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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大限至(三)

半月后,沈复风尘仆仆归来,陈芸一团喜气伺候了他梳洗,然后就同他一块说话。

原来这半年功课吃紧,沈复顶着压力,昼坐惜阴、夜坐惜灯,几乎要把两年所学巩固了一遍。

陈芸听他说得这般可怜,越发心疼,一面温言细语,一面细细打点,对他极尽体贴。

如此又过去七八日,沈复每日清闲自在,要么看书,要么写字,要么作画,要么侍花,真真颐神养性。

陈芸有时看不过去,嗔他是酒囊饭袋,他必拿出陈芸先前所言,以此作为借口躲懒。

陈芸无计可施,又兼安绮春怀胎六月、沈稼君病得糊涂,两下里撞在一起,她每日奔波于两处之间,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没心思与沈复争嘴,只好听之任之,随他心意。

如今且说沈稼君那病,源自先天不足,到十三四岁上才现出端倪,而后时好时坏。

沈老太爷当年在世,曾花大价钱请了一位国医圣手入府诊治。那位国医圣手搭过脉,诊为心肾亏损之症,言:心主血、藏神,肾主志、藏精,而一旦心肾不交,精不生气、气不生神,神不役气、气不役精,如若放任不理,越往后又添滑精、梦泄等症。

沈母当时听了这一席话,吓得好几日坐卧不宁,赶紧央求了那国医圣手开了方子。

那国医圣手不敢乱下虎狼药,只徐徐图之,留下一副益气补精的方子,叮嘱沈母小心照拂。

沈母爱子心切,完全遵从医嘱,好生照顾了沈稼君两年,终于看到病情康复的曙光。

不想沈稼君到了十六岁,耐不住房中寂寞,偷偷消遣了几回,又犯上虚劳之症:不梦而遗、漏而不止。

初时,沈稼君不敢声张,只一味隐瞒,不想过了几个月,心肾不交,少火衰微,心火炎而乘金、天突急而作痒,咯不出、咽不下,喉中如破絮粘塞,演变成了劳嗽。

沈母后知后觉,连忙打发人又请了那位国医圣手入府。

那国医圣手把了回脉,一下找到关窍,又不好当面言明,只私下将实情告诉了沈母。

沈母一听儿子有了生理需求,想他也到了年纪,就托媒婆到处说亲,寻到了待字闺中的周夫人。

费了一番周折,终于促成婚事,沈母又听从那国医圣手的交代,调制了归脾丸、养心丸供沈稼君服用。

沈稼君最先还听话,老实服药,可架不住房里有了人,几回贪欢,原先的弱症又现了出来。

如此好一阵、坏一阵,倒也没出过什么大差,顶多病倒歇息几日,然后又恢复如常,以至于沈母认为沈稼君患的是富贵病,不能多受劳累,所以从不许他操心费力。

不意风雨难料,去年开春,周夫人设计顾姨娘一事抖了出来,沈稼君当时气得火急攻心,肝胆动焰,底子里的弱症又翻了出来,从此缠绵病榻,咳嗽频仍,而后嗽久失气,气不纳于丹田,真水无以制火,到了最后,湿滞中焦,血逆清窍,以

至坐不能安,卧不能宁。

沈母见这病来势汹汹,忧心忡忡了好几日,一连请了好几位大夫入府,延医问药。

这几位大夫虽比不上原来那位国医圣手医术高超,可随便拎一个出来,那也是本地响当当的人物。

几位大夫把了脉,察觉沈稼君底子虚空、回天乏术,只好迂回救治,都开些清金保肺、平肝缓火、培土调中、滋阴补肾的方剂,以期镇浮、定乱、润燥、疏滞、补虚。

可病入膏肓,哪里是药石可医?

沈稼君在病床上躺了这一年多,体倦骨痿,健忘怔忡,陆陆续续又添了许多小症,养心丸、归脾丸早无功效,只等着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沈稼君也就一命呜呼了。

沈母早看出了端倪,只是一直忍着没说,不想六月里一场瓢泼大雨,沈稼君驾鹤西去。

初听消息,沈母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反应了半天,才颤巍巍站起来,忙忙赶到紫薇斋,逢人便问:“君儿怎么了?”

被拦下的丫鬟见沈母面色失常,心里战战兢兢,答道:“回老太太,大老爷升天了!”

沈母惊呼一声,后背一仰,差点要摔翻过去。

幸好盼雨有眼色,一把扶住了老人家,然后又细声细语劝:“老太太节哀顺变吧!”

沈母一想到沈稼君撒手人寰,从此母子阴阳相隔,不禁悲痛欲绝,哪里还听得下别人的劝说?只是咬了咬牙,强自打起精神,然后五指蜷缩成拳,凄然走入灯火通明的房间。

房里早有许多人,周夫人、林姨娘和一众丫鬟、仆妇一见沈母,纷纷退到一边,俯身请安:“老太太!”

沈母五内俱焚,压根没心思理睬他们,只是蜗行牛步到了榻边,一面望着面无人色的沈稼君,一面哭道:“君儿,君儿,你睁睁眼,你怎好让老身白发人送黑发人?”

周夫人和林姨娘站在旁边,想劝又不敢劝,为难至极。

这时,沈稼公阔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吴夫人和陈氏,还有沈衡夫妇、沈翼夫妇、沈复夫妇。

沈稼公来前已有准备,慌忙走到沈母身边,劝道:“老太太请节哀,大哥走得很安详!”

沈母完全不理,只是握着沈稼君的右手,哭道:“你大哥好狠的心啊,老身都这把年纪了,他还让我老年失子?”

沈稼公闻言伤心,不觉神伤。

沈衡、沈翼、沈复三兄弟站在榻前,不好插嘴,只能低着头,将哀伤之色挂在脸上。

吴夫人心里想不通,悄悄过去拉了周夫人的右手,问:“大哥怎么走得无声无息?”

周夫人眼掉泪珠,道:“我也不甚清楚,这几个月,全是林姨娘寸步不离守在榻前!”

林姨娘旁边听得清楚,连忙带着哭腔道::“老爷这病早是强弩之末,前头也请了几位大夫,可那几个大夫都说无药可治,只开些补虚理气的药。这一阵都很安康,不想今日到了晚间,

老爷突然没了气息,我当时吓得半死,赶紧拿手试了试老爷的鼻息,全无动静,我怕是我弄错了,又忙着模了模老爷的额头,居然也凉透了,这才敢到处告诉!”

周夫人想着夫妻之情,不禁呜咽难言。

吴夫人不知如何解劝,只得往后退了半步,偷偷和陈氏对视一眼,然后也沉默下来。

沈稼公本性要强,眼见沈母哭成泪人一般,连忙上去劝道:“老太太,人走茶凉,哭是决计没用的了,为今之计,该筹备着停床,然后再找个笔底下来得快的人写讣告通知亲友才是!”

“我一个老寡妇,常年不出大门,你让我怎么管呢?”沈母刀刻般的皱纹拧到一起,神情委顿到了极点,“你也不消来问我这老寡妇拿主意,只管和老三商量去便是!”

沈稼公满脸为难,道:“眼下,大哥已经宾天,三弟又不在家中,哪好继续耽搁?”

陈氏听得仔细,忙道:“我已托人去通知老爷了,最迟明日上午,老爷就该家来了!”

沈稼公了一声,道:“饶是如此,也等不及!今夜就要停灵,稍后还要预备着亲戚要来,又要布置灵堂,派人去外头买副棺木,另外还要找阴阳生择定停灵之期,你们说说,可还等得及吗?”

陈氏等人听了,皆垂头不语。

沈母叹了口气,道:“旁的,你先做主,至于这棺木嘛,府里现成就放着一块呢,倒不必着急上火去外头买了!”

沈稼公听得明白,赶忙制止道:“这可不成,那块积雪紫檀原是老太爷驾鹤西去时一总买的,如今外头可见不着这么好的货了,再买,恐怕更花费了,何况,那块积雪紫檀在老太太院后放了一二十年了,贸然启用,唯恐破坏了老太太的福运,还是另行筹买吧!”

沈母瞥了他一眼,道:“凭是什么好货,我也舍得给你们兄弟,更何况去的是稼君,从小那么惹人怜爱的一个孩子,我便是倾尽所有,也要为他办一场轰轰烈烈的丧礼!”

沈稼公见老母亲哭得伤心,一时不敢多嘴,只出去安排人设置灵堂,又派人去饮马桥附近请阴阳生、茶师傅入府。择准停灵五七三十五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三十五日,延请寒山寺僧侣在大厅拜‘大悲忏’,超度前往后死灵魂,以求逝者长安。

茶师傅领着几个徒弟,先向沈稼公见了礼,然后随之进了紫薇斋,准备为沈稼君装裹。

吴夫人见要装裹了,悄悄拉着陈氏往外退,潘翠莲、安绮春、陈芸三人也亦步亦趋出来。

沈母执意要看最后一眼,杵在屋里不愿出去,周夫人、林姨娘不需忌讳,理所当然陪在身边。

这茶师傅大约五十上下,因为从事殓丧行业许多年了,即便此时面对的是死人,他依旧泰然自若。

当下吩咐了几个徒弟为沈稼君绞脸、梳头,等修正仪容了,他才铺了一张洁白的画质,墨为沈稼君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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