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家山庄里的这处轩馆，叫做“玲珑意”，设计得十分通透，四面都有窗户，开得位置刚好可以看尽园中好景致，一处便是一幅画。夜里坐在这个地方喝茶吃点心，却又丝毫不会觉得风冷。
应该说，叶城主这个人，真是会享受，也很懂享受，总能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待着……
“先前分开的时候，叶城主说过，找我有事，还不曾请教，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司徒小姐执起白瓷的小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想了想，又替对面的叶无觞，也续满了一杯清甜香茗。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事情。只是我前日碰巧听说，司徒小姐此次上鹤鸣山庄，并不是跟随游玩，而是要参加比武大会。可是当真？”
“没错啊，是真的。这个比武大会，不是所谓的‘江湖天下，以武会友’么，我既然来了，当然就也想要感受一下这个气氛，才算不虚此行。”
叶无觞笑道：“恕我直言，刀剑无眼，这个热闹气氛，围观一下倒还罢了，当真参与其中，只怕就没那么有趣了。”
司徒鸾鸢模不清楚叶无觞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按说这人心思叵测，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心里也提醒着自己，不得不防，多加小心。
但是实际上真的与这人接触的时候，她每每总是忘了这些。不知不觉，就被他的话题牵着走。
而这人的行为也处处透着古怪。
是敌是友尚且分辨不清，有时看起来似乎很危险，有时候又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他或许是带着善意的。
比如在州府里帮忙解围，让那劫粮抢药的危急顺利度过。
又比如说，他放下城主的架子，亲自动手烤野味来请自己吃。
其实，司徒鸾鸢不是完全不解世事的小姑娘，也有想过或许这人做这些事情是对自己有好感，意欲追求。
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想法未免自作多情。
就算不提他富甲天下的豪商身份，就只是他这个人而言，环肥燕瘦，要什么样的女人也都不是难事。
相比之下，司徒鸾鸢虽然长得不错，却离那倾城倾国、天香绝色差着些距离，她可不会自恋的认为，每个男人随便看自己两眼就一定会爱上……
即便他的确说过，问自己要不要嫁给他。可怜傻子也知道，那不过是一份信手拈来的玩笑。
一个男人若当真喜欢一个女人，绝不会以那样轻慢的态度口吻去询问那样一件事。
更勿论那是他们的初次见面。
于是，对于叶无觞所说，她的回应仅仅只是半开玩笑的态度。
“叶城主多虑了，我其实皮糙肉厚，没有看起来那么娇弱。就算不能一直赢下去，好歹应该也不至于从头输到尾。”
司徒鸾鸢毫不在意的吃着面前一碟酥脆的霜糖杏果，她又何尝不知道这种江湖比试从来都是刀剑无眼，她也没想过要去逞能，打得过就打，实在打不过，那就认输也不妨事，她又不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大侠，输个两次，不怕人笑。
可若为了怕受伤就不去做一件事，那却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叶城主不要看我是个女流之辈就起轻视之心，我不是那种受点伤流些血，就轻易放弃的人。”
“司徒姑娘以为我对你说这些，是轻视轻慢之意？”叶无觞说，“若非是心智坚定，不会一意孤行，闯入瘟疫蔓延之地。若非有勇有谋，不会敢于劫持官员，以此交换粮食药品。”
“……”
司徒鸾鸢闻言，一时倒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难得从叶无觞嘴里听到几句正正经经的赞美。
不是讥嘲不是反讽，简直都让人怀疑眼前这人究竟还是不是大名鼎鼎的天机城主了。
司徒小姐也是很不习惯，将信将疑的问他：“你说这话，不是为了笑话我吧？”
“真心赞美。”叶无觞说，“司徒小姐一个姑娘，却为一整个城镇的百姓做了许多男人尚且不敢去做的事情。我叶无觞倒是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资格嘲笑于你。”
“叶城主的赞美真的让我很心虚……你性格奇怪，恕我实在琢磨不透，总觉得里面像有阴谋。何况我可也不是什么大智大勇、有勇有谋的人，不过是一时冲动，我天性如此，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脾气急又好胜，有时候做事，往往来不及多想，就已经做完了。其他一概没有考虑清楚。就比如这次劫持官员，我当时只觉得那是最简单直接并且有效的办法，却完全没考虑什么收拾善后的问题。我琢磨着，自己若不是遇上你来解围，现在只怕应该已经逃狱。这样一想的话，那现在外头街面上就不是卖什么医仙画像，而是满城通缉令才对吧……”
她说着，便因为想到某种可能，觉得那画面情形十分好笑，不禁笑吟吟的边说边笑了起来。
叶无觞闻言，便也跟着笑了笑。
待得那笑容过后，他忽然看着她，眼神是从未见过的认真，他对她说：
“司徒小姐，我若是说，初相见时，我非但无意娶你，反而……有心杀你，你信还是不信？”
他的这话，让司徒鸾鸢瞬间心脏便是一紧，大大的吓了一跳。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杀人实在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可似乎对于一个江湖人而言，确实手起刀落的一个刹那。简单方便。不费吹灰之力。
这想法让她很难不生出一丝后怕。
很清楚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武功绝顶，想要杀她，不过是心中稍转一下的念头，便可瞬间化作行动。
而她自己却非常了解自己，说是勇敢还不如说是性情粗率，有点小聪明，却远远谈不上什么大智慧。
第一次与这人见面时的情形犹在眼前，当时隔着一道屏风，尚且出言激将，想要见见这人的真实面目。
那日一言一行，却都如站在悬崖边上，险中求生，犹不自知……
“你……”司徒鸾鸢犹豫，竟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信或不信，答案有区别吗？
这人性情原本就奇怪，心里在想什么，脸上根本就看不出来，就像刚刚原本还聊得好好的，此刻忽然说起这个话题，就让自己如坐针毡般的难受。
生怕自己再说错了一句话，就引来杀身之祸。
早知如此，刚刚就不该来，又或者，要来也该抢拉上聂默笙陪着，起码真打起来的话，也能有个人在前头给她挡挡……
这下可好……
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应付了。
“叶城主，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能说的台词也只有这么一句。
叶无觞却笑了。
不再如先前那样认真正经，而是恢复了他往日般独有的表情神态。
游戏人间的，不那么认真，不那么正经的浅浅笑意。
“无论如何，我现在已经没了那个想法，司徒小姐不必再去担心。”他说，“那天……或许我是先想错了，又做对了。虽做对了，却又不是全对。”
司徒鸾鸢被他的话搞得一头雾水，“我不明白。”
“想杀你，这想法自然是错的。没杀，所以是对的。若早知道你是一个你这么特别的姑娘……既冲动又勇敢，既有趣又会讲故事……”他说，“那天，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放你离开。所以，做对了，却又不全对。”
司徒鸾鸢模索着他说的那些话，似乎在其中寻找到多的逻辑。
“会……讲故事？”
她可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叶无觞的面前，讲过什么故事。
然而叶无觞却说：“《神雕侠侣》不是你讲出来的吗？现在坊间到处流传着，杨过与小龙女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然而叶无觞说出这话之后，司徒鸾鸢蓦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双手瞬间攥紧了八仙桌上的丝绸桌巾，几乎就将上头的茶水点心一起弄翻在地。
神情闪烁，脸色变了又变。
她……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杨过和小龙女的故事，名字叫做——神雕侠侣。
是巧合吗？
他自己给这故事取的名字？
天下间又怎么会有这样玄妙的巧合。让人想说服自己相信都不能办到。
“你、你、你……你是……”
司徒鸾鸢很想问，很想知道。
她想知道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其实不止自己一个人，穿越过遥远的时间空间，孤独寂寞，来到这里。
但她不敢问得太直白，怕答案失望，怕一切是梦，也怕对方认为她是神志不清的信口雌黄。更怕这人不过只是为了试探自己，或者出于别的阴谋诡计，欺诈而已……
所以，她犹豫。
即使在别的事情上敢于冒险，但在这件事情上，她胆怯了。
问得吞吞吐吐，含糊其辞。
然而叶无觞的反应平静又平淡，也不知她所问的那个问题，他究竟是懂了没有。
竟是开口便答，字字清晰。
他说：“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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