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茕斋一十三年三月廿二日。

茕惜练完心法,刚从紫竹林回到茕斋,便听得有极为规矩的敲门声,一下一下,沉稳有力,不急不缓,犹如老僧敲木鱼一般气定神闲。

茕惜暗想:这敲门的该不会是个和尚吧。

推开沉重的乌木门,映入眼帘的果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只不过,这僧人分明只是一缕残魂,虽近乎透明,但仍有淡淡的佛光笼罩。

看来这位大师死后经历了不少劫难才到了她的茕斋,不然佛光也不会如此暗淡。茕惜不由得微微一笑:“阿弥陀佛,见过大师。”

僧人笑答:“大师二字,圆济不敢当。”

“若非得道高僧,又怎会有佛光笼罩呢?”茕惜恭敬道:“对了,大师请进,屋内简朴,大师莫要见笑。”

圆济依旧淡笑:“阿弥陀佛,如此,便有劳施主了。”

茕惜将圆济引入茕斋,圆济秉承着非礼勿视的原则,目不斜视,全由着茕惜引他坐下,虽然他入法门多年,但是初见茕惜,还是有一瞬间的惊艳,一头银丝柔亮顺滑,仅取适量用白玉簪子束起,便已风韵天成。

仅仅看到这头秀发,他便不敢再往下看,而是垂眸念了一遍清心诀,眸子便极快恢复明亮。

茕惜见状,暗暗点头,眼前这位和尚,果真是位高人,之前许多心怀不轨的妖魔山精,要么嫉妒她的容貌,想要取下占为己有,要么就是贪念她的皮相,想强行绑架她收为妻妾,也有自不量力看上她的道行的,其中不乏妖僧邪僧,只是后来的下场……不提也罢。

这和尚如此恪守底线,倒不得不令她高看一眼。

茕惜在他对面的桌子坐下,素手轻轻敲击桌面:“不知大师有何心结未解,或是有何心愿未了?”

圆济抬眸,只是,此时他原本明亮的眸子已渐渐黯淡,原本温润的声线也略微嘶哑:“贫僧既有心结未解,亦有心愿未了。”

茕惜挑眉:“哦?愿闻其详。”

圆济大师垂眸,略显忧郁的声音充斥茕斋:

“我本是无果寺的和尚,说来可笑,我虽是人人羡慕敬仰的圆济大师,但在她看来,我不过是个不通情达理的疯僧罢了。

曾经,我自以为我存在于世间的理由便是匡扶正义,济世扬善,后来却发现,善恶之间,原来并无所谓的界限。

她叫陈芙,原来是柳州的女捕快,四处惩拿奸人,为民除害,是柳州城里人人敬仰的女罗刹,却也是真心实意造福一方的良人……后来,她因为不愿嫁与柳州太守之子得罪了太守,从此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押入大牢月余,出来后,往日里豪爽活泼的‘柳州第一女捕快’便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为祸一方的女山贼,她落草为寇,自称福大王,妄言可以推翻太守,造福众生,便召集了一帮土匪在柳州地带胡作非为。”

茕惜敲桌的纤白手指停下,脸上渐渐浮上一抹惊讶之色,世界真小啊,那个丫头心心念念的人,终于来了么?

圆济大师修道多年,此刻居然用“我”来称呼自己,着实奇怪。看着圆济大师越发黯淡的神色,茕惜唇角一勾,心中开始隐隐期待起这个故事来。

“我着实看不下去,又经不住太守的苦苦哀求,终是决定独上匪窝,将他们的隐匿地点告诉太守,并劝说她带领他们改邪归正,好不容易到了福寨,本以为他们会杀了我,以发泄对太守的愤怒。

谁知,得到的却是他们的礼遇有加。我一直不理解这帮土匪的做法,直到那天晚上,我遇见了喝醉的陈芙。

她穿着男人的衣服,却偏又生的一副女子的俊俏皮囊,在一群土匪中潇洒无比,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能喝那么多酒,整坛整坛往嘴里灌注,犹如一场轰轰烈烈的仪式,叫人惊叹,更叫人心疼。

她发觉了我在看她,让我过去陪她喝酒,出家人不沾酒色,我正欲开口拒绝,便听得她说:

‘和尚,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你想来劝我们归顺那狗太守,是与不是?’

我一时语塞,便答是。随后,她便笑了,笑得相当凄凉,与往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那个福大王完全不一样。突然,她大笑一声:‘弟兄们,告诉这个疯僧,我们为什么没有杀他?’

随后,我便听到了不少人的回答:‘圆济大师医术好,俺家媳妇那个病就是他给治好的。’

‘圆济大师上次劝俺不要杀人,免得进牢房,虽然俺还是把人杀了,但是圆济大师希望俺好,俺还是知道的。’

‘圆济大师上次把他化缘得来的百家饭给我了,自己饿肚子一天,这份恩情,俺老牛一直记得。’

……

那时我才知道,那个又小又破的寨子,却几乎每个人都受过我的恩惠,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或许一直以来,我行走江湖,救助众生是有意义的。

当时的我热泪盈眶,从前的我,一直以为土匪就是没有人情味的刽子手,现在才发现,是我错了,我被经文迷了心窍,习惯于擅自将人在自己心中分为善恶两极,却忘记了人人皆怀善恶之心的浅显道理。

就如同那陈芙,原是人人称赞的豪爽巾帼,如今,却是人人喊打的土匪乱寇。

那一刻我突然开始迷茫,到底该不该把这帮土匪的窝藏地点告诉太守,陈芙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但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我:“大名鼎鼎的圆济大师,不如来看看我们是怎么审犯人的,抓的又是些什么人?”

不等我答话,两个土匪便将我押到了地牢,地牢里关着的,皆是些富贵人家的家主,陈芙*地提住其中衣着最为华贵的一位,扔在我面前,没心没肺地用烧红的烙铁在那人身上拍了一下,地牢里立刻充斥着皮肉烧焦的味道。

我正欲阻止,押着我的两个土匪便立刻拦住了我,接着便听到陈芙邪气的坏笑,此刻,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鞋底抽打那人的脸:

‘李有金,你到底答不答应派粮?再不答应的话···我们福寨的各种酷刑,也不是吃素的。”

那富商脸色煞白,连声道:“陈女侠,我派,我立马派粮,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

那人身上的各种虐待痕迹极为明显,就连我看了都心惊胆战,再看着那个富商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我月兑口便让陈芙住手。

陈芙愣住,接着又笑得灿烂:“我住手?刘元,你有没有搞错?”

紧接着,她的表情陡然狰狞:‘我今天放过他了,谁来放过那些快要饿死的百姓?姓李的搜刮了那么多的民脂民膏,如今柳州正值饥荒,他却依旧帮着那狗太守发国难财,打劫钦差大臣的赈灾粮嫁祸给我们,嫁祸也就罢了,可他,居然把那些救命粮全都据为己有,欺上瞒下,借此发横财,你说,我该不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廉耻的狗东西?’

没有人能理解我那一刻的震撼,之前我一直听太守罗列这些匪徒的种种罪行,却不知他们原来是在陈芙的带领下劫富济贫,惩恶扬善。

而我,却一直视他们为良知泯灭之辈,而今看着这牢笼中瑟瑟发抖的达官贵人,我突然涌上一股深深的罪恶感,本以为作为僧人,就应该无论贫富贵贱,本心好坏都一视同仁,但此刻看着那李有金欺软怕硬的丑恶嘴脸,我没来由开始厌倦这红尘。”

茕惜暗叹一声,她曾以各种身份在人间呆过一段时间,附身过皇家公主,也扮演过贫贱子女,深知人间森严的等级制度与无法预料的人情世故,那种地方,着实复杂,她也确实对那个地方,心有余悸,如今听圆济大师此番话语,也只得陪着他无奈苦笑。

红尘滚滚,谁道不**?

圆济大师突然开口:“施主可知,为何她知晓我的本名刘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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