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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玉簟凉(三)

别了潘翠莲这里,陈芸又到安绮春处坐了坐。安绮春倒是难得热情,又是安座,又是奉茶,可陈芸很不自在,总觉这热情里透出几分生分,于是随便和她聊些闲话,就匆匆离了延禧堂。

这时已近黄昏,晓日西斜,洒下万点金光,如琉璃般覆在丛丛牡丹花间,熠熠生辉。

陈芸望着夕阳,想起幼时的清闲时光,不禁神驰魂往,展念又想到陈父去日无多,更添黯然,连忙止了纷乱迭飞的心绪,领了瑞云、瑞彩两个往府里各处院落察看。

守夜的妈妈们倒警醒,并无呼幺喝六之说,只是挺腰叠肚,聚在一处说些外头的新鲜事。

陈芸四下查了一遍,觉着防守十分严备,不由心安,又听管外院的邓善保差人来禀,说外间小厮也开始上夜,心里更加放心,改头去安排掌灯事宜和传膳事宜。

脚不沾地忙了半天,终于到了戌正,府里渐渐安宁,陈芸也有空坐下来进些饭食。

瑞云夹了一块藕片,慢慢送到陈芸面前,道:“女乃女乃今日可累坏了,快尝尝这藕片吧!”

陈芸拿银箸夹了,慢慢送入口中,只觉软软甜甜的,十分可口,不由多吃了两块,然后才张口道:“真是不当家不知当家苦,这才一日,我已经累得浑身乏力,真佩服太太十年如一日这份恒心毅力!”

瑞云笑道:“凡事都是难了不会,会了不难,女乃女乃心里想着府里的事千头万绪,无从下手,当然不能得心应手,等将来管得多了,学得多了,自然又会觉得十分简单了!”

陈芸听她轻言细语,道出了一个真谛,不由刮目相看。

瑞云却不存骄傲之态,只是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夹菜,适时讲些府里的人事关系,开阔陈芸的视野。

陈芸听了个轮廓,大致琢磨出其中的门道,顿时信心倍增,就心平气定地用了晚膳,然后吩咐瑞彩、杜鹃进来收了残羹剩饭,打水洗了把脸,歪到罗汉床上歇了歇。

才合上眼,只闻院里起了声响,陈芸凝神听着,像是冯妈妈的声音,当下抽身离开床榻,慢慢往外头去。刚刚出到廊下,见果然是冯妈妈,陈芸当即站定,唤道:“冯妈妈!”

冯妈妈朝廊下望了一眼,顿时神情缓和,悠悠靠前,道:“入夜还来叨扰女乃女乃,实在过意不去!”

“妈妈究竟为了何事而来?”陈芸开门见山地问。

冯妈妈只犹豫了一下,道:“太太才打发.春芝回府里传信,说是陈老太爷午后没了,请女乃女乃带着三小姐回去奔丧!”

陈芸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数九寒天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登时打了个冷颤,亡魂失魄。受惊之下,理智犹存,陈芸慢慢晃过神来,一面思量如何禀告沈母,一面思虑如何安顿府务。

望望天色,黑暗笼罩,月轮高悬,恐怕沈母早歇息了。陈芸不敢贸然惊扰老人家,只得先思索后一件事。

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一,将管家之权呈给沈母,凭她老人家公断处置。但沈母

年岁已高,精神不济,即便真愿意接手,恐怕也要委托他人,让底下人有空可钻。二,将管家之权送到吴夫人手里。这倒是可为一计,只是吴夫人贫嘴薄舌,向来和陈氏面和心不和,若自己不打招呼,直接将管家权送给吴夫人,唯恐拔出萝卜带出泥,以后不好收场,落得两面埋怨。

思来想去,这也不行,那也不可,陈芸只觉脑子要变大了,赶巧看见冯妈妈在身边,不禁灵机一动,道:“冯妈妈是太太身边的老人了,耳闻目睹,定然学了不少本事,如今多事之秋,太太不在府里坐镇主持,我也要回去奔丧,唯恐府中生乱,只得求妈妈临时出面了!”

冯妈妈心里高兴,可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女乃女乃可折煞我了,我不过是在太太身边服侍,即便长些见识,那也只是皮毛,恐怕到了眼前,未必能够顶用,何况,我是下人,无权无势,即便女乃女乃授我管家之权,恐怕底下那些人也未必真心服气!”

陈芸听她话中虽在婉拒,可句句不透出接手管家的为难,情知她不是没有当官的心,于是慢悠悠道:“妈妈说的这些,倒也是大实话,府里的下人确实不好辖制。可是,事发突然,我已无计奈何了,看来只有明日禀明老祖宗,凭她老人家决断了!”

冯妈妈目光一动,旋即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翌日,陈芸衣不重彩,一早到乐寿堂请安,打算将祖父亡故的消息告知沈母,不想吴夫人恰巧也在,只得从新计议,曲曲折折地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任凭沈母调度。

沈母念及自己垂垂老矣,无力监管,理所当然要推举吴夫人管家,不料吴夫人过惯了无思无虑的日子,揽权霸势的心日渐淡了,又想着那句‘炒下豆子众人吃,打烂砂锅一人赔’,一发不肯接管府务,只推说自己最近身子不爽利,没有精力管事。

如此一来,倒将难题推给了沈母,既不能不放陈芸回去奔丧,又不能眼看府里乱成一锅粥,真是头疼脑大。

陈芸眼明嘴快,见沈母皱了眉头,赶紧道:“我这里倒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只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沈母蹙着眉道。

陈芸缓缓张口:“常听太太夸赞冯妈妈精明干练,如今府里既无人能出面主持大局,何不让她临时顶替?”

“倒是可以一虑,她男人邓善保管了外头,再由她管着里头,里外得宜,倒也妥当!”沈母面色平静地说着,忽然眼中异色一闪,道:“只是,账房要紧,不可轻易托付!”

“老祖宗尽管放心,我已前后思量过了,这几日不动账上,只许冯妈妈代管灯火守夜之事!”陈芸有条有理地说,“其他的,还望老祖宗和二太太多多费心为是!”

沈母点头称好,吴夫人碍着沈母,只得点头。

商议已定,陈芸再不耽搁,一面命人唤了冯妈妈到跟前,好生说了一番管理细则,才肯放了对牌,一面又命人去通知沈雪茹收拾细软,回去奔丧,然后姑嫂俩一同上路。

路上槐密柳实,荷润花香,一派夏日盛景,无奈姑嫂俩心中戚戚,全然没有心情观赏。

堪堪到了中午,马车进了庄子,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绵绵不绝地开始在耳畔作响。

姑嫂俩无心关注这个,只是面色惨然地保持着沉默,直到下了马车,才露出一点人色。

携手并肩进了小院,姑嫂俩只见院里到处挂了白幔,四季杂物全给人清理干净。厅堂中门大开,当堂陈了一具棺木,棺木合得严丝合缝,棺前摆着案几,案几上放着香烛、果点,案几前有一方褐绿铜鼎,鼎里正冒着黑烟,似乎才烧过黄昏纸。

姑嫂俩互望一眼,快步进了偏堂,只见严氏弯腰站在桌边,一手提壶、一手斟茶;金氏、陈氏面带伤心坐在罗汉床边,一个嘤嘤哭泣,一个唉声叹气;陈母倒是安稳,只面无表情躺在床里,但红肿的眼泡已然说明了老人家也有过一阵撕肝裂胆的经历。

沈雪茹见了此情此景,只觉钻心刺骨,禁不住喊了一声,道:“娘!”

陈氏听着声音,慢慢抬起头来,只见沈雪茹白衣胜雪,双眼雨泪,不禁怔了一下,然后才招呼沈雪茹到身畔,带着哭腔道:“你外祖父午后没了,真是令人伤心!”

陈芸也走到金氏身边,贴心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而后又冲着面无人色的陈母道:“祖父虽一夕钟鸣漏尽,但他老人家得享七十高龄,已算大福大寿,还请祖母节哀顺变!”

陈母不听这话还好,一听顿时泪流满面,哭道:“说好了白头偕老的,如今我还好生生活着,他怎好说走就走?”

陈氏一见母亲哭泣,心里更加难受,连忙出言宽慰,严氏、金氏也上去好言解劝。

陈芸候在一边,眼看陈母慢慢平静下来,这才心下稍安。

退出偏厅,只见沈复阔步走来,陈芸心里一动,连忙迎了上去,问:“你从哪儿回来?”

沈复看着暮气沉沉的,道:“才从大舅父那儿来,大舅父忙着采办东西,彦哥儿忙着拟写知单,他们都嫌我帮不上忙,就打发我过来守灵。”说着,探着脖子朝屋里望了望,问:“雪茹也来了吗?”

“自然来了!”

陈芸说了这句,想到人死如灯灭,不禁怅然。

“娘和舅妈他们在做什么?”沈复拉着陈芸的手问。

陈芸道:“刚才我口出不慎,无端又惹了祖母伤心,眼下,太太他们正忙着劝解呢!”

沈复叹息:“外祖父这一走,外祖母可伤心坏了,都已经一天一夜不茶不饭了,如此下去,可不是好兆头呀!”

陈芸听得心底感动,眼睫一闪,道:“咱们进去也帮不上忙,不如,好生做一顿饭奉给祖母吧!”

沈复欣慰道:“你的厨艺绝好,我就在旁边给你打下手,劈叉烧火也好,淘米洗菜也好!”

陈芸唇角一勾,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快速牵了沈复的手,成对往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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