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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批斗会上,刘辉躲开马向前,马向前咋呼一通跳下台,蹲在门洞里的刘志没看到好戏,心里很空落。

谷长汉也到门洞里乘凉,刘志不愿面对那张似笑非笑的大圆脸,离开队院独自一人出了村。靠青年林的甸子上,有他家的小开荒地,地里种了甜瓜,估计有些瓜该成熟。

村前的马大坑里积满了水,刘志想洗个凉快澡,看见坑边有十头老母猪。

老母猪往水边的草里拱,寻找土中的食物。水边和了烂泥,还有母猪在泥水中打滚,把水搅混。

刘志打消了洗澡的念头,仍然往前走,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心里很烦乱,看什么都不顺眼,小道边开着紫色的小花,刘志时不时地用脚踢它们。

一个人从后面追上来,刘志停下脚步回头看,后面的人向他招手。

追上来的人是辛新,见刘志继续往前走,她着了急,在后面喊:“刘志,你等等我。”

刘志等辛新。

一年来,辛新改变了很多,不但是心理上的成熟,生理上也凸显出女性的魅力。

在辛新眼中,刘志抹去了瘦削的学生模样,是一名健壮十足的农民。出乎她的意料,在刘志从学生往农民转换的过程中,不但没有土得掉渣,而是变得英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仿佛凝聚一团豪气。也许在旁人看来,豪气中蕴藏种种杀机,而辛新看不到,她觉得英俊的男人都很善良。刘志的眼睛在毕业前是灰暗的,眼神一片迷茫。一年来的风雨磨练,他的眼睛变得明亮,明亮得看透整个世界。但明眼人会察觉到,这样的明亮是片面的,而且已经扭变,就像大海的蔚蓝并不是水的本色。可在辛新看来,刘志的眼睛很迷人,一对黑眸移动,把她撩拨得心潮荡漾。

两人并排走,既亲切又非常陌生。刘志的脚踩到路边的青草里,和她保持距离。辛新走在路中间,看到刘志躲她,心里暗笑,优越感完全掩饰住少女的羞怯,她先开了口:“一年多不见,没把老同学忘掉吧!”

刘志点头:“嗯。”

见刘志不够热情,辛新用话敲打他:“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做出很多成绩吧!”

“嗯。”

辛新看刘志,刘志别过脸,他不敢接触辛新的目光。辛新改用表扬的方式打破尴尬:“你在农村,经风雨,见世面,脸被晒黑,身体比以前强壮,是一个标准的社会主义新农民。”

“嗯。”

辛新故意往刘志身边靠,表现出女性的温柔:“这一年过得顺心吗?”

刘志瞅一眼辛新,仍然没啥好说的话,只是说:“天气太热,你回到村里找个凉快的地方吧!”

“太阳给的热量应该是均等的,你咋不怕热?我是学生,你是农民,虽然地位不同,身体条件也不同,但农民能承受的,我也能承受,你不怕热,我也不怕热。”

辛新带有玩笑的话,却给刘志很大刺激,一种愤世不平和失落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辛新,换任何人都会激起他的愤怒。刘志不能对辛新发火,因为辛新对他的恩情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一个被整个社会歧视的人,复仇情绪必然强烈,相对来说,任何一点儿好处,一点儿亲情,都会让他终生难忘。复仇和报恩并存,也是灵魂被扭曲的显现,往往使人走向极端,夺到利剑刺向仇人的时候往往会伤及亲人。刘志怀着对辛新报恩的思想,辛新怎样对他,他都不会反驳,也不会产生敌视心理。因此,辛新永远也看不到刘志的消沉,也就不可能看到刘志的斜眼。

刘志瞅着辛新笑,这种笑发自内心,虽然面部僵板,但辛新看到的是纯朴而友善。

突然,刘志跳进草丛里,回头说一声:“你在这等着,我立刻就回来。”

刘志消失在树丛中,辛新有些怕,站在道中往回看。成片的柳树阻隔了她的视线,树丛里发出“扑扑拉拉”的声音,像是狼或者狐狸追捕猎物,草丛忽起忽伏,虫子的鸣叫忽高忽低,脚边有动静,辛新怕爬出蛇。

但辛新的心里还有底,她相信刘志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荒甸子上。她不知道刘志钻进树丛去干啥,却知道刘志不会去得很久。

刘志从树丛中钻出来,帽子里装着成熟的甜瓜,人没到,甜香飘到辛新的鼻子里。他的脚有些瘸,辛新没在意,以为他在草棵里崴一下,或者故意装成这个样子。

刘志把帽子捧到辛新面前,里面有小白瓜,花十道,还有又甜又解渴的羊角蜜。辛新装做严肃,拉下脸说:“这样的瓜我不吃,你把它送回地里。”

刘志感到惊疑,问一声:“为什么?”

“瓜是集体财产,不能偷。”

刘志看她一眼,

辛新说:“虽然说偷瓜偷果不算贼,抓住挨顿王八捶,那是过去的话。现在来说,叫做盗窃集体财产,如果上纲上线,就叫破坏社会主义。只有四类分子、阶级异己分子、三反分子、牛鬼蛇神和黑五类才干这种事。

依刘志的脾气,会立刻把这些瓜收回家,别说吃瓜,连瓜香也不会让她闻。可刘志面对的辛新,是他从心里敬重的人。

刘志说出实情:“柳丛里边有一块地,是我家的小开荒,我哥哥留出一小部分种了甜瓜,侍弄得好,结了很多。怕别**坏,让刘喜常来照看,刘喜在队里看热闹,没心思来这里。这些都是头喷儿瓜,最香甜。”

他磕开一个小白瓜,递给辛新,辛新咬一口,说了句:“真甜。”然后问刘志:“你的脚咋地了?”

“没什么,没什么,被树茬子绊一下,不碍事。”

辛新提议:“咱俩找个树阴处凉快一下。”

两人往前走,来到大柳树下。

说是大柳树,那只是过去的称呼,这个称呼和葱郁的小柳树明显不符,只有腐朽的树桩和露出地面的树根还能印证大柳树的沧桑。如今,新生的小柳树有大碗口粗,柳树旁边长着一棵小榆树,受它欺负,小榆树偏向一边歪着长,被村里人称做歪脖树。贾半仙说小榆树不吉祥,又不敢公开宣传迷信,只命令孙二牛和有望不许再去乱坟岗子。

刘志把辛新领到柳树下,辛新不愿呆,她看到淹死鬼的孤坟,心里瘆得慌。

两人来到河堤上。

河堤的窝棚住着护堤人,他们常在堤上寻护,辛新觉得堤上太显眼,还容易引起猜疑,便提出和刘志到河边坐坐,理由是河边凉爽。

近年来,小南河水不如以前清澈,鱼虾也见少,但在河滩地干活的社员,渴急了仍然用手捧水喝。

河滩上分布大小不均的柳树,树间是齐腰深的荒草,一棵较大的垂柳下,有块秃地儿,青草长得矮,被踩平,好象常有人在这休息。现在是后晌,不会有人过河,辛新不必担心旁人的打扰。柳树的枝条垂得很低,像娇弱女人长长的秀发,树根护着岸,顽强地承受河水的冲刷。

刘志用镰刀割断柳条,拧下皮做个柳笛,用双手握着吹,

音符单调却很悠扬,低沉伤感。辛新好奇地说:“看不出你刘志还有这两下子,吹得不错,把歌词说给我听听。”

刘志说:“随便吹吹,哪有啥歌词?”

“也得有个内容吧!”

“是有点儿内容,念出来你别笑话,也别往政治上拉。”

辛新笑了笑说:“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每个事都要涉及政治。但今天例外,你说吧,不会给你扣帽子。”

刘志说出歌词:

“河边柳,垂着头,

轻摇轻摆显温柔。

微风帮你来梳理,

清水映得你含羞。

一双黄莺喜鸣唱,

晨露映碎多少忧?

河边柳,垂着头,

自怜自爱更温柔。

蜻蜓飞过你微笑,

狂风突起浊水流。

洪水袭来身淹没,

留下无限痛与仇。”

辛新说:“资产阶级情调。”

刘志说:“你改一改。”

辛新摇着垂下的枝条说:“我这个人,只会挑毛病,让我修改,还真的不行。我也喜欢垂柳,垂柳摇动腰身,很像痴情的少女,娴静,温和。它不该长在河边,不该泡在污水里,有一天经不住冲刷,就会跌到河里。”辛新注目河水,她的影子倒映,轻浪中,突然感到自己被淹没,惊恐地往后退,扑到刘志怀里。

刘志认为辛新晕水,告诉她不要怕。但是,他看到被河水拉扯变形的双影,心中出现少有的恐惧和沉痛。

辛新让刘志坐在她身边,说出此行的目的:“我要写一篇关于农村wenge运动的调查报告,你们刘屯是wenge试点,有大量的工作经验。已经调查了几位,今天想从你这调查到最有价值的材料。刘志问:“你以前偏重数理化,几乎不问政治,怎么热衷搞调查呢?”

辛新说:“无产阶级起来革命,推动时代变革,人在变,意识形态也在变。每个青年都应该认识到,不问政治就站不稳革命立场,会混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条路线,有了知识,也是臭老九,也会被历史淘汰!”辛新从兜里拿出纸和笔,对刘志说:“把你经过的事都说出来,不必担心说错话被人检举,咱俩是老同学,可以保留一些私心杂念,我只捡对革命有利的东西记。”

从短短的接触中,刘志看出辛新变了一个人,但他相信辛新的良知不会泯灭。在刘志心中,辛新的善良是永恒的,他认为和辛新说话,不必瞒着藏着,应该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刘志说:“辛新,你应该记住于老师教导我们的话,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辛新微笑着说:“刘志,你错了,思想跟不上革命形势。如今,全国都批判这句话,用句时髦的说法,已经批得体无完肤。学会数理化是学而优则仕在新形势下的变种,在某种程度上,欺骗和麻痹广大人民群众,让一些学生演变成地主资产阶级的jieban人。”

刘志不想和辛新辩论这些既深奥又带有学术性的政治问题,只是说:“于老师是个正直的人,他对学生倾注了所有精力,特别是对你这样有前途的学生,他更是倍加呵护。你考上高中,是他的骄傲。你刚才的话让他听见,会伤透他的心。”

辛新也尊敬于老师,没忘于老师为她付出的心血。但是,这位用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武装了头脑的年轻人,完全有能力分清和处理个人感情和革命事业两者之间的关系,于老师被批斗,她觉得是阶级斗争的必然结果。

得知于老师失踪的消息后,辛新也曾痛哭流涕。她的哭发自内心,因此要背着所有人。她真心希望于老师活在世上,并祝愿于老师活得健康快乐,但是她只能把祝福压在心底。她对战友们说:“对于老师的批斗是正确的,及时的,而且很有成效。于老师应该端正态度,改造思想,认真接受批评和批判,和红卫兵一起,把文化大革命引向深入。”

在刘志面前,辛新表达的是真实想法:“从个人角度说,于老师是好人,他对工作负责,对学生负责,我们不能忘记他。但他的教学思想,存在着极其严重的错误,如果不加以批判,会把学生引入歧途。最重要一点,他不该选择自杀这条路。被批判,被游街的老师成千上万,为什么别人能正确对待,他选择自绝于人民!”

刘志沉着脸问:“你凭什么说于老师自绝于人民?”

看到刘志脸色不好,辛新想选择轻松的话题,从于老师的阴影中走出来,但她做不到,还没开口,两行泪落了下来:“说于老师自绝于人民是重了些,我不希望他真的离开我们,但事实上,他真的走了,去了他不该去的地方。”

辛新的泪水,洗清了刘志对她的误解,刘志掰开甜瓜让她吃,也许甜瓜能给善良一些安慰。

小南河水轻轻地拍打河岸,声音悦耳。鲜瓜甜香,沁人肺腑。刘志想告诉辛新,说于老师没有自杀,并且就在他家藏着,但他多个心眼儿,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他在心里嘀咕:“辛新满脑子激进思想,讲的都是空洞的大道理,做出的事不可思议。这种人常用忠诚权势来抨击封建**,会因为极端的个人利益而摧毁公众利益和他人利益,利用大公无私来掩饰头脑中的自我,会用所谓的阶级感情来扼杀曾经有过的师生情谊。在这个时候走漏风声,就等于把于老师置于死地。”

于老师藏在刘强家里,村里不是没有人知道。这些纯朴的农民,对某些斗争认识模糊,却能分辨出好人和坏人,觉得坑害一个无辜的教书先生是伤天害理!甚至有人认为,如果于老师不是好人,刘强不会豁出性命去保护他。

这几天,传出红卫兵宣传队要撤走的消息,于老师也产生回泡子沿老家的念头。刘强也听说,被批斗的罗老师一行人有了人身自由,虽然不能再给学生上课,可以在老家呆着,只要认真反省罪行,不乱说乱动,听从红卫兵调遣,随时被拉出来陪绑和游街,一般情况下,能保证不被剥夺生命。革命派发扬无产阶级人道主义精神,实行给出路的宽大政策,不给开工资,但是给基本生活费,口粮也不扣。在这样较宽松的社会背景下,于老师想回家,刘强也点了头,只等红卫兵一走,就把他送回去。

刘强对泡子沿有所了解,那里不是wenge试点儿,搞运动也是水过地皮湿,没有刘屯这样深入。泡子沿的人都很实在,小村的乡亲们不会难为于老师,更不至于把他交给满天红和段名辉。何况这两个人都急着去串联,整个新曙光公社会相对稳定一段时间

,于老师的生命安全也相对有了保障。

刘志对辛新说:“你不用担心于老师,我敢说他还活着,至于他在哪,我也不清楚。”刘志见辛新擦去泪,情绪也放松一些,又觉得不应该对她撒谎,加上一句:“就是知道也不能对你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还是不相信我。”辛新说:“只分开一年,同学间都藏起了心眼儿,这人与人的关系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好相处。”

刘志想:“是形势逼得我这样做,祸从口出,正在印证这一点。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有的话不但不能和同学说,就是和亲爹也要留一手。”他对辛新说:“按理说同学之间应该敞开心扉,坦诚相待,只是政治问题重大,我们还是有所保留。我只能告诉你于老师还活着,至于于老师的其他信息,就是打死我,也别想从我嘴里得到。”

辛新突然笑出声,瞅着刘志说:“看得出,你还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可是,我又不是审讯你,你没必要喊口号。”

刘志想用笑回应辛新,而脸色还不如不笑自然。他站起身,觉得脚痛,迈一步靠在树干上。

辛新急忙起身,掺扶刘志,吃惊地问:“你的脚?”

刘志搬起脚,月兑掉鞋,脚板有血迹。他说:“在瓜地里扎一下,不是很疼,冷不丁一站,觉得胀。”他躲开辛新,走了几步说:“是竹钎子扎的,没有锈,已经出了血,不碍事的。”

辛新不解:“瓜地里放竹钎子干啥?怕狼吗?”

刘志摇头:“不是对付狼,狼真的来了,竹钎也不管用,只对付偷瓜人。”

“你放的竹钎?”

“不是。”刘志无奈地说:“我刘志是成年人了,还不至于掏小孩子气,竹钎准是刘喜放的。哥哥让他看瓜,他到别处去玩儿,琢磨出这样的鬼魔道,没扎着偷瓜人,却把家人弄伤。”

刘志没猜错,在地里安设竹钎属实是刘喜的大作。竹钎的原材料是筷子和竹竿。用筷子做竹钎最简单,只是不敢多拿,被母亲和哥哥发现,会挨腚根脚。竹竿来源丰富,做起来费工费时,刘喜找来斧头和镰刀,连砍带削,足足加工了一整天。刘喜把竹钎插在瓜秧下和一些隐蔽的地方,尖朝上,露得短,不易被发现。他还在瓜地里抗了几个小坑,里面设多个竹钎,小坑上用树枝搭上蓬,上面盖一些杂草,如果偷瓜人的脚踩上去,那可不是扎一个两个眼儿,肯定是一片,他把这种绝活命名为“脚底开花”。刘喜完成杰作后,留下记号,以防摘瓜时扎自己的脚,然后笑嘻嘻地离开瓜地。

这些日子,村里和学校都有新鲜事,热闹多,他把看瓜的事丢在脑后。然而,刘喜这种方法发挥效力,第一个进地摘瓜的是刘志,挨扎的也是刘志,一怒之下,他把刘喜的竹钎阵全部捣毁。

刘志向辛新解释:“我这个小老弟,生下来只会哭,谁都说他话不长。连我妈都对他不抱希望,说他是讨债鬼,哭闹够了准进乱坟岗子。挨饿那年,为了几张榆树皮,他被穿和趿拉鞋的两个成年人打昏,醒来出现奇迹,再也看不到他哭了,整天笑嘻嘻。别人看不出来,家里人知道底细,这孩子一嘻笑,准有坏道出来,我妈和我哥哥都管着他,怕他出外惹祸。”

辛新觉得这个素材挺新鲜,在笔记本上记了几行,然后拉刘志坐下,搬起刘志的脚看伤。刘志往回缩,难为情地说:“辛新,你别看,我们当农民的,一夏天也不穿袜子,这脚又臭又脏。”辛新不松手,还在伤口处揉了揉,刘志腿发麻,一股暖流往上涌。而辛新表现得很平淡,她说:“我也是生长在农村,虽然上了高中,也不能月兑离农民本色。工人农民是革命的主力军,瞧不起农民,就不能很好地革命,甚至走到革命的对立面。”

对辛新的高谈阔论,刘志并不反感,他觉得辛新很美,包括她的话,全部美丽动听。他把手放在辛新手上,又触电般地抽回来。

一大块泥土经不住河水的冲刷,掉下去,“嗵”地一声,让刘志和辛新都从感情中清醒过来。

刘志喜欢辛新,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和辛新的身份相差悬殊,深知没理由去巴结她。如果辛新是其他女孩,刘志可以和她做感情游戏,而辛新的善良深深地感动他,他认为对辛新只有报恩,存有其他想法是非常可耻的。

辛新放下刘志的脚,她也回到现实中。

从小学起,辛新就关注这个比她大些的男孩,以致发展到暗恋的程度。初中毕业前夕,她几次要明确和刘志的关系,可刘志总是躲躲闪闪,辛新把要说的话一拖再拖。后来,刘志在中考中被淘汰,这就暴露出刘志家庭存在严重的政治问题,也表明了刘志为啥躲闪的原因。少女在爱恋中往往出现奇怪的现象,辛新对爱情反思后,反而觉得刘志很高大,把他看成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男子汉。但是,辛新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刘志生活在一起。且不说她考上了高中,前途无量,而刘志是一个永远走不出荒草甸子的农民。更重要的是刘志的家庭成份和他的社会关系,没有一个姑娘愿意从无产阶级阵营中滑出来,滑到地主资产阶级的阵营里,沦落到被人歧视,被人压迫的境地。

辛新帮刘志穿上鞋,还故意和他拉开距离。

刘志掰开羊角蜜甜瓜,一大半送给辛新,自己拿起另一半吃。此时,他不想再说什么,看到辛新吃得香甜,他心里美滋滋的。

辛新开了口:“在你们村的调查中,常常听到刘强这个名字,有人说他好,有人说他坏,但总结起来,他是一个坚强勇敢的青年,而且有责任心。你是他弟弟,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刘志说:“从个人角度说,我只是怕他,不但是我怕他,刘喜怕他,村里很多人都怕他。为啥怕,我也讲不清楚。他这个人体格好,不怕出力,为人大方,明事明办,脾气暴,嗓门高,好管闲事。再有就是胆子大,连老黑都惧他三分。”

“听人说,他给村里做了很多好事。”

“啥好事赖事,就是好出风头,显大眼儿呗。青年林,盖学校,是他领头干的,力气没少卖,也没少得罪人,没谁说他好。”

辛新瞟一眼刘志,在本子上记了几行字,又说:“马向前是战斗兵团领导,你谈谈对他的看法。”

“马向前嘛,一个大老粗,要说干农活没人比得上,搞运动是外行,他当战斗兵团的团长,那是空有其名,也就是赶赶形势。我敢预言,过不了多久,他的战斗兵团就会自消自灭。”

“听马向前说,成立战斗兵团是你的功劳,看来你的革命热情也是蛮高的。”

“不敢当,不敢当。”刘志的脸色严肃起来,严肃得有些痛苦,他低声说:“我是个农民,出身又不好,也不在乎被人踏上千万只脚。说我有革命热情,那不是真话,我让马向前成立战斗兵团,是为了让马向前保护自己。刘辉害死他爹,马向前想报仇,又不是刘辉的对手,只有成立群众组织才能和刘辉对抗。”

辛新说:“你们刘屯,历史遗留和现时问题搅在一起,斗争错综复杂,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在这里开展起来,荡及污泥浊水,最终会理出头绪,让真理大白于天下。但是,运动中的挫折和失误都是不可避免的,革命者要大公无私,不能计较个人得失,在无产阶级内部,不存在仇恨和私情。”

刘志不赞成辛新的观点,但他不想驳斥,怕刺激辛新的自尊心。

辛新见刘志不吭声,也意识到两个人在思想认识上有分歧,她把话题岔到马向东的身上:“马向东是造反兵团副团长,也是刘屯文化大革命的发起人之一,思想进步,政治过硬,出身也好,是个很有前途的好青年。”辛新问刘志:“说他好是我个人看法,你认为马向东怎么样?”

刘志直言不讳:“马向东是个混蛋,干不出好事情。”

刘志这样评价马向东,辛新很反感,白了刘志两眼,半天儿没说话。

辛新来到刘屯,最先接触到的是黄岭造反兵团总司令朱世文。朱世文婬邪的目光和不可一世的神态让辛新极为反感,相比之下,造反兵团副团长马向东却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

马向东听说辛新是县高中的红卫兵,从心里产生敬畏之感,一见面,立刻被辛新的高雅风度所折服。辛新白白胖胖,比乡下村姑生出好多娇艳,马向东看了浑身发痒。辛新两眼清如春水,黑眸如镜,看得马向东好几天没辨清方向。

如果是聪明的理智人,不可能对初次谋面的高中生产生非份之想,可马向东是混人,混人有混人的本事,他会奉承,会讨好,会溜须拍马,而且不知深浅,厚着脸皮把辛新摩挲得飘飘然。

善良的女人,也把别人看成善良,往往经不住男人的诱惑。马向东围着她跑前跑后,送来甜言蜜语,目的是拨动少女的芳心。

马向东最优势的条件就是成份好,共同的阶级情感会把辛新拉得很近,刘志说马向东坏话,辛新脑海里闪过男人间的争风吃醋后,立刻意识到刘志和马向东之间有隔阂。从惯用的政治角度看,这是两个不同阶级间的隔阂,这种隔阂很深,常人难以逾越,辛新也不例外,被现实隔在马向东这边。她用批评的口气对刘志说:“看一个人,必须用辩证的眼光去看,首先要看到这个人的主流,看他站在什么立场,为哪个阶级服务,不能用个人的好恶来评价。我认为马向东是积极向上的好青年,应该把他做为先进典型来宣传。”

“你爱咋写就咋写吧,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刘志知道,凭自己的笨嘴拙舌,无法扭转辛新对马向东的看法。他站起身说:“咱们回去吧,在这呆久了,让人看到还不好。”

“你还挺封建呢!”辛新笑着看刘志:“我是女的,我不怕,你倒怕了?”

“我无所谓,怕对你影响不好。”刘志倒出心里话:“你是县里的红卫兵代表,在黄岭有一定的威望,跟我这样的人呆在一起,容易引来闲话,会耽误你的前程。”

辛新说:“都说男人心粗,没想到你比我想得还要细。我不怕!我来搞调查,有必要接触各种人,咱俩是同学,在一块儿说话很正常。”

刘志靠树而立,辛新坐在草地上,四目相对,两颗心加速跳动。辛新喃喃地说:“刘志,把我拉起来。”

刘志不敢拉。

辛新伸出手,等待刘志。

刘志站着不动。

辛新捂着脸哭起来,哭声轻,话语柔:“刘志,我有句话憋了很长时间,今天想说出来。”

刘志探过头,想把辛新的话听清楚。

“刘志,我爱你!”

刘志把辛新拉起,辛新就势扑到刘志的怀里。

太阳斜照树梢,射出七彩光线,微风轻拂,小鸟唱出欢歌。刘志口叼柳笛,苦水流到肚里,泛起阵阵甜蜜。他愿意接受辛新的爱,这种爱不含政治色彩,不分阶级阵线,是纯洁的,高尚的,但是很苦,像垂柳溢出的苦汁。

刘志很冷静,他知道辛新对他的爱不是永恒,甚至瞬间即逝。刘志告诫自己:“一定要面对现实,不能因自己的冲动而毁了辛新的一生。”他认为辛新对他的爱不是简单的付出,而是神圣的恩赐,他只能把辛新敬成恩人。凭他的社会地位,向辛新示好,是恩将仇报,是犯罪,是把自己推向地狱!

刘志轻轻拿开辛新搂他的手,以兄长的姿态说:“辛新,不要这样,我们没有爱情基础,发展下去,对你不好。”

辛新的内心极为矛盾,她爱着刘志,却明知没有结果。如果永远不相见,她会把这种苦涩的爱埋在心底,可命运非要让她见到刘志,这让辛新感到爱是一种压抑,不能不把它说出来。当她吃力地说出“我爱你”之后,心里一阵轻松。她拥抱刘志,是人性的本能表现,并不想把爱延伸。

尽管刘志和辛新都很理智,都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也都学会用“形势”和“斗争”来掩饰自己,不让所谓的资产阶级情调暴露出来。但是,他们的心灵在碰撞,而且撞出爱的火花,这种火花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烧掉仇恨的种子,如果烧不掉,它会扑向坚守爱情的本人。

刘志把吃剩的甜瓜尾巴扔进小南河,帽子提在手上,辛新提醒他,戴帽子的男人显不出帅气。

两人往回走,僻静处还拉起手,向前跑,如飞起的燕子,但他们没有燕子轻松。

辛新把整理好的《农村wenge运动调查报告》投给《红卫兵战报》社,很快得到回音,不予采用。

《红卫兵战报》编辑没看内容,就给文章判了死刑,原因是标题存在着严重的政治问题。稍有文化的人都知道,曾经写过农村调查报告的人是我们的伟大领袖,你辛新算老几?意敢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看她是一个学生型红卫兵,才没往深追究,如果老师这样写,不给他戴上现行反革命高帽,那就是怪事。

辛新的作品没处发表,并没有动摆她的革命热情,听说伟大领袖**和jiangqing同志在首都接见红卫兵,她迎着红日奔向圣地。

红卫兵宣传队在撤出刘屯前召开庆功大会,吴有金、刘奇极力阻挠,王显富串通一些老贫农找段名辉和刘辉请愿,要求让麦子进场。但是,革命比生产重要这把尚方宝剑悬在人们头上,刘屯人只好把麦场让给红卫兵的大舞台。满天红组织了革命歌曲大联唱,还领头表演了忠字舞。特邀演员何英子因母亲的原因没到场,段名辉特意去看望她,鼓励她正确对待家庭,正确对待革命运动,临别时还和她拉了手。

段名辉带着满天红和一些红卫兵去串联,他们不但要去北京,还要继续往南走,走到韶山,都说那里的革命经验更丰富。

刘辉在刘屯这个wenge试点中做出了骄人的成绩,受到有关领导的重视,胡永泉把他调到公社,让他去了文攻武卫专政组。马向东得到提拔,当了黄岭大队的造反兵团总司令。马向前的战斗兵团,没得到重要领导的支持,很快瓦解,以羊羔子为代表的少数成员改换门庭,重新追随马向东,大多数成员又恢复老实厚道的农民本色。刘志失去军师的职位后,仍然抱着混工分儿的态度,出工不出力,琢磨怎样对付吴有金、马文这些人。

刘屯暂时平静下来,于占江老师被刘强送回家乡。刘强和于老师的乡亲一起,把于老师的房子收拾一新,屋顶和房墙抹了泥,不漏雨也防冬寒。于老师在村里没仇人,没有人难为他,如果于老师不挂念罗老师,他可以过一段安稳的生活。

由于柳少石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红卫兵和造反兵团建议免去柳红伟饲养员的职务,由老逛接替。刘占伍在公社做事,村里人也另眼看待老逛,没有人再提偷马料的事,更没人敢说老逛和死去的刘吴氏有染,老逛的腰板挺直了很多,也敢到刘吴氏的坟上压张黄纸。

红卫兵刚刚离开,吴有金和刘奇就以小队的名义做出决定,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不到小队干活,就坚决不给工分儿。马向东不服,但他搬不动刘奇,只好和部下许愿,找机会把刘奇和吴有金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为了及早地把麦子抢进场,队里用大馒头刺激劳动者的积极性,凡参加麦收的人,不分成份,不分男女,都可以吃到馒头和南瓜汤。

挺在天空的云很厚重,有空隙,像翻滚。西北方飘来的云像雾,走得快,带来绵绵雨丝。渐渐地,整个天空被雨云覆盖,天色黑下来,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轰鸣,雨倾如注。

六挂马车装满麦捆,艰难地走在泥泞的路上。刘强的麦车走在头,他牵着拉前套的黄骟马,还拼命地拉着套绳,驾辕的枣红马仿佛理解主人的焦急,挣着往前拉。马文的马车是三匹马,装的麦捆不算多,跟在刘强车后,相对轻松一些。马向勇在麦车上掏个洞,他靠在洞上,虽遮不住雨淋,却能挡住风。他的两匹马高大健壮,都是双眼瞎,马向勇用长鞭抽打马的头,纠正马车前进的方向。何荣普在半路散了车,顶着瓢泼大雨,装车极其困难,滚了全身泥,才把麦捆装上一半。他知道丢掉麦捆要承担政治责任,弄不好会当做破坏分子挨批斗,但他顾不了这些,拉着大半车麦捆回了村。孬老爷的牛车掐在地头,两头牛跪在泥里往出挣,牛车的花轱辘越陷越深,孬老爷只好把车上的麦捆全部扔到泥水里。然后驱赶两头健牛拉出空车,盘腿坐在空车上,把头埋在胸脯里。雨水从他脖子流向后背,雷声仿佛和他不相干,老牛车慢悠悠地往回走。

一些妇女和孩子在暴雨来临前回了家,留在地里的都是男社员,他们向吴有金、刘奇围过来。关键时刻,两位队长是他们的主心骨。

吴有金和刘奇的心情,可以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眼看着损失的粮食,谁也想不出补救的办法。

吴有金问刘奇的话只有三个字:“怎么办?”

刘奇的回答很果断:“开圈!”

简单的两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雷声响过之后,雨点变得更大。

在政治斗争非常严峻时期,敢让社员把集体的粮食收回家,所冒的风险可想而知。吴有金的嘴动了几下,也没敢把“开圈”的两个字公布出去。

刘奇看了看吴有金,他说:“还是我来宣布吧!”刘奇大声喊:“乡亲们,麦子是我们用汗水换来的,队里无力收回,大家把有劳动能力的人都动员来,把麦子捡回家。小队决定,谁捡的麦子归谁,不算侵占集体财产,也不算走资本主义道路,开圈了!开圈!”

麦田里的积水没脚面,人们从泥水里往出捞麦穗。不单是刘屯人,东大岗子的人,还有一些串亲戚的外地人也加入捡麦子的行列。现在,没有人在乎你队我队,也不在乎家人和外人,甚至忘了是地主还是贫农,都在泥水里滚爬,两眼只盯着麦穗。有人把捡到的麦捆移到地势高的地方,也有人冒雨往家背。

大雨过后,下起绵绵细雨,雨水滋润这块富饶的土地。大秋的庄稼生机勃勃,杂草也长得茂盛。在细雨与绿色相溶的刘屯,小队的场院里则是另一番景象,浇湿的麦垛开始发霉,冒着腾腾热气,热气蒸着所有社员的心,也让两位队长唉声叹气。吴有金、刘奇不但面临粮食损失,也面临政治上的压力。万一有人把提前“开圈”的事情汇报给上级,两个人都要承担严重的后果。

雨过天晴,送来一些热风,场院刚能进人,吴有金就领人凉晒小麦,但一些霉得严重的麦捆也只能沤粪。吴有金让会计刘仁估算一下,小麦的总产损失过半。现在很多人家断了粮,眼睁睁地盯着小麦,捡些粮的还好过一些,那些没捡到麦子的人家吃什么?原以为夏粮可以丰产丰收,还打算以土杂粮的方式给社员分一些。受了这么大的灾,谁还敢动场里的小麦?吴有金憋着怨气,当着众人发泄出来:“要不是刘辉那个王八犊子和那个骚丫头在一起捣乱,麦子一粒也不会糟踏。今天唱颂歌,明天搞革命,把他们饿半年,啥他妈也不搞了。”

吴有金放完怨气后,自己也后悔,知道说了错话,害怕被人传出去。但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根本没有收回的可能。

五天以后,大队通讯员送来通知,说孔家顺书记让他去大队。

通讯员表情冷酷,吴有金去黄岭的脚步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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