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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夕阳西下,辽河水映着霞光,东岸边的垂柳下,麻凡在下网,他身边一条船,用绳索拴在树干上。麻凡的搬网细密,每一网都有收获,小鱼在网里跳动,闪着银光,麻凡用抄网收起。

垂柳枝梢搭在麻凡的前额上,他轻轻拨开,又依依不舍地抓回来。垂柳枝像妻子的秀发,只有晚上才披散开,像瀑布,像洪流,汹涌澎湃。像小溪,像涓涓细流,点点滴滴都流进心田,心里装不下,变成泪水流出来。妻子死后的日子里,麻凡总想哭,泪水湿透孤灯下的枕头,泪水托着红日初升,而更多的泪是在日落时送进大辽河。

麻凡常在晚上到河边搬鱼,希望妻子在黄昏时出现,哪怕是幻觉,他也会摇船追过去。

麻凡思念付老师,确切地说是自责。他冒险把付老师救出来,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得知噩耗后,他在背地里打自己嘴巴子,嘴巴打疼了,他到辽河边掉泪,泪水里能出现亡妻的幻影,也减轻一些负罪的痛苦。

和付老师犯有同样罪行的人,被送到县里受审,只有个别不思悔改者被处极刑,大多数是陪绑,刑场上的枪声响后,又是一场虚惊。一些人尿了裤子,一些人的裤裆满是屎,但生命还在,脑袋尚存。都说脑袋掉只是碗大的疤,那是英雄们的豪言壮语,这些受地主资产阶级人性熏染的知识分子,把命看得很重要,只要能苟延残喘,他们又指望翻身。

活下来的人太多,县里的看守所装不下,又让各基层单位领回,仍然是就地改造。后来,一些知实务者还得到部分自由。

麻凡认定是自己害死了付老师,他在思念妻子的夜间又希望做恶梦,希望付老师向他讨还血债。可付老师总在梦中安慰他:“孩子,人生的路靠自己走,摔倒是难免的,只要能站起,就要挺起胸。你的妻子死了,你不能悲痛终生,擦干泪还要面对生存。老师的死和你无关,是死路谁也无法走活。我和你妻子都是大辽河边上的人,和大辽河有着很深的情结,在你低沉的时候,就到大辽河看看。”

麻凡觉得,大辽河很宽阔,她曾吞噬生命,但她不失母亲般的情怀。

天色渐黑,河对岸有人马下水,紧接着过来追兵,机枪“哒哒”响后,追兵撤走,大辽河中的人忽隐忽现。

救人的信念使他不能犹豫,麻凡解开船绳,跳上船,迅速取过船桨。妻子淹死的教训告诉他,抢出一分钟,就可能抢出一条生命。

麻凡也这样想,落水者可能是阶级敌人,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来追杀。但残酷的斗争中往往好坏不分,付老师被追拿,他可没干危害国家、危害人民的坏事情。

小船赶到时,刘强已经奄奄一息。肚子被灌得鼓大,给他增加些浮力,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马尾巴,才未被河水冲走,强烈的生存愿望使得他被浪头压下去又奋力浮起来。小船挨到他的身子,他仿佛触模到救星,用尽最后一把劲,双手死死地抠住船帮。

麻凡把落水者拽进船舱,并认出他是刘强。

小船停在网床边的柳树下,麻凡请刘强上岸,刘强仰躺着,没有一点儿反应。

麻凡背刘强上岸,刘强太重,他硬拖,把刘强拖到泥地上,月复朝下,控肚子里的水。

刘强的神志渐渐清醒,半睁着眼睛说:“我的枣红马,我的枣红马呢?”

枣红马上了岸,低下头用嘴碰刘强的脸。

刘强没认出救他的人,也顾不得说感激话,他用手指着对岸,声音断断续续:“河那边,还、还有一个人,你快去救他。”

麻凡把刘满丰接过河,两人把刘强搭上枣红马,去了麻凡家。

在麻凡家,刘强完全清醒,也恢复体力,这对打过生死架的同学患难相逢,心里都有无法诉说的苦辣辛酸。两人相对苦笑,苦笑的出了声,声低沉,屋地在颤动。

麻凡妈得知儿子救的人是刘强,急忙过来看,搂过刘强说:“孩子呀!你是大娘家的救命恩人,大娘一家忘不了你,凡儿忘不了你啊!今天你来大娘这,这是缘分,你要多呆几天,和凡儿好好说说话。”

刘强急着回去,麻凡不让走,他说:“抓捕队的人抓不到刘满丰,一定在村里报复,知道是你救他过大辽河,一定抓你去公社,送到群众专政队手里,生死就不好说了。”

刘满丰也说:省联专政队里的人,各个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落到他们手里,都是九死一生。”

刘强说:“他们不会知道是我救了你。”

刘满丰说:“村里能降住枣红马的人只有你,也一定有人检举你。”

刘强想了想,摇着头说:“看到咱俩骑枣红马的人只有何荣普和孬老爷,我想这两个人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那可不一定。”刘满丰说:“现在都喊革命,都喊忠于伟大领袖**,鬼知道都在想什么?省联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把自己打扮成和中央wenge一条心的革命者。人心难测,何荣普看着挺老实,谁也想不到他会污陷二倔子。”

刘强解释:“那是马家人的猜测,不一定是事实。”

刘满丰说:“就算何荣普和孬老爷不检举你,枣红马驮着人让抓捕队追,他们看不清是谁骑马,马向东也会猜到是你帮助我。”

麻凡妈见刘强执意要走,她搬出老伴儿:“这么着,叫麻凡爹立即过河,把枣红马送回去。马入圈,这事就化解了大半。”

刘强不同意,说老伯年岁大,过河有危险。

在众人的劝说下,刘强留下来,和刘满丰一同住在麻凡的房间里。麻凡妈点亮带伞的煤油灯挂在房檩上,陪着刘强叙家常。她问了刘强女乃女乃及李淑芝的情况,又把话题扯到付老师身上:“你说该着不该着,那么一个老实人,偏偏在大雪天逃走,要不逃,兴许还会活着。凡儿说,送到县里的人,有很多又被放回来。”

刘强低下头,仿佛为付老师致哀。

麻凡妈动情地说“付老师可是大好人哪,长不说短不说的,也不和咱大老粗摆架子。”

刘满丰知道付老师是付亚辉的父亲,也知道他在淹死鬼的孤坟旁上吊身亡。

麻凡妈对刘强说:“付老师常说到你,还说你被耽误了,说得我们全家人都不得劲儿。如果凡儿不找你打架,如果我不领他去找学校,唉,我说那么多如果干啥呀!就怨凡儿一时糊涂。”

刘强安慰麻凡妈:“你老人家不用自责,小孩子在一起打架,谁也不能说怨谁,我把麻凡砍得不轻,亏得你们宽宏大量。这和我升不升初中是两码事,就是不打架,也过不了范校长那一关。”

“付老师也这样说,只是凡儿总念叨那件事,我们心里总像有个疙瘩。后来听说,大山窝水库又让你受了委屈,我们更觉得对不住你。”

刘强在大辽河死里逃生,经过麻凡全家人关心和照顾,有一种到家的亲近感,也显出几分轻松,他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一个人走过的路,都是应该走的,我现在挺好,麻凡也挺好。”

麻凡妈站起身看刘强,笑着说:“出息了,真的出息了,长得挺高大,也精神。文化人怎么说了?叫一表人才,真是一表人才!听凡儿说,你娶了个好看的媳妇,这女的还上过中学,也是付老师的学生,她叫啥了?”

刘强慢慢地摇头,把脸上的苦笑摇干净,低声说:“大娘,你听错了,你说的那个好看姑娘,到现在还没出嫁。”

麻凡妈从刘强脸色的变化中查觉到,刘强被刺痛了心病,赶忙把话往回拉:“其实找媳妇就图个过日子,好看赖看都一样。凡儿命苦,新媳妇过门儿没几天,就撒手走了。”

麻凡妈想儿媳,眼里掉出泪。

刘强听说过大辽河淹死人的事,也知道发生在麻凡那个大队,但不知遇难者还有麻凡的新婚妻子。

煤油灯在微风中摇曳,屋里人的影子晃动,谁也不说话,都在为这个家庭的不幸沉默。

为了摆月兑沉闷,麻凡妈把话题扯到付亚辉身上:“付老师的闺女在你们那教书,老大不小了,父亲走得早,没有依靠,也该处个对象,早点儿成个家了。”

刘强想把付亚辉有婆家的事告诉她,又不好说出口。马向前和付亚辉的条件相差太远,怕麻凡妈不相信这个事实。

麻凡妈说:“付老师的闺女叫付亚辉吧?从小就招人喜爱,我和凡儿他爸都想有这样一个儿媳妇,也有人给咱提过,可咱高攀不上啊!那孩子念过中学,吃的是供应粮,拿公家的现钱儿,和咱相差太悬殊了!虽说现在教书的不吃香,人家最起码也得找个识文断字、不用在土里扒食的人。”

刘强的心里很苦涩

刘满丰在一旁说:“付亚辉的男人一个大字也不识。”

麻凡妈惊愕,麻凡也惊愕,他们想不到精通加减乘除的漂亮姑娘会和土掉渣的大老粗生活在一起。

刘满丰说:“工人阶级起来革命,就是推翻地主资产阶级。有文化的人都有资产阶级旧思想,被称做臭老九,必须由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来改造。付亚辉的男人叫马向前,虽然没文化,但是,他是无产阶级的骨干力量,完全具备改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能力。付亚辉嫁给他,是顺应历史潮流。”

包括刘强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理解刘满丰的革命理论,看他是客人,没人反驳。刘满丰还说:“我们村的吴小兰也是中学生,书读多了,常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居,月兑离贫下中农,月兑离无产阶级,瞧不起广大社员群众。这不是,到现在也找不到对象。”

刘强狠狠地瞪着刘满丰,刘满丰也发觉失言,不再多说话。

麻凡妈回自己屋睡觉,剩下刘强三人。麻凡对刘强有说不完的话,从幼时打架,谈到付老师上吊,唠到夜深人静。

麻凡爹进了屋,他告诉刘强,枣红马被他送过河,已经回了村。还得知抓捕队全部撤走,没在村里抓人。

抓捕队一时疏忽,刘满丰从高粱地逃月兑。矮队长得知情况后,立刻派四辆马车去追,马车追到大柳树下时,不见刘满丰身影,却见有人骑马奔向小南河大堤。骑马人没过小南河,顺堤脚奔向大辽河渡口,马车在后面紧追。由于马车没有单匹马跑得快,追到渡口时看到被追者已经游到河中央,机枪手为了应付差事,把子弹全部射向天空,然后收兵回刘屯。

矮队长听说八三一残余被逐出他的地盘儿,没表现出失败者的沮丧,也没看出胜利者的喜悦,他指示,把马车赶回各自的生产队,队员们回自己家吃饭。他和“薄嘴唇”分别骑着高头大马,回公社向胡永泉汇报。

晨露把天空洗净,迎来喷薄日出,霞光照在大辽河上,一条小船在水中飘荡,刘强坐在船头,麻凡摇动船桨,水鸟在空中欢叫,鱼儿在水中欢跳,微风送来一支歌:

滔滔水,浪拍岸,

唤回我童年。

世界真美好,

苦菜也甘甜,

涓涓细流滋养我,

蛙声伴笑眠。

滔滔水,浪拍岸,

让我寻少年。

苦难压肩头,

责任我承担,

泥泞之路苦跋涉,

春梦把我缠。

滔滔水,浪拍岸,

昂头入青年。

邪恶踩脚下,

真情驻心田,

咬紧牙关战风浪,

弓背过险滩。

滔滔水,浪拍岸,

催我变成年。

岁月流不止,

变化好江山,

只要留得善良在,

高山永巍然。

马向东怀疑是刘强救了刘满丰,在刘强到家的当天下午就去了公社,向胡永泉做了汇报,并请示:“只要胡社长下令,我回去就抓。”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胡永泉把马向东看做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他问:“我给你命令,你能保证抓到刘强吗?”

“能!”马向东腰板儿挺得很硬,满怀信心地说:“刘强家曾经升过地主,城里人还调查过他爹,他还是地主的姑爷子,去抓他,他得老老实实地让咱们绑。”

“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你。”

“我?”到了较真儿时马向东没了底气,有些为难地说:“刘强那小子体格好,三两个人打不过他,他还有个斜眼子弟弟,都是生死不怕的主。”

“guomindang的八百万大军都被打败了,一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你都惧怕,还谈得上什么革命者?”

马向东说:“打败guomindang是因为我们无产阶级有枪杆子,打死人不偿命。现在兴抓人,还要执行什么政策,不然用机关枪突突,刘满丰一家都得报销,何苦费事去追拿。上级是给了枪,还不让乱打,不然我偷着打黑枪,准能把刘强干掉,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胡永泉撩撩眼皮,他说:“往我这里送的都是活人,被专政队打死的,是他们咎由自取,用黑枪打死人,那可要自己负责。”

马向东提出条件:“要不让朱世文帮我,我就能把刘强给您抓来。”

胡永泉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前往外看。广袤的农村大地上,社员们在地里劳作,虽然辛苦,也有收获成果的喜悦。而他折腾来折腾去,在政治地位上没啥收获,仍然还是一个副社长。家里收获一个年轻的小老婆,但小老婆总想红杏出墙,管紧了她又哭又闹,管松了又要憋窝囊气。胡永泉对前途不怎么乐观,在错综复杂的斗争中也逐渐变得谨慎。抓捕刘满丰,他动用十辆马车,百十名队员,那是虚张声势。让上边看,是他

对革命工作负责任,下边看,显示出胡永泉在本地区的实力。刘满丰的逃月兑在他的预料之中,担任抓捕队长的矮胖子也心知肚明。

胡永泉很了解刘屯的事,知道那里矛盾重重。也知道刘强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他的社会关系复杂,但本人不犯政治上的错误,很难让算计他的人找到机会。刘强有着强壮的身体和刚烈的性格,用他做靶子得不偿失。当然,涉及切身利益的情况下除外。

胡永泉对马向东说:“朱世文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处理刘强的事由你去完成,可以立刻抓起来,也可以监视行动,但是有一点,对阶级敌人、牛鬼蛇神和黑五类决不能手软。”

马向东没受到重视,没搬来救兵,也没得到上级的明确指示,心里挺不得劲儿,看什么都不顺眼。在回家的路上,对着空荡的田野骂胡永泉,骂着骂着,又欢喜起来。胡永泉让他监视刘强行动,马向东又一次得到满足。

马向东在村头碰到马文,马文沉着脸说:“整天穷溜达,家里的事你屁也不管!”

马向东不服气:“我溜达咋地?工分儿挣得比你多。”

“我没跟你说工分儿,我是说你该管管自己的屁事儿。”

“我有啥事儿?”

马文瞪圆眼:“你那没过门的媳妇要泡汤!”

“啥?”马向东着了急:“辛新要变卦?”

“变卦算个屁,有人勾搭她。”

“谁?”马向东往身上模,枪没带。他吼叫:“哪个小子这么大胆?他不想要命了?”

“还问哪个小子?我看你屁事儿也不知道。”马文说:“那小子是刘志!”

马向东知道刘志是辛新的同学,也看出辛新对刘志有好感,心里没了底。

马文说:“辛新好长时间没来了,你知道是咋回事儿?听人说是被刘志截回去了。那个王八蛋,早晚是个祸害!”

马向东像是被人抽掉筋,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他哀求父亲:“爹,你看该咋办?可别让辛新跑了!”

“二十好几的人,屁事儿也不行,连一个小娘们儿都栓不住,以后还不得当王八?”

马向东说:“你别说难听的了!这事我听你的,你说咋办吧?”

马文瞅着儿子,瞅半天儿也没瞅出个办法。他转身去找马向勇,相信瘸侄会给出灵招妙计。

马向勇正在院子里给木头剥皮,马文问他干什么,他说准备盖房子。马文说:“成林还小,你忙盖房子有屁用?”

马向勇瞅瞅马文,没停手里的活,低着头说:“三叔,你也该把院子里的木头收拾一下。”

“正在秋收,我哪有那个闲心?”

“收拾木头比秋收重要。”

“我看你又说屁话。”马文说:“人不吃粮食受不了,盖房子早一天晚一天的,用不着着急。”

马向勇让马文帮他把木头翻了个儿,又说:“三叔,你信我话,把木头做成檩子,赶快搪到房子上,家里存这些木头太显眼,容易招惹是非。”

“我不怕!”马文说:“我是贫雇农,向东又是造反团干部,从青年林里弄几棵木头,屁事儿也没有。”

“毁林可是犯罪的。”

“谁订的王法?”

马向勇说:“上边有政策,只许造林,不许毁林。”

马文说:“我知道政策,那些东西,今天订,明天改,当官儿的怎说怎是,左一条右一条的,整一些屁文词儿,管四类好使,也能吓唬孬老爷、何荣普那些屁蛋,咱们是无产阶级,屁事儿没有。”

马向勇让马文压着木头,他用刮刀削木结,边干边说:“话可不能这样说,自古就有法条,叫君子犯法,与民同罪。虽然现在的王法因人而异,也有倒霉的,你没听说大官儿也有被枪毙的?”

“那是他反对伟大领袖**,绝不是因为几棵木头。”

马向勇站起身,在地上栽楞几步,很严肃地说:“三叔,咱不能和当官儿的比,人家当官儿的也看不上这几棵破木头。咱虽然成份好,也是小民,说不定哪个当官儿的一改政策,啥事都翻个。还是用木头盖房子,那才是自家的。”马向勇又说:“按理说你家更要盖房子,向东要娶媳妇,两间房住不开。”

马向勇的话触到了马文的心病,他说:“向东的婚事要黄,我正想找你说这事。”

马向勇停了手中活,和马文进了屋,他问:“给了多少彩礼?”

“彩礼倒不多。”

“你看看你,想娶媳妇舍不得钱还行?”

“我想人家念过大书,还是咱向东的革命战友,觉悟得老高了。她看重咱家是贫雇农,向东是革命干部,不会在乎那几个破钱儿。”

马向勇笑了笑,笑的脸上赘肉往下垂,也笑出了一套怪理论:“从古到今,人都乐意当官儿,动物还乐意称王呢,吃好的,异性可着它交配。社会进步了,把肤浅变得深刻,当官儿的用权力弄钱,有了钱啥事都能办成,钱能买官,钱也可以买通和卖出生命。舍出钱,傻小子能娶上俊媳妇,只要你多给彩礼,那个叫辛新的丫头就是你家的人”

马文说:“媒人是提过这个事,说辛新的哥哥等钱娶媳妇。”

“看看,让我说对了吧!”

“也不全是那码事,听说刘志在里面掺合。有一次辛新来找向东,被刘志挡了回去。”

“这事我知道。”马向勇说:“刘志是辛新的同学,从小就巴结辛新,别看是癞蛤蟆,也想着天鹅肉。”

“这个斜眼子,王八蛋!也不看看自己的屁身份?”

马向勇有意给马文鼓气,他说:“不能小看斜眼子,也不能以为成份不好他就不敢办坏事,当年那个杨秀华,可硬是让刘强勾了去。”

“杨秀华算个屁,她是地主,那叫鱼找鱼,虾找虾,龟孙子相中小王八。”

马向勇看出马文给自己吃宽心药,他故意闭上嘴。

马文着了急:“我今天找你拿主意,你说这事该咋办,是把刘志抓起来打一顿,还是有别的招。”

“凭什么抓刘志?”

“凭什么?你怎么也说屁话,现在斗争坏人和吃豆腐一样省事儿,有几个问凭什么?他刘志危害贫下中农,就应该把他斗倒斗臭!”

“谁去抓,谁去斗?”

马向勇给马文出了难题,马文像霜打的茄子。

马向勇说:“依我看,你还是抓紧盖房子。”

“房子盖好了,娶不进媳妇有屁用?”

“盖好房子,你就张罗彩礼,大方点儿,把暂时不用的都换成钱,让媒人送过去。”

马文两手抱着大脑袋,为彩礼犯愁。

马向勇给他出主意:“谁拿那么多彩礼钱都吃劲,但谁家都娶媳妇,只有一个办法,先借钱,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得敢张口。刘仁过得细,也能存俩钱儿,你先挪过来,等小霞出嫁时,再用彩礼钱还他。”马向勇见马文瞪着眼盯住他,怕叔叔向他伸手,立刻编出理由:“我拉扯两个孩子,又供上学,又要吃饭,挺紧的,还有饥荒,要不然也能借给你几十元。”他又说:“把彩礼送过去,就把辛新接过来,你、小霞和媒人住一起,让向东和辛新一个屋,把门从外面堵上,向东就是再熊,也能撕扯过一个女的,好事过后,就办喜事。”

马文有顾虑:“这种事在伪满时期有过,那是封建资本主义。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人民当家作主,妇女也提倡解放,辛新反抗起来,那可是鸡飞蛋打,彩礼白送,向东屁也闹不着。”

马向勇在马文眼前晃,晃出的话让马文吃惊:“啥叫伪满?啥叫资本主义?啥叫社会主义?都是文化人瞎起名,统治者觉得哪个好听就用哪个。一个人说了算,不听话就换掉你,反对就杀头,就这样简单。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那是唬弄人,富当官儿的不会为穷百姓着想。老百姓比干部活得好,还争着当官儿干啥?都饿死人了,还要忆苦思甜,让咱们勒紧裤带支援亚非拉,那是掌权者送人情,满清的西太后把国土送给外国人,都是为她自己活得舒坦。说美帝主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吃不上饭,还要两个人穿一条裤子,我不信,多印点儿布票啥都解决了,两个人穿一条裤子怎么下地干活?”

马文瞪着马向勇,觉得这个瘸家伙太反动,要是换别人,他会毫不留情地把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抓起来,让马向东送到公社去领功。可眼前的人是他的本家侄子,又是他的谋士,虽然马向勇的话刻薄,他还是听下去。马向勇说:“妇女解放也不是喊一天两天了,现在仍然喊,仍然是买卖婚姻,当官儿的有权不用花钱,像胡永泉那样的还能娶上小老婆。小百姓就得花钱买女人,只要你把彩礼备足,把辛新她爹打对好,辛新就会任向东摆弄,她反抗也没用。”

马文还是不放心,他说:“听说有一条王法,强行把女人按炕上做那种事要蹲笆篱子。”

马向勇看着马文,他想笑。话到嘴边,想不说又没憋住:“三叔,你和肖艳华的事,倒底是她主动找你,还是你强迫她?”

“你!”被揭短的马文大发雷霆:“你小子还不如放狗屁!”

“三叔别发火,我这是举个例子,你说的那条王法我早就知道,叫做婚姻法。上面有规定,违反妇女意愿干那种事叫罪,弄不好还要掉脑袋,就是妇女当时同意了,反咬一口也不行。可眼前的事你也看到了,一些事你也体验了,啥事也没有。制定王法的人说得好,法律是为不同阶级服务的,过去的王法为地主老财说话,现在的王法替无产阶级撑腰,我们是无产阶级,只要不得罪当官儿的和黑势力,凡是王法都保护我们,我们还要用王法收拾那些危害我们的人。”

马文说:“就按你说的去办,时间订在啥时?现在屁事儿多,还要选个吉利日子。”

“越快越好,你一边盖房子,一边送彩礼,只要辛新进你家,就要想法留住她,到天黑,什么事都办结了。”

辛新家收到二百元钱彩礼后,乐坏了辛新的老爹,老旱烟呛得老眼流浊泪,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对老伴儿念叨:“这下好了,大小子的婚事有着落喽!”

辛新对马家的举动深感意外。

自从那次被刘志挡回去以后,辛新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了更深刻的思考,越觉得很难和马向东相伴终生,便下了打退的决心。把想法和父亲说了,辛老汉坚决反对,他对闺女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说同意就去人家,不同意就夹包回来,咱家没那个规矩!”

不管辛新怎样解释,也无法说服父亲,她只有采取疏远的办法,不和马向东着面,用拖延的方式结束这段荒唐的恋情。想不到马文会送来这么重的彩礼,更想不到媒人会催促她到马家走一趟。

辛新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马家。

马家新盖的三间土房没有打动她,而精心穿戴的马向东让她觉得格外别扭。她不想在马家吃饭,又暗示和马向东断绝交往。这些她都做了,只是时间拖得太晚,马文留她住下来,媒人也不想走。辛新说自己回去,马家人以道上有狼为借口,坚决不放她走。辛新说不怕狼,并说这条道她走过,马家人不理睬。

马向东守在房门口,飘忽不定的眼神中,有一种老鹰捕捉小鸡前的凶光。辛新感觉到,以前的马向东都是伪装,现在的马向东让她难受得恶心,并感到有一种难以摆月兑的危险。她想哭闹,又觉得大姑娘这样做有失脸面。她犹豫,她苦苦哀求,求马向东放她回家,求媒人和她一起走,她奢望日头不要落下地平线。

天渐渐黑下来,忙于秋收的人们吃过晚饭后又忙于睡觉。秋风不温暖,街上没闲人,马家全家人都挤在凌乱的东屋里。西屋被收拾过,亮着灯,空荡荡地有些凄凉。

马向勇和马荣也来串门儿,屋里被蛤蟆烟的烟雾笼罩,马向勇用脏话tiaodou中年女媒人,还窥视未来弟妹的表情。

辛新不适应这样的气氛,又走不开,没办法,只能紧紧地挨着媒人。

马向勇给马荣使个眼色,马荣卷棵烟起身回家,马向勇也告辞,屋里变得清静。

马向东张罗睡觉,马文安排,他让辛新和媒人住干净的西屋。辛新进屋后,跟进来的是马向东,辛新想躲出去,屋门被人在外面堵死。

辛新知道被马家人算计,她砸门,砸不开,他哭喊,没有人理会,等她折腾累了,马向东把她抱上炕。

媒人和小霞住东屋,辛新的哭闹在东屋里能听见,媒人告诉小霞,说哥嫂的事让她不要管。

马文没在家里住,理由是,和女媒人住一起不方便,他说去找宿,是在窗下听动静。

辛新斥责马向东,说他是不懂感情的牲畜。马向东把责任推到马文身上,说一切都是他爹的安排,让辛新不要怨恨他。

马文着急,在窗下小声骂儿子:“屁蛋,还不如好叫驴,小骒马就在眼前,尥蹶子也得配,别跟她说那些软乎话,我他妈摆弄肖艳华,从来没费这些屁事儿!”

辛新稍稍平静一些,和马向东讲道理。她说强扭的瓜不甜,今天把事做了,不但被村里人笑话,以后也过不好日子。马向东也摆出他的道理:“我是造反派干部,干得是革命工作,骂都不怕,还怕笑话吗?你今天把衣服月兑了,服服帖帖地和我睡觉,我完成革命任务,你明天就可以回家,要不然……”

马向东也拿不准要不然是什么。

马文在窗下又骂了一句:“真不如放狗屁!“

天上的星星向西移,把月亮拖了出来,吹来一股凉风,让马文打个冷战。

屋里传出声,像是扔铺盖,还像月兑衣服,又有撕扯。马文激动起来,一股热流暖遍全身。

外面很静,传来饲养员的吆喝声,散养的叫驴到马棚抢料,被王显富赶跑。

屋里也静下来,马文有疑问,把头伸向窗户。

残月升到半空,给大地增加一份光亮。马文从窗缝向屋里看,灯光下的辛新和衣坐在炕稍,炕头儿上躺着的马向东也很老实。

马文着了急,狠狠地敲窗户,提醒马向东按计划行事,不能让到嘴的肥肉逃掉。

辛新转过身瞅着窗户哭,希望感动窗外人。这个把名词、形容词运用自如的姑娘,却不知这叫痴心妄想。

马向东靠近辛新,露出胸臂显示强壮,就在他解自己裤带时,接触到辛新疯一样的目光。马向东腿发软,溜回炕头儿。

马文再敲窗,马向东再起来,马文不敲时,马向东又瘫软,就像木偶戏,马文用敲窗来牵动马向东的神经。也许是敲得次数多,马向东的神经麻痹,睁着眼看哭成泪人的辛新。

马文靠着窗台坐下,急得他抓耳挠腮,挠得全身痒。

马向东叫门,马文把他放出来。把门堵死后,马文劈头问:“你的事做得怎么样?”

马向东摇摇头。

马文说:“真是屁货,连个女人都摆弄不了!”

马向东说:“她太厉害。”

“一个女人有啥厉害,你现在就怕她,以后还不当王八?”

马向东求父亲:“爹,我这是头一次,要不请你帮帮忙。”

“放屁!”马文气得骂出脏话:“这事有让你爹帮忙的吗?再驴的人也不能耍掏耙!”

马向东说:“要不我去东屋睡觉,让辛新睡西屋,过几天办完喜事,我们再在一起睡。”

“不行!”马文说:“没脑袋的东西,屁事儿也做不成,你今天放过她,她就不会是你的媳妇!”

“不能吧?”

“啥不能?你没听她说的屁话?”

“你让我咋办?”

“你还回西屋,别和她整那些没用的屁事儿,先动手,把她裤子扒了,我就不信她会吃了你!”

马向东仍然为难,低声说:“我怕我下不了手。”

“有啥下不了手?你是男人,又是造反团长,这点小事儿都做不了,以后怎么在世上立足?”马文催促儿子:“进屋做你的事,我在外面给你壮胆。”说完打开屋门,把马向东推进去,又大声说,故意让辛新听见:“她是你媳妇,不依你,你就动硬的,别讲婆婆妈妈的屁话。”

一阵撕打后,传出辛新的哭骂声:“你在屋里祸害我,你爹在外面看着,你们爷俩对付一个女人,还不如耍掏耙!”

马文又急又怒,真想冲进屋帮儿子,又一想:“这屁事儿要被传出去,是他妈不光彩,我是屁也不怕,怕影响向东的干部形象。”

屋里的哭声渐小,马向东的喘气声粗重。马文从窗缝往里看,脸上露出得意的窃笑。

月亮挂在正空,它在群星中显得阴冷,大地在熟睡,鼾声沉重。马向东用胜利者的目光看辛新,辛新在流泪,不知心酸的泪会流多久。

马文像幽灵,在村里游荡。

儿子做成了好事,让他浑身发涨,他想到了肖艳华,便来到何家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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