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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

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

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

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

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

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所以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

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

通晓。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个最相契的,姓应名

伯爵,表字光侯,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

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又会一腿好气毬,

双陆棋子,件件皆通。第二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

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自这两个

与西门庆甚合得来。其余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没名器的。一个叫做祝实念,

表字贡诚。一个叫做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乃是本县

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往来。还有一个云参将,调弄人家妇女。正是:

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

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

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

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

,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吴月娘便道:“你也便

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

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

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

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

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些。”吴

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

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西门庆笑道:“自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

更好了。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伏侍

的,唤名玳安儿,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西门庆道

:“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

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

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边忙作揖道:“哥

在家,连日少看。”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

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伯爵向希大道:“何如?

我说哥哥要说哩。”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

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

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

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

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谢希大接

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西门庆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

在那里去来?”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

送他出门。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

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道:“

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

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咱会中兄弟十人,却又少他一个了。”因向伯爵说

:“出月初三日,又是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

哩。”西门庆便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

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

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

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

分。”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只

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要你

多来!你说这话。”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

谁补?”西门庆沉吟了一回,说道:“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

使一股滥钱,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与我甚说得来

,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应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

虚么?”西门庆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与他

往来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西门庆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馋痨痞

哩,说着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你到间壁花家去

,对你花二爹说,如此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结拜十兄弟,敢叫我请二

爹上会哩。’看他怎的说,你就来回我话。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

玳安儿应诺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希大道:

“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随分

那里去罢。”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

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伯爵接过来道:“哥说的

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希大笑骂道:“老花

子,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

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儿转来了,因对西门庆说道:“他二爹不在家,俺对他二

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那有个

不来的。等来家我与他说,至期以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又与了小的两件茶食

来了。”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说毕

,又拿一盏茶吃了,二人一齐起身道:“哥,别了罢,咱好去通知众兄弟,纠他分

资来。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西门庆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罢。”于

是一齐送出大门来。应伯爵走了几步,回转来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门庆道

:“这也罢了,弟兄们说说笑笑,到有趣些。”说毕,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话休饶舌,捻指过了四五日,却是十月初一日。西门庆早起,刚在月娘房里坐

的,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走将进来,向西门庆磕

了一个头儿,立起来站在旁边说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门爹。那日西门爹

这边叫大官儿请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门了,不曾当面领教的。闻得爹这边是初三日

上会,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等明日爹这里用过多

少派开,该俺爹多少,再补过来便了。”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签上写着“分资一

两”,便道:“多了,不消补的。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众爹上庙去。”那小厮儿应道:“小的知道。”刚待转身,被吴月娘唤住,叫大丫头玉箫在食箩

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因说道:“这是与你当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

说西门大娘说,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那小厮接了,又磕了一个头儿

,应着去了。

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厮出门,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玳安儿引他进来

见了,磕了头,说道:“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叫小的送来,爹请收了。”西门庆

取出来看,共总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庙,好凑

着买东西。”说毕,打发应宝去了。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刚走到坐下,只见玉

箫走来,说道:“娘请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怎的起先不说来?”随即又到上

房,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子,止有应二的是一钱

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

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罢。”西门庆道:“你也耐

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说着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

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旋叫了大家人来保和

玳安儿、来兴三个:“送到玉皇庙去,对你吴师父说:‘俺爹明日结拜兄弟,要劳

师父做纸疏辞,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俺爹明早便来。

’”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来回说:“已送去了,吴师父说知道了。”

须臾,过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门庆起来梳洗毕,叫玳安儿:“你去请花二

爹,到咱这里吃早饭,一同好上庙去。一发到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玳安应

诺去,刚请花子虚到来,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

人。为头的便是应伯爵,谢希大、孙天化、祝念实、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

赉光,连西门庆、花子虚共成十个。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伯爵道:“咱时

候好去了。”西门庆道:“也等吃了早饭着。”便叫:“拿茶来。”一面叫:“看

菜儿。”须臾,吃毕早饭,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打选衣帽光鲜,一齐径往玉皇庙

来。

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个叫做常峙节,表字坚初。一个叫做卜志道。一个

叫做白赉光,表字光汤。说这白赉光,众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他却自

己解说道:“不然我也改了,只为当初取名的时节,原是一个门馆先生,说我姓白

,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是白鱼跃入武王舟。又说有两句书是‘周有大赉,于汤有

光’,取这个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我因他有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说

这一干共十数人,见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

嫖赌齐行。正是:

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

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

说话的,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

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甚长进的日子!却有一个缘故,只为这西门

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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