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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婚后的辛新对丈夫没有激情,由愤恨很快地变成厌恶,但是,她别无选择,极不情愿地和不爱的人睡在一起。

辛新总想回娘家,可父母正在为儿子筹办婚事,她无处落脚。辛新想到刘志,要把肚子里的苦水向他倾诉。

马文把辛新堵在屋里让马向东蹂躏,刘志听说后非常气愤,他骂马文父子不如牲畜,也为辛新落入这样一个家庭感到惋惜。那几天,刘屯人都知道刘志眼斜,可随着事情的渐渐平息,刘志的眼睛又恢复正常。

晚秋也有小阳春,气候变得暖和。刘屯的粮食都收进场,马向前领一些壮劳力在蛤蟆塘旁边的地里捆玉米秸,太阳还老高,这块地的玉米秸被捆完,社员提前收了工。

刘志发现地里有耗子洞,判断洞里有土粮食,打算回家取铁锹来挖。正在做记号,辛新拎着包裹走过来。

刘志除了对马文父子的仇恨外,心里也装着对辛新的爱,这种由感恩和暗恋撞击成的爱情,促使刘志产生呵护辛新的想法。辛新成了马文家一员,恩怨搅在一起,仇恨把恋情吞噬,只剩报恩牵动着神经,这种感情极为苦涩,让他翻肠倒胃。

辛新向他招手,刘志没看见。辛新站下喊,刘志走到辛新身边。

辛新问:“刘志,你怎么不爱搭理我?”

刘志没回答,而是问她:“你去哪?”

“回娘家。”

“嗯,你走吧,别贪晚。”

“你送送我。”

刘志问:“为啥不让马向东送?”

辛新眼里满是泪,看着刘志流,流出辛酸话:“我不愿听你提到他。”

刘志心发堵,苦水变成泪,泡得两个黑眼球往一起靠。

辛新递包给刘志,刘志没接,转过身说:“送你倒可以,就怕被马家人看见。”

“我不怕!”辛新问刘志:“你怕吗?”

“我有啥可怕的?是怕给你带来灾祸,让人说三道四,你受不了。”

“灾祸已经发生了,还有啥了不起的?陪我走一程吧!别忘了我俩是同学。”辛新看着刘志,低声说:“我把你当成特殊的同学啊!”

刘志接过辛新的包裹,把她送过黄岭。刘志想回家,辛新还让送,在一个水泡子前,辛新停住脚,问刘志:“还记得这里吗?”

刘志把四周看了看,他说:“咋不记得?我上学总走这,现在也没变样。”

“我上学也走这,只是绕远。”

“舍近求远,我不知你图啥。”

辛新盯着刘志,像是取包裹,却抓住刘志的手。

刘志觉得辛新的手很热很热,热得他的血往上顶。

辛新说:“拐过去不远就是我娘家村子。”

“是。”刘志把包裹推给辛新:“你到家了,我也该回去。”

“你别走。”辛新不接包,而是嗫嚅地说:“刘志,我不想让你走。”

刘志进退两难,他不知辛新为何舍不得让他走,也不知怎样面对。

太阳接近地平线,村里炊烟袅袅,已经是晚饭时间,两人谁也不感觉饿,谁也不想分开,谁都觉得无话可说。僵站着,听麻雀回巢的“叽喳”声。

辛新感觉累,往刘志身上靠,刘志扶住她。

辛新说:“还记得毕业时的分手吗?”

刘志何曾不记得?那时,他俩是从这里分的手。对刘志来说,和辛新分手是隐隐阵痛,而失学的痛苦让他难以承受。

辛新说:“当初充满激情,希望上高中,考大学,然后进城工作,用学到的知识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更加美好。转眼间泡沫破碎了,打打闹闹过后,一双脚又插到泥水里。做为女人,还要出嫁,给家里换一点儿彩礼。”

“你不该结识马向东。”刘志忿忿地说:“马家和吴家勾结在一起,在村里称王称霸。对他们来说,什么道德伦理,什么正义亲情,什么友善良心,统统是权势、金钱的附属物。马向东是你丈夫,我说深了也不怕你生气,其实我早就提醒过你,那是一个四六不分、人语不懂的混蛋!看他风风火火,又是造反团长又是什么,他给村里办过一点儿人事吗?他是一个祸害乡里的败类!”

“你别提马向东!”

自从那次被马向东强行占有后,辛新觉得马向东面目非常狰狞,每当马向东得到满足调头酣睡,辛新就会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悲痛,以致发展到晚上不敢睡觉。辛新哭着问刘志:“我厌恶马向东,还得睡在一个炕上,这样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你可以离婚!”

“话是那样说,可不容易做到,马家不会同意,我爹也不允许,他花了人家的钱,就得把我抵押上。”

“婚姻法有规定,婚姻可以自己做主。”

“虽然能做主,可我不是大姑娘,谁喜得要我?”

辛新含泪看刘志,刘志低下头。

太阳在落地时红得似火,烧得晚霞满天。辛新说完这些话也觉脸红,但她毕竟是结过婚的人,姑娘时的羞涩演变成泼辣和大方。她对刘志说:“我不想回娘家,咱们回去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都走到家了,你还是回去吧!”

辛新说:“家里正为哥哥布置新房,没地方搁我,再说母亲也不会让我久呆,她说新媳妇应该呆在婆家。”

刘志说:“这么晚了,回到村里,天就得黑。”

“黑更好。”

“马向东会怀疑你。”

“我不进他家门。”辛新拉着刘志的胳膊,娇嗔地说:“刘志,我跟你走。”

“我?”辛新的突然举动让刘志不知所措,慌忙地说:“不行,不行,你还是回娘家吧,我马上往回走。”

“看把你吓得,把我当成了女妖精。”辛新故意装出笑,笑得很痛苦,瞅着刘志说:“和你搭个伴,我回马向东那。”

过了黄岭,辛新提出绕道走,天以黑,村里边没人知道他俩在村外。

辛新在前,仍然往南走,刘志提醒她:“走错了方向,会越走越远。”

辛新放慢脚步,仍没有往家去的打算。

刘志只好陪着她。

辛新流眼泪,轻轻哭出声:“我打怵进马家的家门,娘家又不想收留我,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刘志,你自己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惦记,我在外面蹲一宿,明天再做打算。”

“外面有狼,下半夜还冷,外面呆不了。”

“那咋办?”

刘志也想不出好办法。

两人绕到南甸子上,谁也没提出往回走。

甸子上的草被割掉,秋后又长出新芽,两寸高,被秋霜打蔫,毛茸茸,踩上去软绵绵,像硕大的地毯。有小鸟从树丛中飞起,也有野鸡被惊得“咕咕”叫,天上的星星镶在自己的位置,没有一朵云去惊扰它们。甸子上的草垛很零散,麻雀为争窝在草垛顶上叽叫,刘志靠在一个草垛上,小声对辛新说:“咱们在这呆一会,我就把你送回家。太晚了,马家人会追问你去了哪。”

“现在回去也得追问。”

“我们总不能在外面过夜吧!”

辛新好象生了气:“谁让你在外面过夜了,你可以回去。”

刘志显得很耐心:“辛新,我不能让你留在甸子上,听我话,还是回去吧!”

“我不回。”

“唉,你不回我就得陪着你。”

“用不着。”

辛新故意气刘志,从他手里抢过包裹,自己向南走。刘志在后面跟着,他俩停在淹死鬼坟旁的大草垛下。

这是队里最大的草垛,堆成长方形,草垛南面被人掏出草捆,里面形成了大草窝,窝里铺了软草,看来曾有人呆过,呆过的人怕草窝被野兽占据,又用草捆堵死。刘志来到后,把草捆拽出来,和辛新蹲在草窝门口。

辛新说:“刘志,我钻到里边去,你在外面用草捆堵上,然后就回家,明天早晨我会自己拱出来。”

刘志一脸苦笑,他笑辛新太天真。

辛新一本正经地说:“我宁可自己猫在草窝里过夜,也不愿进马向东的被窝。”

取代刘志苦笑的是一脸忧愁,转而是满脸愤慨。

在刘志心目中,辛新是位美丽善良的少女,她聪明好学,成绩优秀,又是贫农成份。有了这些优越条件,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她不该早早嫁人,更不该嫁给马向东这样的混蛋。她应该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向前探索,不应该落到有家难归的地步。她应该在宽敞的学生宿舍里温习功课,不应该躲在黑暗的草垛里栖身。

不管有多少应该不应该,倚在草窝里的人是现实中的辛新,这个女孩敢在凶恶的谷长汉面前仗义直言:“刘志没偷红蓝铅笔!”而现在,她却软弱得需要长大男孩的保护。

刘志说:“这样吧,你不回家,我在这陪你,你不用怕,狼来了,我会把它赶走。”

辛新的身子往里挪,钻到草窝最里面。

刘志蹲在草窝口数星星,星星太多,数不过来。他找北斗星,草垛挡着,他看不见。他的目光落在三星上,三星移得太慢,落西时需要的时间太长。

辛新在草垛里面哭,很凄凉。刘志看一眼不远处的孤坟,心一阵颤抖,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里缩。

刘志想挨在辛新身边,想为她抹去泪水,想用身体温暖她,想用行动抚平辛新受伤的心灵,想来想去想明白,他不能这样做。他们之间有距离,阶级间的鸿沟把他们分开,分开得很遥远。

刘志深知自己的切实身份,上中农不说,父亲又被马文等人污陷,一些人把他打入另册。辛新根红苗正,嫁的人家也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想到“里外三新”,刘志的心打了结,他睨视辛新,脸上露出可怕的笑,这种笑很阴森,即使不是黑天,别人也很难察觉。

辛新看不到刘志斜眼,也不知刘志在笑,她希望刘志往里靠靠,她感到有些冷。

在学校造反时,辛新热血沸腾,批斗老师时,辛新斗志昂扬,大串联时,辛新精神振奋,而返回家乡继续革命时,她才感到理想和现实拉得很远。辛新喜欢刘志,帮助刘志,给了刘志母爱般的温暖。这种温暖一部分出于女性的善良和对弱势的同情,一部分是出于爱。她把丘比特的箭悄悄收起,理智地在现实中拼击风浪,但女人的力量有限,不但爱神的弓在她心里时时绷紧,而现实把她的理想击得粉碎。

一片寂静,静得星星烦躁,静得风神偷偷睡觉,静得辛新停止哭,静得刘志不敢碰身边的茅草。

辛新想:“刘志不是出身在另类家庭该多好,我们共同走到高中,考上我俩都喜欢的学校,走上同一个工作岗位,共同把祖国的蓝图描绘。”

刘志想:“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辛新该考大学了,她一定能考上。留在城市,当工程师,建工厂,建高楼,建公路、铁路,也会建立美好家庭。如果见到她和白马王子在大街上散布,会送给她一份真挚的祝福。然而现实中,能送给辛新的,只有同情和保护。”

野兔不甘寂寞,在草垛群中窜出来,被惊动的鸟雀用群吵声驱逐。

辛新打个冷战,伸手拽刘志,刘志没动。

辛新后悔当初没听刘志的劝告,如果及早和马向东一刀两断,就不会有这样的局面。她问自己:“我一个高中生,图他马向东什么?”她又自己回答:“图他出身好,还有红卫兵造反团长的头衔。”“有啥用?”“当时的女孩子都这样做。”“别人咋样?”“反正我不如意。”辛新用这样的痛苦问答鞭挞自己。

刘志觉得给辛新的劝告晚一些,如果早些把她挡回去,辛新就不会落入马文设计的圈套,就不会在草窝里遭罪,自己也不用在寒夜中陪伴她。

传来狼嚎声,好象在小南河堤内,狼也许是呼唤同伴,也许是对饥饿的发泄,挺瘆人。辛新往身边拽刘志,刘志感到她的手很烫。

辛新说:“我这人天生胆小,夏天怕水,冬天怕狼,小河沟我不敢趟过,听到狼嚎就哆嗦。”

刘志告诉她:“我们这就这两样多,连雨天,小南河漫河床,到处是水。到冬天,饿急了的狼在甸子上遛,常有猪崽儿被叼走,女人晚上都不出门儿,男人们也不敢单独走夜道。

“听说你哥哥大冬天和吴小兰钻过大草垛。”

辛新说着,把刘志抓得更紧。

刘志脸热得发红,不过夜间看不到。他向辛新解释:“别看吴小兰不是好东西,我哥哥绝对是本份人,他们钻草垛是因为感情纠葛,没有乱七八糟的事。你别信马文和马向勇的话,他们用败坏吴小兰的声誉来攻击我哥哥。”

“我看吴小兰是个好姑娘,你怎么说他不是好东西呢?”

“吴有金是我家仇人,他家没好货,因为吴小兰,我哥哥被折腾得不轻。”

辛新暗吸了一口凉气,慢慢地松开抓刘志的手,她在想:“刘志恨吴小兰,是因为吴有金,刘志恨马文,也一定把仇恨往我身上延伸,怪自己太幼稚,还想嫁到马家后为两家化解仇恨,现在看来,应了痴心妄想那句话。”

刘志往草窝外挪动,和辛新拉开些距离。刘志想:“辛新是马文的儿媳,她也是受害者,决不能因为恨马文而把她当成仇敌,相反,我更要敬重她,尽全力保护她。”

起了夜风,刮得星星在乱草中晃动,刘志影影绰绰地看到,三星移到天空的西边。

辛新问刘志:“还记得小南河边的垂柳吗?有你陪我坐在那,我就不怕小南河淹到我。”

刘志说:“不到迅季,河水不会涌上岸。”

“我们再有机

会,还在那里坐着,享受河边的清凉,该多好啊!可现在,我们只有在这种场合相会。”辛新见刘志不说话,她用力拉一把,小声说:“刘志,你往里点儿,我又不吃人,你躲我干啥?”

“你是女的,我怕惹着你。”

“咱俩在小学就是同学。”辛新搬着刘志的头向里栽,悄声说:“别忘了我对你的关心。”

刘志不会忘记,在他饿得支持不住的时候,辛新把半个大饼子送给他,这不单单是善良对他这个贫困学生的施舍,也感受到少女的浓浓爱意。

辛新抚模刘志脸,刘志感到很温柔,他的头发胀,身子不自觉地往辛新身上靠。辛新搂住刘志的肩,她感到这样的肩有力量,靠得住,能够帮她擎起一面天。辛新又落泪,泪水掉在刘志的脸上,刘志不擦,听辛新哭诉:“自从那次去了马向东的家,就像掉进了虎口。你说马向东去掉晚上像饿狼外,平常也不欺负我,我怎么一进家就打怵呢?”

刘志不大懂男女之间的事,他安慰辛新:“马向东没啥了不起,你不要怕他。”

辛新从刘志肩上抽回手,揉着眼睛说:“我不是怕他,而是厌恶他,看到他心里就打结。”

“啥事都有个适应过程,慢慢会好的。”刘志劝辛新,想不到会冒出违心的话,急忙改口:“不过……”

“不过什么?”辛新明显不高兴:“你说我和马向东就这么凑合吗?”

刘志说:“我不希望你这样凑合。”

“不凑合又咋办?凑合也难哪!再干啥,我也不至于在草垛里过夜啊!”

夜很深,也很静,一切都在梦乡中,不知还有谁愿意听辛新辛酸的诉说?也许是辛新感到疲乏,身子瘫靠在草捆上,并向刘志提出请求:“你抱抱我。”

刘志不敢抱,身子往后靠。

辛新拉住刘志的手,喃喃地说:“你不要躲开,抱抱我吧!”

刘志呆坐在辛新旁边,被辛新抓着的手在颤抖。

辛新说:“还记得毕业分手吗?还记得咱俩在小南河边的约会吗?其实,我早把感情给了你。”

刘志何曾不记得?甚至是刻骨铭心!他对辛新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保持冷静,总是想,与其让感情隔岸瞭望,不如把感情压在心底,让恋情成为过去,把报恩放在心头。

辛新今天的话,等于在干枯的感情上加把火,熊熊燃烧,烧得无法控制。刘志扑过去,把辛新整个身子都搂在怀里。

泪水流在一起,苦水流在一起,感情在交流。

辛新要用出轨来报复马向东,却也是真实感情的释放,释放感情会给她带来短暂的幸福,而采取这样的报复手段会让她玩味快乐后更加痛苦,甚至毁灭!

刘志不愿这样做,觉得辛新是他人的老婆,占有她的**是对爱情的亵渎。他爱辛新,越爱越觉得辛新神圣而不可侵犯。他可以爱护她,保卫她,甚至可以守望她,就是不可玷污她。

辛新向刘志敞开胸怀,用手挡住少女的羞怯和恐惧,展现的是成熟女性对挚爱的渴望。

刘志变得呆症。

辛新问:“是不是觉得我结过婚,你嫌恶我?”

刘志从嗓子里挤出含混的声音:“不是。”

“你是怕马向东,还是怕马文?”

辛新用“怕”字激活了刘志的神经,他突然想到,把辛新占有是对马家最有力的报复。

夜空晴朗,星星撒下冰渣样的寒霜,辛新和刘志都不觉冷,此时的草窝仿佛成了寒夜中最温暖的地方。

辛新噙着泪想:“马向东啊马向东,这是你把我强行占有的后果,都说强扭的瓜不甜,不知你现在咽的是苦水还是酸水?”刘志把激情和仇恨搅拌在一起,觉得这种做法和马文报复何荣普的方式相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刺激,又解恨。

爱与恨撕缠着,两个人的热血流在一起,有情人结合,这是情爱的原始流露。他们都读过书,都会强调理由,也都认为偷情不光明。爱情理应该在和谐中光明正大,而对现实中的刘志、辛新来说,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现在,辛新用扭曲的目光看待爱情,却不知扭曲的爱情会后患无穷。

刘志用扭曲的目光在光明中看到黑暗,黑暗中往往是他人和自己设置的陷阱,他一心想着夺过利剑刺向仇人,而不顾厮杀中的代价和痛苦。

一个人为了取得权利,或者使权利不会旁落到他人的手中,他会用利剑守护。真正的聪明人把利剑刺向对手,自作聪明的人则把利剑刺向无辜,无辜流血,仇恨由此生成。聪明人杀死对手后用权利化解仇恨,愚蠢的人则让自己陷入仇恨之中。仇恨既然可以化解,仇恨也可以加深,和解应选在萌芽之前,最可怕的是让仇恨开花结果。

对刘志来说,和吴马两家的仇恨根深蒂固,用什么样的方式都无法调解,就像过去的老话,叫不撞南墙不回头。能撞破南墙的人不但是勇敢者,而且是有智慧的伟人,撞到南墙就回头,不伤毛发者是明白人,他们可以回过头另找出路,而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者是傻子。刘志把社会歧视和恩爱情仇当做南墙,不顾一切地撞上去,他没想到,头破血流的不仅他自己,同样流血的还有他的亲人,甚至葬送他心爱又当成恩人的辛新。

微微晨风,吹出黎明,草窝里不再黑暗,辛新看清了刘志的脸,也看清了刘志身子,她脸上露出羞,也有些后怕,但有了刘志的相拥,她从依靠中得到欣慰和力量,用手抚揉刘志,依依不舍地离开,绕道回到村里。

马文走出院子,看见儿媳这么早回婆家,觉得蹊跷,又见儿媳头发上有草叶,感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是老公公,一些事不可细问。辛新进了院儿,他去了生产队,半道上自言自语:“这媳妇虽然和向东睡了觉,心还不在家里,我得给向东提个醒,不能让她出去整屁事儿。”

辛新回到屋,发现马向东没在家里睡,一阵窃喜后又在心里说:“最好马向东永远不回家。”

小霞端上她熬的秫米粥,和嫂子一块儿吃饭,还帮她把头发上的碎草梳干净。辛新喜欢小霞,也愿意和她说话,但今天的话让小霞感到意外:“你以后找婆家,可得慎重,千万别学你表姐。”

小霞不理解嫂子的话,生气地问:“我小兰姐又咋地了?”

辛新意识到说走嘴,立刻遮掩:“没什么,没什么,我只听你哥哥说她钻过大草垛。”

“都是那些人烂嘴丫子!”小霞替表姐抱不平:“小兰姐可不是那种人。”

“我早知道你小兰姐是清白的,可你哥哥偏要说她不干净。”辛新见小霞努着嘴,知道她不满意,便岔开话题:“你哥哥没回家睡觉,他去哪了?”

“爱去哪去哪,谁能管了他?”小霞故意气嫂子:“他说他这几天都不回家睡觉。”

辛新非但不生气,心里倒轻松很多。

马向东不在家里睡觉,和一起毁林案件有关。

公社成立革委会,原公社主要领导靠边儿站,胡永泉当了革委会主任,成了全公社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追随刘永泉十几年的刘辉,终于在曙光中看到希望,他提着两瓶“老白干”去了胡永泉家,在主任小媳妇的白眼下受到接见。刘辉开口要官,被胡永泉用一句“职位已经排满”把他打发。

按理说,胡永泉给刘辉安排个闲职,让他在公社混口饭只是举手之劳。但是,胡永泉非常明白,这个帮他抓人整人的混混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让他在公社混饭,还会有人说长道短,甚至会影响到自己的声誉,不如先把他放在最基层。

胡永泉抓过二倔子,也有意无意地坑害许多人,造成很多冤假错案。他以整人为阶梯,但不是以害人为乐趣,内心深处时常表现出对被害者的同情。他做过多年治安工作,在被处置的对象面前,是一名立场坚定的斗士,在革命群众面前,他是旗帜分明的光辉榜样,在领导面前,他是忠于职守的工作楷模。胡永泉抱有这样的观念:对与错没有明显界限,黑与白只有执政者有权判断,对那些不利于革命的人,给以严厉打击是必要手段。他承认工作中出过失误,比如把二倔子当成杀人罪犯,给李淑芝等人升成份等等,他又觉得有一种力量推着他这样做,这种力量可以推着他往高处走。历史证明,二倔子和淹死鬼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李淑芝等人也都把成份落到可以团结的阵营,时过多年,他觉得当时做得过了火,又把责任推到政策和刘辉等一些人的身上,表现出他是为民办事的好领导。胡永泉也感知马向前等人对他的仇恨,也谨防他们报复,但他表现出无所谓,敢于大摇大摆地在马向前、马文面前走。他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胆量,是紧握权力这个护身宝剑,就像他自己总结出的哲理,只要红旗不倒,革命者的人头就不会落地。

胡永泉是位老道的政治工作者,在品尝权利香味儿的同时迅速转变角色。他知道,一把手和随从不一样,在高度享受权利乐趣的同时必须维护政治实力,要有高超的政治手腕和不凡的用人技巧。

某些干部在角逐某一个权位时,往往是不择手段,而当他坐上这个位置时,会看到山外有山,长出一口大气后,感到这个原属于自己的位置是那么渺小!再往下看时,从众多申吟中体会到社会把他送上权位所付出的代价。有些人不愿看到这些,只懂沾沾自喜,高高在上,很挥权柄,难免处于孤立的境地。胡永泉当上革委会主任,开始体查民情,把部分精力用在安抚民心上。

安抚民心的最有效方法是让民众吃饱饭,同时为他们营造一个食物来源的生产环境。这也附和上级的意图,在狠抓革命的同时,必须猛促生产。曾经帮他“打天下”的刘辉,在新的斗争中变成绊脚石,被“发配”到孔家顺那里,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孔家顺戒备刘辉,不想把他留在大队,便以刘辉对革命有突出贡献为名,让他回刘屯休养,享受干部待遇,让吴有金给他记全年的工分儿。

马向东在大队捞个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没能和孔家顺平起平坐,觉得不舒服。不舒服过后,看到比刘辉还强,又把“不舒服”扔进小南河,心想:“不管是啥,好歹不用出力干活,而且和正主任只有一步之差。”

时值秋季植树造林,孔家顺便把造林和制止毁林的两项任务交给马向东。马向东为了完成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也为了向孔家顺表明他的工作责任心,借妻子回娘家之机吃住在大队,做梦也没想到,结婚不久的妻子会和别人钻草垛。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在刘屯熊熊燃烧,漫延到青年林,由于没人敢管,一些成材树被洗劫一空。刘奇试图制止,根本不起作用,因为砍树的都是红卫兵造反兵团的骨干和他们的家属,这些人都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有些人还在无产阶级中挂着官职。老黑和刘占山也跟着砍树毁林,他们也有说法:以造反兵团的革命战士为榜样。

青年林被毁,林带中刚成材的树木也不能幸免,本村人疯狂砍树,外村人也借机捞一把,他们在夜间把够檩材的树干用马车拉回家,不够檩材的扛回去搪菜窖。砍完了杨树、榆树,再砍甸子上的柳树,孩子们把截断的树头拽回家烧火,留下满甸子白刷刷的树桩。

一场春风,给刘屯带来前所未有的风沙,从百姓到领导又重新认识到植树造林的重要性,前所未有的大好形势必然把这种重要性上升到政治高度,把造林、毁林和阶级斗争紧密的连在一起。孔家顺指示吴有金立即把青年林恢复起来,并点名抽调刘奇等一些骨干力量加强守护。

夜间,从小南河过来两名北贺村人,是年轻的兄弟俩,奉队长之命来青年林盗伐大碗口粗的榆树,用做打造马车架子。来偷木头的共有四个人,另两位留在马车上,在河对面等候,小哥俩砍够数,再把马车赶过来装车拉走。小哥俩借着月光,在青年林里选好了十几棵树,刚砍倒一棵,被寻夜的刘奇逮住。两人一看是个小老头儿,长得也不凶恶,就没把他当回事,不是想到逃月兑,而是还要砍。

和刘奇一起护林的还有羊羔子和贝头,羊羔子嫌夜间遭罪,偷着溜回家。贝头发现有偷木头者,撒开腿往村里跑。

刘奇向小哥俩发出警告:“树是集体财产,盗伐违法!”

这两个年轻人都读过小学,懂得革命道理,把给队里偷木头当成贡献。合情合理的事,小老头儿无权管。年龄小的能言善辩:“你为集体护林,我为集体砍树,都是革命工作,谁也不要管谁。”

“这是刘屯的树,你俩是哪的?”

偷盗者非常仗恃“北贺村的,就在河对面。”

刘奇大声吼:“刘屯的树不许你们北贺村的人砍伐!”

对方也不相让:“刘屯的树是国家的树,北贺村需要木料,这是国家需要。我们造车是为了给国家送公粮,是抓革命、促生产,是备战备荒的人民,是打胜农业翻身仗,是支援亚非拉、支援世界革命。你深更半夜来制止,就是破坏革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耽误我们的革命事业,你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个帽子不算大,别说你这小老头儿戴不起!”

年轻人倒打一耙,深刻的逻辑推理把刘奇噎得说不出话,他抓过对方的锯。

年轻人大声问:“你是啥成份?”

刘奇很难理解偷盗者有权调查护林人,他是贫农身份,但觉得用它防御是对自己清白的玷污。和这两个年轻人讲不清道理,只有缴获做案工具。

刘奇紧紧地抓住锯把。

稍大的年轻人往下夺锯,想不到小老头儿死不撒手,他有些着急,用力拽,刘奇被带着走。年轻人突然松手,把刘奇摔个后仰,他再取锯,见刘奇抓得更紧。

稍小的年轻人换一种方式做刘奇的思想工作,用脚踩着锯片说:“你这么大岁数,也不知图个啥?让你护林,应付一下也就过去了,真正来砍树的都是贫下中农,你能管得了?以前的青年林全是树,现在还有几棵?我看你是多此一举。”

刘奇坐在地上,瞪圆眼看着两名理直气壮的偷盗者,大声说:“你问我图个啥?我可以告诉你,我图的是青年林为刘屯挡风沙!”刘奇很激动,说得很动情:“青年林是大跃进时期栽得树,是两任大队书记的主张,领头干的是刘强,刘屯的小青年都被动员起来。树苗成活了,长大了,刘屯的风沙小了,连年丰收,社员们才能吃上一口饭。”刘奇握着锯站起,用锯片指着被砍倒的榆树说:“你们看看,这林子里还有一棵像样的树吗?今春的一场大风,不知刮光了多少地表土,再不把青年林恢复起来,刘屯还要回到挨饿的老路上!”

年轻人听不进刘奇的话,稍小的说:“我说老头儿,大风不是光吹你的自留地吧!你管那些干啥?就是吹你自己的也得认可,这叫个人服从集体,集体服从全体,你手里的锯是我队的集体财产,也是国家财产,你要夺走,是对抗社会主义,破坏社会主义,你就是牛鬼蛇神!”

看来北贺村的年轻人也知道理由不充分,给刘奇的罪名越来越小,由反革命分子降到牛鬼蛇神。

刘奇不松锯,年轻人反倒不着急,他俩这样认为,反正给队里砍树,队长按工时记工分儿,磨蹭一夜的话,可以要双工。

兄弟俩和刘奇打起口水战,想借此把刘奇拖疲劳,然后收锯回去交差。接触中,稍大的年轻人好象认出刘奇,他说:“前几年,我们的小南营水库出了鱼,你们刘屯没少整,就因为是集体财产,我们也就让了。我看你就是那个冒充公社社长的小老头儿,今天,你又来冒充护林员,想把集体的锯占为己有。

刘奇一只手握锯,另只手从怀里拿出《护林公约》,递给两个年轻人,《公约》被稍小的年轻人踩在脚下,满不在乎地说:“别拿刘屯的东西吓唬人,你们管不着我们!”

刘奇吼:“这是大队订的!”

“别说是你们大队订的,公社订的也白搭!”年轻人为了把刘奇的凶气压下去,他动用了最强有力的革命理论:“领导我们的是伟大领袖**,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刘奇面对无往而不胜的革命理论无言以对。

然而,北贺村的小哥俩只顾和刘奇斗智、斗勇和斗嘴,却不知吴有金领人来包抄。

兄弟俩被带到刘屯小队部,已是小半夜,怕逃跑,把他俩锁在刘仁算账的单间儿内。贝头威胁说:“你俩老实在里面睡觉,明天可以从宽处理,如果逃跑,我会把你们从北贺村抓回来,按现行反革命论处!”

北贺村的兄弟俩不是怕贝头让他们当现行反革命,而是觉得锯被没收无法回去交待,还期望没过河的同伴来营救。两人倚在小黑屋的土炕上,炕上有破席,感觉挺舒服,谁也不愿破窗而逃,不一会儿,“呼呼”地进入梦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两人敲着窗户要饭吃。

门打开,进来四名拿绳子的人,他们动作娴熟,把小哥俩紧紧绑住。

北贺村的人大喊冤屈,说他们是为了集体才来砍树,为什么受到如此待遇?一个短粗胖的年轻人给了明确的答复,使小哥俩每人获得两个响脆的大耳光。打人者是大队治保主任马向东,另三名都是治保组成员。

马向东为显示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治保方面的业绩,要在这两个北贺村青年身上大做文章,他让吴有金腾出场院,召集全大队社员来开现场批斗会。

批斗会的台子是用树枝捆扎拼凑而成,人踩上去发颤。台子小,光刘屯的四类分子就占去半个台面。马向东还想让肖艳华和贾半仙来陪绑,前来指导工作的孔家顺书记没同意。

生产队的土墙上贴了很多标语,为批斗会增加气氛,标语的措辞都极为严厉:坚决保卫青年林,防止阶级敌人破坏!砍树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砍一棵檩材就是现行反革命!……

从这些旗帜鲜明的标语上,充分看出刘屯人和毁林者做斗争的雄心壮志。

北贺村的小哥俩被押上台,从耷拉脑袋哭丧的神情看,马向东预先对他俩实施了无产阶级专政式的教育。

马向东让“护林模范”刘奇上台做报告,汇报他用**思想武装头脑,敢同偷盗树木的阶级敌人做斗争的光辉事迹,被刘奇拒绝。

刘奇原打算让北贺村的年轻人认个错,保证以后再不来青年林偷木头,收缴伐树的锯,让北贺村的队长来刘屯领取。没想到这两个年轻人用革命的大道理来对付他,更没想到这两个满嘴革命的强硬青年会被同样革命的马向东折磨得抬不起头。

马向东先审问稍大的年轻人:“你们来刘屯毁林,是受谁指使?”

“队长派我们来的。”

“不对!”马向东给了年轻人一个大耳光,又问:“你们队长怎么知道刘屯有青年林?”

不知是年轻人被打蒙,还是别人有安排,他说出这样的话:“队长认识你们村的刘占山。”

刘占山在台下,气得直瞪眼。

马向东问:“他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队长给刘占山打证明,说他没当水鬼。”

“他到底当没当?”

“我也不知道。”

被审者又挨了一个耳光。

刘占山咬着牙骂马向东:“狗崽子,你别狂,今天你在台上蹦,明天就让你在台下啃屎!”

马向东又问:“刘占山用什么方法勾结你们?”

“刘占山说青年林里树多,还说刘屯小伙多,有闺女都往刘屯嫁。”

“我没问你嫁闺女,我问你砍了树给刘占山多少好处?”

“这个我说不清。”

马向东审问稍小的年轻人,他也说不清。从哥俩身上挤不出油水,马向东宣布专政开始。

他的专政方式很特别,让哥哥扇弟弟的嘴巴子。哥哥站到弟弟面前,举起手落不下。马向东把稍大的年轻人踹到一旁,又让弟弟打哥哥,弟弟瞅着哥哥流泪。马向东发怒,抬手扇向稍大的年轻人,然后命令稍小的:“看见没,就这样打,你要不打,我让别人打,肯定比你打的重。”哥哥向弟弟伸过头,哭着说:“弟弟,你打吧!省得咱哥俩都遭罪。”

弟弟的手落在哥哥的脸上,虽然不重,也是撕扯亲情,毁灭人性!他打丢牵手的童年,打丢相扶的少年,哥哥被打得痛哭,弟弟打着流涕,两个青年的泪水是对扭曲灵魂的控诉!

马向东在台上咋呼:“狠点儿打,狠点儿打!对打,互相打!”

北贺村的兄弟俩不单单在受刑,也遭受无法洗去侮辱,受辱者心中的仇恨在形成,他们恨的不仅是马向东,更恨抓他俩的刘奇!

在错综复杂的情仇中,往往是善良的无辜者遭受灾难,在刘奇身上会印证这一点。

批斗会还没开完,通讯员就来到刘屯,没找到孔家顺,把马向东叫出会场,让他火速去公社,接受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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