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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一场透雨,给大地带来勃勃生机,半人高的禾苗在晨雾中拔节展叶,布谷鸟给湿漉漉的土地送来希望的欢歌,沟塘里的青蛙用“呱呱”叫为欢歌伴奏。刘屯通往黄岭的土道上布满积水,刚刚被马车压过,和了泥,刘志的布鞋被粘掉,他用两手拎着,光着脚在车辙里蹚浑水。

迎面走来一个人,是辛新。刘志大老远就认出来,他把泥脚踩在路边的车轱辘草上蹭,没干净就套上布鞋,加快脚步迎上去。

刘志明知故问:“这么早,你来刘屯干啥?”

辛新的脸有些红,她说:“天不算早,只因为阴天,又有雾气,才不显,搁住常该到歇气儿的时候了。”

刘志看着辛新,不自然,他的眼睛有点儿斜。

辛新也看刘志,眼神不定。

刘志问:“去找马向东吧?”

辛新点点头,难为情地说:“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和他谈。”

刘志一脸冷酷,两个黑眼球往一起靠。

辛新第一次看到,刘志的眼睛斜的厉害。

刘志说:“你本来是一个诚实的姑娘,现在也学会撒谎。”

被揭穿的辛新不但不恼怒,而是把头低到刘志面前,一只脚踢脚下的泥土。

太阳光烘烤浮云,大地热气腾腾,刘志觉得心发闷,辛新的脸上挂上了水珠。

刘志问:“马向东混得出名,你怎么能看上他呢?”

辛新虽然对马向东没有多少好感,但马向东毕竟是她的未婚夫。如果别人这样问,辛新有可能翻脸,而刘志是她暗恋着的同学,她把责任都推到父母身上:“听了媒人的话,爹妈做了主,我也只好认了。”

“你是新时代的青年,又受过教育,应该懂得啥叫婚姻自主。”

辛新抬头看刘志,她觉得刘志个子很高,马向东要比他矮半截。

刘志说:“你是个高中生,马向东是个大老粗,你们在一起,你觉得般配吗?”

刘志的话说到了辛新的心结。

她和马向东这段交往中,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虽然辛新尽量克制自己,试图改掉小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也觉得和马向东沟通起来很困难。

辛新对刘志说:“念了几年书,接受了一些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月兑离了广大人民群众,失去了无产阶级的劳动本色,我要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思想,和大众打成一片。”

刘志别过头叨咕,故意给辛新听:“有着光明前途的高才生,和一个不知里外的混小子吃一锅饭,实在是解释不通。”

辛新的情绪变得低落,小声说:“停课都一年了,还讲什么高才低才?寒窗十年苦,回家把地锄,说得就是我这样的人。原以为革命一阵子还能回学校,看来是没有指望了,农活干不好,爹妈催着嫁人,要腾出房子给哥哥娶媳妇。”

刘志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辛新,辛新的目光不离他,好象不舍得让他走。刘志转过来,诚恳地对辛新说:“我还是要忠告你几句,别看马向东当上造反派的小头头,也改变不了他低劣的本质。还有他爹,和村里的有夫之妇通奸,逼着女方和他睡觉,睡完还刁难她。这爷俩坑害无辜,欺负老实人,做了无数恶事,埋下很深的仇恨,我希望你不要做仇恨的牺牲品!”刘志瞅了瞅辛新,感到辛新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他又说:“为了给马向东整个娘们儿,马文求了很多媒人,姑娘都不敢进他家。你知道为什么?怕他爹耍掏耙!”

“你!”辛新的脸涨得通红,委屈地问刘志:“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粗野活呢?”

刘志也感到自己的话太过火,偷看一眼辛新,辛新在落泪。

此时,辛新对他的好处在刘志脑海里电影般地闪过,酸楚中他想向辛新认错,也想用好言安慰辛新,但对马文的强烈仇恨在瞬间把这一切淹没。刘志咬着牙说:“你看马向东那个德性?要人样没人样,要文化没文化,胡搅蛮缠,欺软怕硬,一点儿道德都不讲。好姑娘没人嫁给他,能跟他的,除非是野鸡!”

刘志想用这种方式激怒辛新,哪怕是辛新恨他,辛新骂他,他都能接受,前提是辛新不能进马家门。没想到辛新的态度很平和,低声问:“刘志,你是不是忌妒马向东。”

刘志瞪着辛新。

辛新问:“你是不是恨马向东?”

“恨!”刘志斜着眼,吼出这样一个字,然后说:“马文父子,在村里称王称霸,专门儿整人,给很多人带来灾难,这种灾难像悬在无辜者头上的利剑,几代人都挥之不去。我家本来是上中农,他们一伙和刘辉串通,给我家升为地主,就因这,我几次差一点儿被打死,我弟弟刘喜被打得不再会哭。四清运动中,他们给外调人员提供黑材料,污陷我父亲,使我不能升学,你说我能不恨他们吗?”

辛新说:“有句时髦话,叫忘记过去,面向未来。你也该尊重现实,就是升学了,也还是回村里劳动。”

刘志说:“话是这样说,可有谁这样做?我看还是这句话说得比较贴切,忘掉过去,就等于背叛!”

辛新无话可说,随刘志往黄岭走。刘志告诉她:“你的方向错了,马向东的家在刘屯。”

辛新专神思考,好象没听见刘志的话。走了一段路,辛新说:“我嫁到马家以后,想办法调节你们两家的矛盾。”

姑娘想用善良融化仇恨的坚冰,她哪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融化,必须等到整个社会的春天。现在,如果辛新这样做,就像善良的圣女举着火把去融化冰山。要知道,圣火会带来光明,唤起希望,当公众共同推翻冰山时,力不可挡!而辛新一个人的作用是微小的,靠她个人的努力根本无济于事,仇恨的坚冰会吸干温暖的热量,把她冻结。坚冰还会把善良冻脆,让她不堪一击。

刘志瞅着辛新,挨在一起的黑眼球还不愿分开,冷酷的面孔仿佛在说:“单纯的姑娘,还在追求无望的理想,做一些不切合实际的美梦。”

辛新也仿佛看出刘志的心思,悄声问:“刘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刘志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嫁给马向东,他会毁了你!”

如果刘志不提两家的仇恨,辛新会听他的劝阻,而现在,辛新则认为刘志对马向东有偏见。她还认为,如果矛盾化解,偏见自然消除。

辛新虽然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长大,但她毕竟刚刚步入社会。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向儿女灌输的都是和善和容忍。学校中,接受的也是传统教育,善良和追求贯穿始终。一年的社会实践中,她兴奋过,激动过,而更多的是失落和迷茫。她努力奋斗,苦苦追求崇高的理想,而理想因崇高而显得空洞,往往是苍白的说教。但崇高又变得神圣,产生不同的方式去追求,追求不同的理想。辛新失去学习深造的机会,追求如同泡沫,但她重新定位,痛苦中选择新的、切实的理想。这种理想仍然崇高,她仍然为崇高而奋斗。她要成婚,要用善良温暖家庭,温暖亲人,温暖她曾经的恋人,并想在她的带动下,改变刘屯的落后面貌,改变互相仇恨的局面。

善良单纯又有文化的姑娘啊!当你踏实地把脚插入刘屯这块肥沃的土地时,你才知道浑水有多么难趟!

辛新对刘志说:“你的话我会参考,但两家的老辈人都见了面,不是说分开就分开的。”

刘志加快脚步,辛新在后面喊:“刘志,你等等我,和我说说话。”

“你还想说什么?”

辛新追上来,很认真地问:“如果我成了马家的人,你也同样恨我吗?”

对刘志来说,辛新给他出了一道难题,把仇恨和恩情搅在一起。刘志学过辩证法,也会运用一分为二,他说出心里话:“我不会恨你,但我不会因为你而不恨马家人!”

辛新让刘志站下,低下头呢喃:“刘志,我们为什么不能走到一起呢?”

太阳从浮云中挣月兑出来,又被一块黑云挡住。辛新很清凉,而她身边的刘志则处于低沉的阴霾之中。

在刘志心里,辛新比圣女还要神圣,比嫦娥还要娇美,但刘志没有奢望,他情愿把神圣和娇美捧在手上,而不敢搂进怀里。刘志承认等级制度会让近在身边的人变得远在天涯,不相信七仙女会改变董永的命运,也深知牛郎和织女间有道无法逾越的天河。辛新伸出手,他不敢接。辛新的手伸着,痴情地等,刘志用双手抓,抓得紧,不想放弃。

过来一阵风,吹落路边柳树上的水珠,路湿滑,辛新往刘志身上倒。

刘志抱紧她,尽管刘志紧张得害怕,他更怕马向东把她抢走。这种拥抱有恋人间的热情,而更多是保护。刘志在心里呼唤:“善良的姑娘,离开刘屯吧!离得远点儿啊!我喜欢你,我希望看到你,但我不想看到你和马向东在一起。我想看到一个永远文静、永远天真、永远快乐、永远年轻的辛新!”

路上响起马车的铜铃声,刘强赶着送亲车过来。两人分开,慢慢地向县道走去。

阳光拨开云雾,把炎热洒向大地,两个人的心滚烫着,话很少,双方都很珍重。想拉手,怕被过路人看见,路漫长,两人都嫌走得快,都怕走到尽头。

刘喜摇着书包从后面赶上来,看一眼二哥,又对辛新嘻笑。

在刘喜心中,辛新曾经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革命者,一位敢于冲破旧观念的女红卫兵。后来听说她要嫁给马向东,就毫不犹豫地把她定为坏人,对她嘻笑后,又板起脸问二哥:“大哥让你到铁匠铺找孙有望买镰刀,你怎么和妖精在一起?”

刘志大声吼:“滚!”

刘喜摇着书包向前跑,离开刘志后,回头对着辛新嘻笑,还向她做一个孙悟空耍弄金箍棒的动作。

马金玲和马成林也从后面赶上来,他俩和刘喜一样,去县道旁的黄岭小学上课。马成林曾经蹲级回刘屯小学,马向勇为了让马金玲照顾他,又让他跟着姐姐混学龄。

一年前,中学、大学全面停课,小学生跟着闹腾一阵后又重归校园,刘喜的上届还参加了升学考试,只是他们永远也等不到升学的通知。现在,刘喜也面临毕业,大部分老师都在学和尚撞钟,不愿撞时便由贫宣队老师代课。

贫宣队老师领学生侍弄校田地,给学生忆苦思甜,讲过去怎样受富人剥削,讲帝国主义国家的人民怎样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也讲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教导学生不忘**的恩情。刘喜这个班的贫农老师觉悟不高,把三年困难时期提到课堂上,还说他的老爹被饿死。学生反映到贫宣队领导,把他逐出校园,又经里外调查,没查出他的近亲属有四类,也没有海外关系,又没有牛鬼蛇神,就没有对他专政,只在档案中注明:“该人只可拔草锄地,不可重用”的字样。

八先生是刘喜的班主任,由于舍不得离开讲台,撞钟时很认真。他不但教语文,也给毕业班补算术,还给学生留作业,批改得很严,让刘喜很少及格。八先生还常常批评刘喜,甚至让刘喜罚站。

刘喜不认为八先生是坏人,是因为八先生是刘昭义的老爹,他喜欢听刘昭义弹琵琶琴,便对八先生格外关照,不在课堂上捣乱,罚站时也不嘻笑。

八先生要退休,但他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给学生上最后一课。

上课钟刚敲响,八先生按例行程序念两段**诗词,又讲了诗词的格律。从平平仄仄转到新诗,讲着讲着流了泪,动情地说:“我在青年时,曾经看过一首诗,写的不怎么好,却被我记住。我老了,和那首诗产生共鸣,这就是青年和老年不同,人的感受也不同。原来这首诗是刻在刘屯的大柳树上,现在我把它写在黑板上,同学们愿看不?”

“愿看。”

回答声响亮整齐。

八先生说:“这首诗没有革命激情,没有歌颂,也没有斗争。同学们要用伟大领袖**的光辉思想做武器,进行鉴别和批判。

八先生用标准的正楷字把诗写在黑板上:

老树月复空伤迹斑,

风雨过后仍凛然,

根枯枝残叶不落,

笑看历史一瞬间。

写完,八先生用粉笔把这四行字圈住,并在圆圈里重重地打个×。他对学生讲:“人生短暂,转瞬即过,当我走下讲台时,我仿佛回到你们这个年龄。”八先生抹了一把泪,又讲:“我从教一生,可以说桃李满天下,兰正的大儿子和我的大儿子都是我的学生,他们上了中学,考上大学,当上了工程师,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材。还有很多,我就不一一介绍。”八先生揉揉眼睛,把课堂扫视一遍,见学生齐刷刷地坐着,他说:“我教过刘屯的贾孝忠、贾孝义兄弟俩,他们都是很有前途的学生,都是人材。”八先生又重复一遍:“都是人材啊!”

八先生擦黑板上的字,动作极慢,故意让残诗多存留一段时间。他把黑板擦净后回过头说:“我知道刚才讲的话不和时代潮流,在此做自我批评,也欢迎红小兵战友们批判我。我要高举**思想伟大红旗,坚持政治挂帅,坚持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分数第一、学而优则仕的反动思想彻底决裂。也许我真的老了,说话爱走板儿,容易走到老一套上。这是最后一课,唉!老师很想把心里的话都说给你们。去年的毕业班也有一些好学生,考出的成绩都不错,是应该上中学的,可是,可是他们进不了中学的校门。还有你们,有很多有前途的孩子,马金玲不用

说,刘喜也很聪明,只要他改掉一些小毛病,准能考上中学。”

刘喜是在批评和歧视中成长起来的,这次在课堂上听到表扬,让他激动得不知把手往哪放。他做得僵直,连眼珠都不动。

八先生表扬马金玲:“这个同学思想进步,热爱劳动,团结同学,尊敬师长。算术学得好,语文也扎实,还有文学天赋。”

刘喜把头转向马金玲,瞅着马金玲的侧影嘻嘻笑。他的举动被八先生看到,八先生没有批评他,而是在黑板上写了一首小诗:

惊看犍牛现半空,

疑是天仙也农耕,

原来老翁在播种,

希望埋在泥土中。

八先生说:“这是以雾为题材的诗,韵律不算太佳,意境很好,富有想象力。这首诗出于一个小学生的笔端,她就是咱班的马金玲。”全班的同学都把目光投向马金玲,马金玲的脸红得像初绽的花朵。

刘喜看看黑板,又看看马金玲,他在心里骂马金玲是小坏蛋,认为黑板上的是反诗,想上纲上线,又找不出反在哪里。刘喜的嘻笑变得异常,手动脚也动,蹭着板凳。

八先生制止他:“刘喜,坐老实点儿!”

刘喜坐不稳。

八先生说:“刘喜同学,老师的批评是对你好,你要虚心接受。”

刘喜在心里回应老师:“我接受你的批评,但我不能接受你对马金玲的表扬。马金玲他爹坏得出了浓,她也是坏蛋,你不能偏护她!”

八先生察觉到刘喜的心态,温和地说:“刘喜同学,老师在最后一堂课上忠告你,要记住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句古训,希望你把聪明用在学习知识上,一定改掉小动作,不要嬉皮笑脸地淘气,更不能欺负女同学。”八先生越讲越动情:“你们这些同学的哥哥姐姐我教过,连刘喜的爸爸也是我的学生,我教他哥哥刘强时,刘强才上初年级。现在讲阶级血统,讲根红苗正,什么种子结什么果。过去讲从小看大,三岁看老。我看刘强是棵好苗子,让他上中学,准会考上大学,一定比我的大儿子还有出息!可惜,可惜啊!”八先生看一眼刘喜,又说:“刘喜同学,你哥哥不但学习好,更重要的是他善良和坚强。他热爱社会,热爱生活,这些都是我们必须学习的。”八先生大声说:“一个人的职业不同,但是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是相同的。我刚才讲的刘强同学和我一个村,他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虽然普普通通,他推动着家乡的进步!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你们都会投入到广阔的天地里,要学习老同学坚强的革命品质,在困难面前不屈不挠,在残酷斗争中弘扬善良,在对敌人狠的同时,保持对无辜的同情和友爱。”

八先生最后讲:“亲爱的同学们,尊敬的红小兵战友们,老师就要和你们分手了,但老师会永远记着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老师。”讲完,抹着眼泪走下讲台,把同学们挨个看了一遍,又把整个教室看一遍,慢慢地转身,走出教室。

教室里一片哭泣声,这是对老教师的送别。

学生们还小,他们的灵魂还很单纯,权力和金钱的角斗对他们的影响不及成年人那么大。他们给离别的老师送上真情的眼泪,是对八先生从教一生的肯定。

刘喜没有泪,只是嘻嘻笑,笑得凄凉,笑得可怕,笑得一些同学躲开他。

一位贫宣队员当了刘喜的班主任,他的年龄不是很大,对新鲜事物接受很快,他说班主任这个称呼带有封资修色彩,叫学生们称他辅导员。辅导员的特点是记性好,把《**语录》的前十页背得滚瓜烂熟。由于没多少文化,他上课不拿书本,也很少在黑板上写字,每堂课只领学生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喊四个伟大,教学生背**语录,也背**诗词。背诗词时咬不准音,常出错。但是,鉴于他的贫雇农身份,又有亲戚当干部的背景,出了错,没人给他上纲上线。

辅导员不留作业,刘喜非常高兴,他在轻松之余开始改造弹弓子。

刘喜找来蓖麻杆儿,在分叉处用刀剪断,做成似枪样,把弹子装进蓖麻杆儿的空洞里,橡皮筋套在榆树棍儿上当枪栓,利用橡皮条的弹性把弹子顶出麻杆。

枪式弹弓子射程近,但是可瞄准。

刘喜在课堂上用枪式弹弓子对着马成林和马金玲,嘴里发出“叭叭”声。辅导员装做看不见。他也学和尚撞钟,目的是不误工分儿。

后来,刘喜发现低他一年级的尚百利有火药枪,他不甘落后,用哥哥的木匠工具做了一把木制手枪。木枪的上面刻个小窝,里面装上压炮儿,一勾扳机,橡皮条突然收缩,铁弹头撞向枪上的小窝,把压炮儿撞响。刘喜想用带声响的手枪吓唬马金玲,马金玲已经不来学校。

班级不上文化课,做为红卫兵干部的马金玲主动离开学校。马成林见姐姐不上学,他就到泡子边上抠泥鳅。

这种轻松的学习环境让刘喜感到惬意,他的仿制手枪做得越来越先进,还准备去找铁管,做一个具有杀伤力的真家伙。

天气越来越热,禾苗越长越高,小学校被一人多高的青高粱包围着,只有从教室的后窗能看清县道上来往的行人。

县道上过来示威的车队,由“解放”和“嗄斯”车组成,大约有五十辆。每辆车两边的踏板上都站着十七八岁的造反派战士,他们怒眼圆睁,拉开拼命的架式。勇士们一只手握住车门把手,另只手拎着宽面大砍刀,砍刀在烈日照射下亮光闪闪。这些人都穿军装,戴军帽,脚踏黄色军用胶鞋,刀尖挨着鞋尖,使人联想起《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雄壮歌曲。他们不是军人,身上的军装不是抢来的就是仿制,从这点看,这些还未成年的孩子把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看得无比神圣。

每辆车上都有一挺机关枪,支在驾驶室上,机枪手紧紧地抱住枪托,两边各有一名战友协助他,从他们紧张的表情看,已经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车箱里挤满人,坐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车边上的人都站着紧贴护栏,他们或端着三八大盖,或抱着冲锋枪,雄赳赳,气昂昂,目视八方,胸怀革命大志,勇敢上战场。

每辆车上都有三面红旗,由护旗手挥舞。三名护旗手都是漂亮女青年,各挎短枪,非常威武,充分体现“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性风采。部分红旗写了字,标明各战斗分队的番号,还有写着“工大八三一必胜”的旗帜。

车队在口号声中缓缓行进,除了伟大领袖**万岁的常用口号外,增加了砸烂县省联,把县省联幕后操纵者揪出来等强硬措辞,还有血债要用血来还的报复性壮语,也有和省联决战到底的英雄豪言。口号声压倒车队隆隆的机械声,覆盖住车轮碾起的尘土。

武装起来的车队浩浩荡荡,一路所向披靡,愤怒的勇士们杀向县城,一场交锋不可避免。

车队过后,贫宣队辅导员走进教室,宣布学校放假。还告诉学生们不要再指望上学,安心地回到广阔的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那里大有作为,做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新型小社员。

刘喜摇着书包跑回村里,要把看到的新鲜事告诉小石头和四胖子。刚进村,发现有异样,气氛很紧张。

马荣召集基干民兵,把刚从大队领来的枪械和子弹分发下去。马向东把羊羔子等造反团成员招到一起,宣布和基干民兵一同执行任务。任务艰巨,必须严肃纪律,马向东下达命令:“谁他妈的在战斗中逃跑,别说我他妈的不客气!”

虽然马向东严格保密,民兵和造反团成员们都清楚去和工大八三一撕杀。每个人的心里都打鼓,都怕被对方的子弹盯住,但没有一个人敢退却,都怕造反团领袖的“不客气”。

马向勇表现积极,他站到马向东的旁边对集合起来的人员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该轮到我们上阵了!我的腿脚不好,也不会拉后,一定冲在最前面!”不知是马向勇觉得打斗刺激还是别有用心,把腿瘸的年份提前到解放战争,他说:“当年和中央军打仗,我的腿被穿个眼儿,我马向勇没倒下,为革命,就不能怕牺牲!”

羊羔子对马向勇的话很反感,心里说:“我这个烈属身份还没确定下来,现在又冒出个荣誉军人,说不定哪天还要出个抗日英雄,看来这形势变得越来越复杂了。”羊羔子拉长脸看马向勇,手里的枪握不紧,一走神儿,掉在脚面上。马向东喝斥他:“羊羔子,把枪捡起来!这点小事儿,就把你的尿吓出来了,再掉枪,军法严处!”。

羊羔子想更正自己叫刘永烈,但此情此景,他不敢和马向东叫板,只能在心里骂:“瞅你那德行,还不如一条好狗,也就能跟我耍威风,见到刘志你就哆嗦,你还敢上战场?到时候你比兔子跑得还要快。”羊羔子的脚被枪砸疼,他不敢月兑鞋看,只能用不停地搓地来缓解。

太阳落进地平线,酷热并没减,村里人把炕桌搬到窗外,就着酱拌黄瓜菜喝秫米稀粥,吃得满头大汗,舒爽香甜。民兵和造反团成员却享受不到这些,他们蹲伏在县道两旁的青纱帐里,忍着闷热和蚊虫的叮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煎熬。刘屯的埋伏地点在黄岭大桥的东侧,河水不大,沙岛上的柳树丛中可以藏人。

掌灯时分,上级传下命令,说工大八三一在县城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要求各蹲伏队员提高警惕,等待工大八三一的车队路过黄岭大桥时采取行动。以枪声为号,听不到指令,谁也不许先放第一枪。

星星藏着云层里,天黑的可怕,也静得瘆人,基干民兵和造反团成员握枪的手心都出了汗。尽管人们不断地用革命思想武装头脑,都会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革命口号,而面对真枪实弹的决斗时,又都不想做同胞相残的牺牲品。

大桥南的县道上出现了车灯的亮光,紧接着传来隆隆的轰鸣声。工大八三一洗劫了县省联的总部后,把自己也折腾得丢盔解甲,不但没了来时的威风,也忘了不许乱开枪的纪律。车队上桥后,一个小青年为了壮胆儿,朝天开了一枪。他们不知道大桥两旁都是伏击者,更不知枪声会给他们带来致命的灾祸。

猫在柳丛中的马向勇开枪射击,由于桥上的目标大,从马向勇枪里飞出的子弹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车上的人受了伤,他的伙伴们发了怒,把枪里的子弹胡乱倾泻出来。桥上的人在黑暗中找不到目标,而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枪口和小“六○”的炮火之下。

开头车的司机是生手,着急时把不稳方向盘,想加油踩在刹车上,再挂档,憋灭了火。头车横在狭窄的桥面上,后面的车都停下来。当初耀武扬威的工大八三一斗士们,顷刻间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往车下跳,来不及跳车的把头往车箱里面缩。

车队里的高音喇叭忽然响起,传出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工大八三一的革命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遭到了省联的伏击,大家要牢记伟大领袖**的英明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光明是属于我们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工大八三一必胜,省联必败!”她还喊:“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gongchan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gongchan党员们,共青团员们,革命的积极分子们,考验我们的时刻来到了!用我们的鲜血和生命保卫伟大领袖**,保卫党中央!”为了证明工大八三一是最勇敢的造反派和最忠诚的革命者,女播音员在子弹的呼啸中嘶着嗓子宣传:“我们要保卫中央wenge小组!保卫敬爱的jiangqing同志!保卫**的亲密战友!保卫林副主席!把保皇派的反动气焰打下去!”

桥上的青年们在女播音员的鼓动下,又增加一些土气,他们蹲在桥栏下向黑暗中射击,只有鬼知道他们的子弹飞向哪里。

女播音员更加声嘶力竭,宣传口号也偏离革命的大方向:“青纱帐里的省联成员们,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和我们工大八三一的革命战士对抗!我们没有负担,就是牺牲了,爹妈也只能掉几颗眼泪。十几年后,我们还是伟大领袖**的忠诚保卫者!你们为省联卖命,就是为刘邓陶卖命,不得好死,死有余辜!要想想你们的下场,想想你们的老婆孩子!”

不知女播音员的宣传发挥效力,还是农村出身的造反团成员不想恋战,枪声停了下来。工大八三一的队员抢着上车,受伤的勇士害怕被丢下,哭嚎地抓住急着逃命的战友,战友们想起革命感情,把他们扔进车箱,牺牲者和奄奄一息者被丢在桥面上。司机加大马力,载着溃不成军的“胜利者”向省城疾驶。

枪战以后,下起了小雨,小雨没有冲刷掉残酷的痕迹,却给养路工带来麻烦,他们把十几个湿滑的尸体从桥上扔下去。

这些包裹军装的阵亡学生,大部分没超过十八岁。

从县城传来消息,工大八三一捣毁了县省lianzong部,还把一位重要的造反派头头打伤。工大八三一损失惨重,新曙光地区的八三一头目被打死。县联合指挥部发下通知,要严格清查全县范围的工大八三一成员,对那些顽固不化分子和持武器者,一定缉拿归案。对持枪反抗者,按现行反革命处理,可以就地正法。

三天后,刘满丰和刘喜来到黄岭大桥下,看到小南河的沙岛上多了十几个坟堆。刘满丰给每一个坟堆都捧上一把土,让刘喜和他一起致哀。说这些被乱枪打死的人都是烈土,历史会记住他们,人民会记住他们。

刘满丰对刘喜说:“革命烈士用鲜血和生命证明,我们工大八三一是保卫**的坚强战士,是真正的革命者,无往而不胜!省联是彻头彻尾的保皇派,总有一天会灭亡!”刘满丰致悼词时掉了几颗泪,刘喜瞅着他“嘁嘁”笑,刘满丰断喝:“不许笑!你这样做,是对烈士的不尊敬,不能告慰烈士的在天英灵。”

刘喜还是笑,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说人死后,灵魂能上天吗?”

刘满丰说:“这是一个庄严的场合,你不要嘻皮笑脸。”

“你告诉我灵魂到天上去干啥,我就严肃。”

“我们无产阶级是无神论者,不相信鬼怪妖魔,只相信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人是有灵魂的,为革命,为人民利益而牺牲的人,他们重于泰山,灵魂会到天堂。替反动派,替法西斯卖命的人,死后如粪土,灵魂该下地狱!”

刘喜仍然听不懂,他说:“讯季就要来临,一场大水,连沙岛都得搬家。这些坟中的尸骨准被卷进大辽河,连他们的父母都不知他们到哪里安家,谁还会记着他们?”

刘喜的话,让刘满丰非常伤感,他给十几个坟丘行了三个鞠躬礼后,愤怒地掏出手枪,对着空旷的河滩大声喊:“工大八三一必胜!省联必败!打回省城去,打回工厂去,小精灵等着我,我们会共同战斗到胜利!”

刘喜不知道“小精灵”是谁,但他感觉到刘满丰再执迷不悟,一定会惹来灾祸。

他们走下县道,刚出黄岭村,就追上回娘家的何英子。

何英子背个黑布包,里面是她的陪送嫁妆,两手空着,不时地弯下腰揪路边的小草,走得很慢,仿佛娘家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她又不得不往那走。何英子满脸泪水,证明她伤心至极,不用手抹,她知道抹不净。她不回头,因为身后是灾难,是痛苦,没有可留恋的地方。

刘满丰和刘喜从后面追上她,何英子竟然没有一点儿反应。刘满丰超过她,转过身挡在她的面前,何英子“哇”地一声大嚎起来。痛哭中,她把刘满丰当做救命稻草,抓住他说:“段名辉被、被乱枪、打死了!”

刘满丰知道段名辉阵亡的事,但他不知道一个男人的死亡会给新婚妻子造成多大痛苦?他用革命的词汇安慰何英子:“段名辉为保卫伟大领袖**而牺牲,死得其所,比泰山还重。”

何英子没文化,常听别人说泰山重,不知泰山需用多少人抬。段名辉是她和公爹从马车上抬下来的,尸体比活人重。她弄不懂死后的轻重是啥概念,知道没有了男人的女人很凄苦,以后的路会更加艰难。她哭着,用手捶自己的前胸。

刘满丰劝她:“干革命就会有牺牲,一个段名辉倒下,会唤醒千千万万的人们站起来,我们要继承烈士的遗志,战胜省联,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刘满丰用革命同志间善意相劝,何英子听起来很反感,她在心里叨咕:“这话段名辉没少讲,可他一口气咽下了,我咋办?有一天枪子儿找上你刘满丰,你媳妇也跟我同样下场。你们整天喊革命口号,打打杀杀,难道就是让我们女人年纪轻轻的当寡妇吗?”

何英子仍然哭,她的哭声让刘喜和刘满丰都非常心酸。刘喜接过她背上的包裹,觉得沉,让刘满丰帮着拿,三人慢慢地向刘屯走。

刘满丰对何英子说:“人死了不能复活,你再哭也没用,哭坏了身子就等于糟践了革命本钱。你应该化悲痛为力量,完成段名辉没有完成的革命事业。”

何英子哭着说:“段名辉满口革命事业,你也讲革命事业,马向东也讲革命事业,都在革命,都往死整人,又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都为人民服务,都保卫**,动起手来,谁也不留情,连点活路都不给。”说到这,何英子又大哭:“老天爷呀!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等何英子哭声渐小,刘满丰问:“丈夫刚死,你就回娘家,段家人怎么会让你走呢?”

“段名辉的父母和亲属都往出撵我。”

“为什么?”

“他们说我是丧门星,妨死了他儿子。”

刘满丰气愤地说:“段名辉为革命牺牲,怎么说是被女人妨的?岂有此理!”

何英子流着泪摇头,摇的刘满丰和刘喜都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宽慰她。走了一段路,刘满丰开了口:“英子,你不用愁也不用怕,我可以告诉你,段名辉不仅用他的革命行动为你留下一笔精神财富,也给你留下物质财富。他是烈士,党和政府会给你烈属待遇。”

刘满丰说得认真,而刘喜觉得可笑,刘喜表情很严肃,瞪圆眼看何英子的反应。

何英子说:“羊羔子盼当烈属十几年了,也没个烈属待遇,我没那个好命,只求别人别欺负我就行啊!”

刘满丰说:“羊羔子他爹是在小日本投降前失踪的,说不定当了汉奸卖guozai,也兴许和guomindang逃到台湾,他的烈属是自己封的,没有用,说不定哪天调查出真相,别说烈属当不成,还得让他当反属。”

何英子小声嘟囔:“谁知当权者怎样看待段名辉?”

“段名辉是贫农成分,根红苗正,他为保卫伟大领袖**而牺牲。组织不会亏待他,人民会永远记住他,他是烈士,你是板上钉钉的烈属!”

刘喜年少,还不懂拐弯抹角,他给刘满丰提出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被工大八三一打死的人算不算烈士?”

刘满丰看看何英子,何英子在落泪。他对刘喜说:“小孩子,别哪有事哪到,你不懂啥叫阶级斗争,以后少说话。”

刘喜不服气,还想提问题难住刘满丰。这时,身后传来自行车的铃声,乡邮员拿着一封信问:“你们仨是刘屯的吗?”

刘喜大声答:“是。”

“这有刘满丰的一封信,你们帮我带到,我就不进村了。”

刘喜指着刘满丰:“他就是。”

“那好,该我少走路。”

乡邮员把信交给刘满丰,蹬上自行车往回返。

刘满丰背着刘喜撕开信,随着目光在信纸上移动,表情也在急剧变化,由欣喜、激动,变得忧伤。

信是“小精灵”写来的,先向刘满丰介绍厂里的形势,说工大八三一和厂省联的势力对比越来越悬殊。她对革命前途很悲观,说反动的保皇派极有可能控制全厂、全市乃至全省。信里有很多关心刘满丰的话语,让他保重身体,在工大八三一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在农村要采取隐藏的方式,千万不要暴露工大八三一成员的身份,更不要孤军作战。

“小精灵”还关心刘满丰的婚姻大事,劝刘满丰不要在农村成家。她说农村和城市存在差别,如果找了农村老婆,就要两地生活,还会误了前程。

也许是“小精灵”觉得自己把感情埋得太深,使得粗心的男人看不到她这颗滚烫的心。她在这封信中表述的特别直白:“满丰,你知道吗?城里的姑娘想着你,惦记你,不论遇到多大困难,她都不会变心。还问这个姑娘是谁吗?就是我,我们会在不远的将来,携手走进美好的明天。”

刘满丰噙着泪把信看完,神情变得呆滞,信纸握成团,信封从手中月兑落。

他两条腿沉重,路走得比何英子还要慢,何英子的包裹从他身上拖到地,他不知觉,木然地走着。

到村口,刘喜见刘满丰的媳妇在街上张望,样子很着急。她看到刘满丰三人向村里走来,抱着柴捆进了家。

天上的黑云对流着,要在刘屯这块土地上进行拉锯战,空气闷热,人们即使没有泪,眼眶也变得湿漉漉。妇女和孩子们往屋里抱柴,也有的男人整理柴垛,他们都知道,一场大雨就要来临,而且是连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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