬起头,他浑身的血,立刻往头上冲了。

那是一个新鲜的通知,墨汁还往下滴。通知说,厂长儿子的婚礼已经定在星期天下午,大家要准备礼金,星期天准时到红楼参加,不得缺席。

他唰地撕下那张红纸,又一脚将吱嘎响的破自行车踹到地上,跑了。

此后,人们再没有看见过老五。

荒凉、僻远的省际公路上,一个表情孤寂、感伤的长途货车司机,驾车或飞驶而过,或在盘山公路上慢慢爬行。他其实很年青,但容颜沧桑,彷佛他的青春,在昼夜之间销蚀了,剩下坚硬的脸部轮廓,长而硬的络腮胡就在这轮廓上密实、挺拔地生长。

他在茫茫路途上陷入沉思,或是在寂寥的旷野里将喇叭久久按响。那愤怒的嘶鸣增加了震动感,仿佛车轮碾压下的大地,也开始汹涌起伏。

几年后的某个黄昏,老五在三省交界的路边小店,遇到一个面孔苍白的来自雨城的司机。两人仿佛有缘,默不作声地凑到一张小桌前,卷自己的烟叶,送给对方品尝。

他们慢慢聊起来。雨城司机告诉老五,郁金并未嫁入豪门。

“为什么?”老五几乎从小桌边跳起来。

雨城司机说,她要厂长家给她一段时间,或者三个月,或者是半年。她说她有亲人在远方,她要和他们取得联系,必须邀请他们参加她的婚礼。但是,这亲人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她却不愿明说。说起来,她在雨城孤单一人,全城人都觉得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厂长夫人答应了她,要儿子耐心等一等。

他们并没有等来郁金的亲人,等来的是花儿的苍白和枯萎:郁金慢慢地,不能走路,甚至坐都坐不稳了。

也有人说,她是被麻子**,生下一个女儿后,才成瘫子的。

总之,麻子不会娶她了。

她仍然住在吴家大院,偶尔,拄着拐杖,半挪半爬,出院子来买一块发糕充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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