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与赵高交谈之时,她用月复音说话,赵高也未能听说这个声音便是房娲儿的,只觉得此人的姿态气质很是熟悉。
这个梅园,自从贤妃走后,便鲜少有人过来,听说每到梅花开时,便有人在此哭泣。
值夜的宫人来到此处都不敢进入园中来。
二人在此说话之极,宫人墙外听见稀稀疏疏的声音,因为太监的声音尖细,那晚又有大风声做屏障,越听越像是女人在园中哭诉。
一想,定是那爱梅入痴的贤妃娘娘回来了,不由得打了寒颤。
第二天,这鬼魂一事,便在宫中传得人尽皆知。
嬴政廷议结束,回到寝宫。
远远瞧见有几位小宫人在窃窃私语。
嬴政指着他们,问身旁的赵昆:“他们在说什么呢?”
“回禀陛下,说是昨晚梅园闹鬼了。”
嬴政撇撇嘴,冷笑说:“鬼是这么好议论的?”
“人家说,可能是贤妃娘娘的魂回来了。”
“哦?这个真是奇了。”
“贤妃娘娘生前爱梅如命,若是回来瞧瞧,也合乎清理。”
嬴政问:“贤妃的墓边,没有梅花吗?”
赵昆想了想,摇头说:“没有。”
嬴政叹息一声说道:“将梅园里的梅花,挑几株好的,移过去,省得她大老远跑来宫里。”
“喏!”
之后,赵昆便命人移植的贤妃深爱的白梅,到了她的墓上。
可是,当嬴政回到寝宫,看见案上瓶中的梅枝,上边有绢布制作的红梅,他低眉浅笑。
嬴政自言自语道:“又跑出去装神弄鬼了。”
嬴政这辈子见到的所有的鬼,都是她假扮的,或是她夜间乱跑让人以为是鬼的。
“阿娇现在何处?”嬴政问。
赵昆回答说道:“回禀陛下,阿娇许是还在房中。”
嬴政道:“那就不要打扰她了,让她好好休息。”
“喏。”
赵昆服侍嬴政用膳。
再说,那梅园中的白梅被移出去之后,匠人看园中空了不少,便来询问赵昆要种什么花草
赵昆在服侍嬴政用膳时,问了一句,嬴政开心回答说:“既然是梅园,理应重梅,不过,这次,要改种红梅。”
隆冬极为漫长,在房娲儿看来,夜的时间多了,遇到血月的机会也大了不少。
然而,这天要亡他,人敌不过天。
在此期间里,房娲儿常常与宫外的贾骨通信,后来在嬴政八月出宫赏花时,房娲儿悄悄地将贾骨带入宫中,二人合力,为嬴政续命。
房娲儿知道,这是嬴政最后的几个月了。
夜晚,贾骨在外守月。
房娲儿在寝殿中,独自照看嬴政。
此时的嬴政,虽不似一般五十岁那样的男子那般苍老,可是极为憔悴,油尽灯枯之象。
这一年来,他总是在批阅奏折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可是一将他放到床榻上,便又醒了过来,起床批阅奏折,翻看古书,包括之前他下令焚烧的诸子百家之言,他何尝不知诸子百家的言论比他的帝国更加永恒。
“这么晚了,你还在看什么?”房娲儿在一旁,为他添烛火。
嬴政抬头看她一眼,柔声,实则是憔悴得不能抬高声音。
“看你们鬼谷的治国方略。”
房娲儿转身离去,嬴政继续低头。
想,她是不是又生气了,只要他不知保养,点灯熬油地看书,她必然是会生气的。
她只是去取来嬴政的大氅,披在他身上。
“看书可以,可也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不是?”
明知劝不动,她也就不劝了。
“不气了吗?”嬴政一边在书上做勾画,一边问她。
她为他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
“我不想惹你恼怒,也不想将你我相聚的时日,花在这上头。”
嬴政勾唇。
相聚时间已然屈指可数,二人都倍加珍惜。
“娲儿,我想请求你让我做一件事。”
房娲儿立刻全身发凉,嬴政求她,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良久之后。
她回话了:“你说。”
“朕,想离开咸阳,出巡。”
彼时,她紧绷的神经松了,抱住他痛哭。
嬴政轻轻拍着她的背,微笑着问:“好好的,你哭什么?”
她哽咽着问:“你不知道你的身子是何等近况吗?为何外出巡,一路上风餐露宿,又颠簸,你怎么吃得消?”
嬴政扶起她来,用衣袖拭擦她的眼泪。
“朕清楚自己的身体如何,清楚。”
“为何还要去?好好养着,不行吗?”
“正因为没多少时日了,才想再去看看,朕放心不下。”嬴政哀怨笑说。
那一晚,她默默流了一夜的眼泪。
……
今年十月,嬴政迎来了他的第五次出巡。
离开如幻境一般繁华美丽的咸阳城,嬴政回过头去,注目了许久。
“阿娇,你说,朕,还能回来吗?”
“只要你愿意,就能。”说着说着,她就哽咽了。
但,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流泪了。
她不喜欢用那人皮面具,觉得取下来再戴上很是麻烦,嬴政为她打造了一副面具,黄金面具,这副面具跟随了她一生。
她扶着嬴政上马车,而她因为身份的缘故,只能在一旁走。
嬴政在马车里,依旧伏在案上,想从古籍中找寻出改变民心的方法。
出巡的队伍行进得很是缓慢,房娲儿在一旁,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要进马车里,服侍嬴政。
每次进去,都看到他强撑着,在翻阅古籍,她强忍着,笑说道:“满车都是书简,古书的气味,好闻吗?”
嬴政微笑:“一路上,也没什么事。”
“让你出来,就是为了放松的,你这样,和待在宫里有什么区别?”
嬴政玩笑说:“这儿颠呀!”
房娲儿噗嗤一笑:“你就是来气我的,你是我命中的魔煞星。”
“说得好像你从没气过朕一样。”嬴政放下竹简,温柔地望着她。
“虽说我有错在先,可是,现在你气我,就是你不好,我是女人,就这么霸道。”
“朕这不都放下了吗?”嬴政瞥了一眼桌案上的竹简,惨白的脸上挤出笑来。
她冷哼一声,说道:“放下,不是因为我要你放下,而是看完了是不是?”
嬴政呵呵地笑。
“这都瞧得出来?”
“你都是我带大,你想什么我能不懂?”房娲儿赖在御辇之中,守着嬴政。
“你守在这里作甚?”嬴政问她。
“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嬴政躺下,闭上眼,房娲儿帮着盖上毯子。轻轻拍拍他肩,可是,她刚下车不久,便从车窗外看见,他又起身来,翻看古籍。
不时传出一两声咳嗽的声音,每一声咳嗽,都是在剐她的心。
这几个月来,她留的眼泪,比她活着七十来年流的眼泪都多。
夜间,在外熬药时,她问起随行,并且易了容的贾骨。
“师父,皇帝他,还有多久?”
贾骨摇头不语。
房娲儿抬头望天,月亮,何处才能变一次?现在,她只要一做梦,便是梦见血月,兴奋激动不已,可是,终究还是有醒来的时候。
好在此次出巡一路向南,躲过了北方的寒冬,天渐渐的热了起来,嬴政从东南转向北方,这一次出巡,比以往的几次出巡路程都要长。
嬴政自知,命不久矣,想用尽余生,多多看一看这统一的国土,再巡视审查一次他派往各地的官员。
有一位粗布麻衣可是面容清秀的少年,跟随队伍走了好久,他好像在找什么,可是,他没有看见那个他崇拜的人。在他看来,那是帝国强盛象征。
……
终于,行至平原津。
嬴政病倒了。
无奈之下,前往最近的沙丘行宫。
当侍卫对“阿娇”说道,“大人前方便是沙丘行宫!”之时,“他”紧紧抱住嬴政,显得很是慌乱。
“可以去别处吗?只要不是沙丘,都行。”嬴政听她有哭泣之音。
抖动着惨白的唇,问:“沙丘行宫,你来过的。”
此时,他也不顾及隐藏“他”的身份了。
“我不去,不想你去。”“阿娇”声音颤栗,她在发抖,她在怕什么?只有她知道。
嬴政勾唇,他用自己冰凉的手,握住“他”的那双,和他的手一样的,冰凉颤抖的手。
此时,七月,气候炎热,人人都暑热难耐,只有他二人是冰凉的。
进入沙丘行宫,服侍嬴政歇息下。她走出殿中,进到沙丘行宫中的祭祀之处,跪地,磕头。
“各位列祖列宗在上,求各位显灵,救一救皇帝,若是可以,用我一命换他一命可好?”
贾骨一直跟在他身后,摇头,叹息,喝着从厨房偷来的酒,在外等候着她。
待她求神归来,望月之时。
贾骨依靠在梁柱上,说道:“万事直至求神之时,便是走投无路了。”
房娲儿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是很快有恢复那高傲的深情,笃定地骗自己说:“你闭嘴,皇帝不会死的,他不会!他会长生不老的,因为我是药。”
贾骨道:“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说,他身边的人都这样说。”
房娲儿瞪着眼,贾骨才看清楚她比他更痴情。
“是你们,是你们这些人,诅咒了他,是你们诅咒了他!”
贾骨见她失了心智,不愿与她多说废话。
“我走了,有事再来找我。”
她气得发抖,越是凶恶之人,便越是怯懦,此时的她便是如此。她在颤抖,扶着梁柱,滑落在地,她不敢去想。她要努力让自己相信,自己的的记忆是错的。
默默走到嬴政寝殿,趴在他床边,望着他熟睡的脸庞,笑着笑着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
房娲儿睁开眼时,看见嬴政起身,在看书。
她揉了揉眼睛,问:“你怎么起来了?”
嬴政已经多日不能站起走动。
“朕今日觉得很好,通体舒畅。”
房娲儿更是惊慌,在她眼中,只有“回光返照”四个字。
“你……你快回来躺下,我给你叫太医去。”
嬴政拉住想要仓皇而出的她的胳手腕,略带悲怆之声地说道:“娲儿,不必了。”
房娲儿泪流满面,嬴政取下她的面具来,温柔地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在责怪朕,一心全用在江山上,没有好好陪过你一天吗?朕的最后一天,都给你,可好。”
她眼神诡异,望着嬴政偏着头,诡异的笑,目光空洞……
舌头已经僵硬得说不出话来了,她也不知该说何。
二人已经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远远地望着嬴政,说道:“我想嫁给你,女人,一生,都要嫁一次,别让我等了。”
嬴政点头。
她擦干泪痕,笑着说来:“我回去取点儿东西来,你吩咐宫里的人,准备红烛,红帐,可好?”
嬴政点头,房娲儿离去。
殿外,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假扮成太监的贾骨和张子房进宫来,张子房并不对嬴政行礼,嬴政也不在意。
贾骨说道:“陛下,那个药,最多,也就只能撑十个时辰。”
嬴政说道:“朕知道,只是,朕离去之后,劳烦二位好好照顾她,尤其是张先生。”
张子房惊诧,问:“为何是我?”
“娲儿鲁莽,还请先生多多劝诫,还有,这是我给娲儿的遗书,还请先生替我照顾好她。”
张子房打开锦书一看,动了恻隐之情,眼睛上看,抑制泪水流出。
“你为何不亲自交到她手中。”
“朕不想与她道别,朕一生中,有三次,以为我失去了她,后又失而复得,希望她亦能如此。”
张子房向嬴政拱手行礼,说:“作为敌人,我尊敬你,这信我一定交给她。”
嬴政嘱咐:“不是交给她,而是你陪她去做,毕竟,毕竟……她是你孩子的干娘。”
嬴政本想说,他们之间有过婚约,可是这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来。
嬴政交代完毕之后,贾骨开口了。
“来之前,娲儿让我们在行宫中准备了一口青铜棺,你可愿和她走,埋在她为你安排的地方,放弃你那骊山陵墓。”
“由她吧,朕倒是更愿意让自己由她埋葬,生前不能虽她心意,死后,朕就任由她去处置,可是,她不能陪葬,她要活得好,朕才能安息。”
贾骨点头。
“娲儿哪儿了?”贾骨问。
嬴政回道:“回房去了,不知在弄何物,不过她要朕准备红烛和红帐,先生可知为何?”
张子房望了一样贾骨,淡淡说道:“她身边一直放着一套嫁衣……”
嬴政心中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