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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刘氏门前树上的喇叭很长时间没有响,绑喇叭的麻绳松懈,喇叭滑到树杈上,连接喇叭的两根线,一根还绷着,另一根耷拉得几乎拖了地,风吹过,它有气无力地摇晃。

刘氏很长时间没骂小双子,这不是因为小双子的泥像被砸,也不是因为没了灵牌,是因为刘军病情恶化,她把骂换成了哀求。

原来摆灵牌的地方,如今是伟大领袖**的画像,画像旁是刘军修水库时的奖状,已年久,字迹变得模糊,而鲜红的印记仍然清楚。刘氏从锅台上取来碗,想从葫芦瓢里舀些小米,把碗放进去,又空着拿出来,瞅一眼平拖拖躺在炕上的儿子,调过头抹一把眼泪。她弯腰来到锅台下,从灶坑里搂出一把灰,由于搂得深,灰里掺有潮湿的土。刘氏装了半碗,把它端到伟大领袖**的画像前。

她从箱底拿出两根香,小心翼翼地往碗里插,怕折断,紧张得两手发抖。

两根香点着后,刘氏双膝跪倒,口里念诵:“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刘氏向您请罪,我年老体差,没跳好忠字舞,语录歌唱的也不如年轻人,对不起您老人家,请您老人家原谅,求您老人家保佑,让我一家平安。您老人家万岁,万岁,万万岁!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刘氏站起身,又敬了三个礼,然后坐到地上,泣声哀求:“小双子啊!我求求你了,你别让刘军和你走,别让刘军和你走啊!我知道你在地下孤单,可刘军走了我也孤单哪!”

刘军在炕上动了动,看样子想翻身,刘氏急忙扑过去,模着全身膀肿的儿子,低声问:“孩子,想干啥?妈在你身边。”刘军不吭声,也不睁眼,眼角流泪。刘氏的心往下坠,她离开刘军,扑地跪在香前,用手拍地,痛苦地呼唤:“小双子,你可不能让刘军跟你走,他还年轻,他的路还很长,不能这样走,千万不能这样走!小双子,我以前总是骂你,今后不骂你了!只要你不让刘军和你走,我就不骂你,永远不骂你了!”

刘军喊了一声“妈”。声虽小,刘氏却听得真切,她把耳朵贴在刘军的嘴边,想听儿子再叫一声妈,可刘军好象用完了力气,嘴动了动,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刘氏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站到香前哭嚎起来:“操你祖宗小双子,你把我娘俩害得好苦呀!你睁眼看看,这个家成啥样子了!你还想把孩子带走,你的心太狠毒!你把我也带走吧,别让我遭罪了……”

李淑芝听刘氏哭得和以前不一样,急忙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也慌了手脚,顾不得安慰刘氏,大声喊杨秀华,让她赶快把方梅找来。

方梅给刘军模了脉,又扒开浮肿的眼皮,然后把刘氏和李淑芝拉到一边,她说:“我看是没救了,熬日子,也是这几天。如果有条件,可以去省城大医院。”方梅摇摇头,显得很无奈,她又说:“现在的情况,也只有这样了,还是提早准备后事吧!”

刘氏已经知道儿子没了希望,但她还有幻想,方梅带有权威性的判断,就像抽掉她的魂魄,剩下的空壳栽到灶坑旁。李淑芝往起抱,流着泪安慰她:“还不能放弃,咱们死马当活马医。要不求求贾半仙,让她念诵些好话,或许哪路神仙开个恩,给咱刘军一条活路。”刘氏向李淑芝伸出手,意思是把她搀到屋外。出了门,刘氏瘫坐在墙角,哽咽着说:“看来军儿真的要走了,留不住的,硬邦邦的小伙子,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李淑芝仍然劝她:“刘军还有口气,说不定能好过来,让贾半仙看看,看她怎样说。”李淑芝对围过来的邻居说:“你们谁腿快,早点把贾半仙请来。”刚进院子的孟慧英告诉她:“贾半仙被刘辉看起来,中午就要批斗,她月兑不开身。”

李淑芝长长地“咳”了一声,小声叨咕:“啥事都赶得巧,偏偏碰到这档子事,也许刘军就是这个命,看来没啥希望了!”此时,刘氏从地上爬起,发疯似地向门口跑,抱住门前的柳树,头往树上磕。牙床出了血,刘氏不擦,对着大街骂起了刘辉,声音嘶哑,像没有贴膜而又破裂的竹笛声。

她骂刘辉不是刘家的种,是刘家的种就不该把本家兄弟往冰水里推,推进去也该把他拉出来。刘氏还骂周云,怨周云派刘军去修水库,去时活蹦乱跳,回来就躺着不能动了。刘氏骂小双子,说他早该把她娘俩带走,小双子自己在那边享福,让她娘几个遭活罪。现在可好,他又要把儿子带走,留着一个孤老婆子干啥呀!刘氏极度伤心,哭着叨咕早已外嫁的女儿,她说她想女儿,问她为啥不回来看看弟弟,看看老妈啊!

刘氏哭得痛心,引来好多妇女,她们或陪着掉泪,或送以同情。很少出家门的于杏花也靠了前,为了减轻刘氏的痛苦,她用手轻轻拍打刘氏的后背。

刘氏哭女儿,哭得于杏花伤心落泪。转眼十几年,她何尝不思念年迈的父母?原打算回老家探望的,可刘占山总是招惹是非,不是今天逃跑就是明天失踪,日子过得不安宁。刘占伍当兵后,家里稳定一些,可又要接二连三的生孩子,六个子女拖累,回家探亲变得遥遥无期。

于杏花想亲人,她知道刘氏的女儿也一定想念母亲和惦记生病的弟弟。刘军病危,应该让姐弟见上一面。她对刘氏说:“婶儿,您先别这样,还是冷静一下,把眼前的事办了。既然刘军兄弟病成这样,该把她姐姐请回来,不和弟弟见一面,她心里总会有个疙瘩。”

于杏花的话提醒了刘氏,可用什么办法能让女儿在这么短时间回来呀?求人写信是来不及了,便有人提出排电报。这些女人只听说“电报”这个名词,谁也不知电报是咋回事。红卫兵宣传队员知道,可他们热衷跳舞和斗争,没有向社员科普“电报”的义务。还是于杏花心细,提出把“老连长”请过来:“都说娘亲舅大,爹亲叔大,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咱这些老娘们儿整不周全。依我看,让刘军他叔来操办最合适。”

李淑芝赞同于杏花的观点,她说:“你这样又哭又嚎,解决不了问题,告诉老连长吧!就说刘军快不行了,让他拿个主意。如果刘军还有救,咱们大伙也别瞅着,想办法凑钱给他治,送省城也行,坐不上火车,让吴有金出马车。不管怎样说,这是一条年轻的生命,谁也不愿意瞅着他走掉。”

时近中午,李淑芝陪刘氏去了“老连长”家,刚进院,见刘辉要抓“老连长”。新仇旧恨在刘氏心头升起,愤怒的烈火在心里燃烧,她甩下李淑芝,不顾一切地扑向刘辉。

刘氏撕打刘辉,马向东向她举起拳头,拳头被刘强擎住,马向东仰头看时,一双愤怒的眼睛盯着他,马向东身上发冷,瘫下的身子慢慢地往后缩。

刘氏指着刘辉,用沙哑的嗓音哭骂:“我跟你这个带犊子拼老命!刘军是你害的,你为啥害他?你说清楚!你这个害人精,咋不嘎嘣死掉啊!”

马向东躲开刘强,溜到满天红跟前,鼓动她带领红卫兵对刘氏实施专政。满天红冲上去抓住刘氏的头发,往高拽。“老连长”抓住她的手,满天红回手抓“老连长”,“老连长”十五岁的儿子刘柱给了她一个大耳光。红卫兵见领导挨了打,一齐上来打刘柱。刘辉有了帮手,他腾出手要打刘氏,还没等他落下手,自己却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打刘辉的是马向前,这巴掌打得狠,打得刘辉天旋地转,身子往下倒。马向前不让他这么容易就倒下去,一个扁踹,把刘辉蹬出去五步之远。就这样,马向前还不放过他,扑上去,用两只大手掐住他的脖子。刘辉本能地掰马向前的手,挣扎几下,觉得徒劳,松开手,翻着白眼,好象辨认通往地狱的途径。

刘强和马向前赶到“老连长”家并不是凑巧,而是造反分团的领导人马向东不懂保密的重要性,走漏了风声。马向前听到批斗“老连长”,这个一点儿文化都没有的粗人感到很可笑,也觉得这文化大革命不可思议,他在心里说:“老连长虽然见过世面,可他和我一样,一个字不认得,进城分不开男女茅房,革他的命干什么?准是朱世文出的损招。”平常想到刘辉,马向前心口就发堵,今天倒让他敞亮起来,咬着牙说:“你刘辉害的人太多,嘿、嘿也好,我看你也该活到头了!”

马向前领人铲完八十垅子最后一遍地,比往常收工稍晚,他拉上刘强,向他说了刘辉要批斗“老连长”的事,并和刘强直接去了“老连长”家。

马向前这一突然举动,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吃惊得停了手。刘辉命存一线,没人上前阻止。刘强被大胖子、刘仓等人推开,不知道马向前要置刘辉于死地,在樟子外,听孬老爷讲“老连长”的底细。

马向东看到叔伯哥哥打刘辉,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为了显示他坚定地紧跟刘辉干革命,他站到红卫兵队伍中间最显眼的位置,高声呼喊:“朱世文同志是刘屯的革命领导人,他对**最忠诚,革命最彻底!打刘辉就是反革命暴乱,我们无产阶级坚决不答应!”

马向前顾不得哪个阶级不答应,掐刘辉脖子的手狠狠地收紧。

刘辉的腿慢慢蹬,嘴张开,吐白沫。也许他接触到地狱之门,不想进,又哭不出眼泪,用口里留出的肮脏液体、欺骗鬼门里的判官。

马向东叫喊声,刘辉听不见,却把马荣引过来。

刘辉在刘屯组织了革命突击队,并没影响到马荣的切身利益,他仍然逍遥自在。随着马向东在村里的势力逐步壮大,马荣更加变得不可一世,他不但要求吴有金给他增加工分儿,还经常用步枪吓唬liuwensheng、孬老爷等一些人。刘辉要斗“老连长”,马荣想看个热闹,看到马向前打刘辉,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解恨,同时也对侄子马向前的看法发生根本性改变。马向前是英雄,是一个敢报杀父之仇的男子汉。

马向前周围是红卫兵和造反队员,他怕马向前吃亏,便提着枪跑上前。看到刘辉被掐得掉出来舌头,知道马向前要闯大祸,他想离开,但马向东的呼叫和红卫兵的围拢又让他无法月兑身。马荣端起枪,想把枪口指向刘辉,又清楚刘辉是马向东的上司,是村里闹革命的带头人,势力很大。况且刘辉的上头还有胡永泉,拿枪比划他,是和无产阶级作对,胡永泉追查下来,那可吃不消。马荣暗自说:“别他妈像二哥一样被抓走,妈啦巴,打死了没地方送冤。”

马荣用枪口对准马向前,大声吼:“刘辉是工作组长,你掐他,就是掐工作组,就是掐无产阶级!妈啦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给刘辉,不,朱世文一条活路,向无产阶级低头认罪!”

对马荣半真半假的恐吓,马向前连眼皮也没撩。认为刘辉死得差不多了,觉得让刘辉这样去见阎王爷有点儿便宜,把掐脖子的大手变成拳头,想用拳头把他的脸砸烂。

马向前举起双拳,一只拳头落下后,另一只手被马向勇抓住。这个瘸子腿不灵便,出手却极快,一用力,把马向前从刘辉身上拽下来,和随后赶到的马文一起,把他推到“老连长”的房墙上。

马向东和满天红去救刘辉,又是抻腿,又是捶胸,满天红还在刘辉身上练起了人工呼吸。

刘辉没死,马向前松开脖子后他就通了气。马向东把他弄回家,他又恢复斗志,只是说话显得吃力:“刘屯的反动势力强大,不能这样下去,要加大斗争力度,对所有的阶级敌人都不能放过!”他找来满天红,既是指示也是相求:“你派一个腿快的红卫兵回公社,直接找副社长胡永泉,就说刘屯的阶级敌人把矛头指向他,让他来抓人。马向前要抓,刘强要抓,把老连长、刘氏这样的反革命统统抓到公社去拷问!”

满天红派人到公社告状,吴有金家里也炸了窝。吴有金不停地抽蛤蟆烟,并时不时地用烟袋敲打炕沿。马荣背着枪在屋里转,转得马文眼花缭乱。由于马向前殴打革命干部的事件重大,刘仁也被请来,他挨着马向勇坐下,摆弄吴有金家的烟笸箩。

马荣停下脚步说:“要不咱把马向前绑起来,我把他送到公社去,交给胡永泉,妈啦巴,这叫什么计谋了?丢卒保车。”

吴有金看了几眼马荣,没做声,连抽几口蛤蟆烟,嘴里吐出的浓烟,在他眼前形成雾。

刘仁慢声慢语地说:“马老叔说的办法,我看行不通,当初二倔子被胡永泉、刘辉抓走,丢了性命,把马向前送过去,等于把他送上绝路,咱们不能这样做。”

吴有金把烟袋摔在炕上,沉着脸说:“马向前不但不能送,咱们还得保护他,不能让人抓走!二倔子死得够屈的,不能把他儿子再搭进去。”他又说:“我看马向前做得对,杀父之仇,早晚要报!”

吴有金表了态,马文觉得腰板硬了很多,等起眼睛说:“别把刘辉看得了不起,其实屁也不是,马向前把他打了,让他想法去!小带犊子,怎不蹬腿死了呢?看他捡条命,我咽不下这口气!”

马向勇把马荣让到炕沿上,他开始在屋里晃,屋里人的目光投向他,等待瘸子晃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马向勇说:“我不同意我三叔的说法,在当前的形势下,我们不能小看刘辉,更不能小看刘辉在刘屯所起的作用。”

马文不服气,大声说:“怕他个屁,哪天我宰了他!”

吴有金捡起烟袋摔在烟笸箩里,马文停止说话,马向勇继续讲演:“我说不小看刘辉,并不是说怕他,我

还敢说马向前打了刘辉也就算打了,跟白打差不多。”

屋里人的目光都在变化,所有人都表现出惊喜。

马向勇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不光是从下往上烧,从上往下也在烧,胡永泉那里也不安静,在这样背景下,他首先要做的是保住自身。刘辉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马前小卒,丢掉他和保住他对胡永泉的利益都不大,为了一个刘辉,他不会兴师动众。马向前是里面三新的贫雇农,生产骨干,在村里威信很高,胡永泉轻意不会碰这个钉子。”

马文还是不放心:“同是一个胡永泉,敢抓你二叔,他就不敢抓马向前?你少说屁话,捞点干的说。”

马向勇看一眼马文,露出奸笑高声说:“这么说你该放心吧,如果胡永泉来抓马向前,我去替他打罪!”

马荣拄着枪站起身,粗声说:“向勇说得对,我们不能怕胡永泉,妈啦巴,如果谁敢来抓马向前,我一枪崩了他!”

刘仁把马荣拉回炕沿,小声说:“谁也别打岔,还是让马向勇把话说完。”

马向勇说:“我说不能小看刘辉,是因为这小子是造反兵团的头子,对刘屯有一定的震慑力。拿向前这件事来说,刘强也参与了,他只托了向东的手,然后溜到院外。这说明什么?说明村里很多人还是惧怕红卫兵,惧怕造反兵团。况且,刘辉要整的人和我们都不相干,有些人我们也想整,如果向前不冒出来,我们准能看到大热闹,不管谁倒霉,我们都可以在旁边笑。”

刘辉把刘屯搞得乱糟糟,让吴有金非常气愤,没心思看什么大热闹,更无法笑出来。他问马向勇:“你说是不是该把马向前藏起来?”

马向勇身子晃,脑袋也跟着晃,晃出非常果断的决策:“马向前不用藏,必要时我们还要把他抓起来!”

“你说啥?”马荣用枪管往地上杵,瞪圆眼睛说:“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话?一会儿说胡永泉不会来抓,一会儿又说我们自己抓马向前,妈啦巴,你少绕弯子行不行?”

马向勇捋着话题往下讲:“马向前打的是刘辉,但他对抗的是红卫兵,对抗的是造反兵团,就是刘辉被打怕了,那个叫满天红的丫头能善罢甘休吗?刘辉在胡永泉面前就像一只狗,被打后一定去找主人。胡永泉虽然不会再给刘辉派人,但一定给刘辉撑腰和充气,刘辉会变得更加疯狂。他和满天红一起围剿马向前,向前再强硬也顶不住,我们也无法帮他。刘辉打着革命大旗,谁也不可能冒着戴上反革命帽子的风险去和刘辉作对。”

马向勇的一番话,让马荣和马文都没了主意,只好把希望放在马向东身上。马荣说:“咱向东也是造反兵团的干部,让他求个情,原谅马向前一次。”

马向勇连晃身子带摇头:“马向东是我叔伯弟弟,我不便说太难听的话。咱也看到了,虽然他是突击队长,可什么事都听刘辉的。这个人上来混劲分不开里外,一心一意地跟着刘辉走,我怕他不敢在刘辉和满天红面前替向前求情。不过,我要找向东单独谈,让他知道谁近谁远。”

“这么说马向前还得被他们抓起来?”吴有金狠狠地吸了两口烟,然后把烟袋扔到笸箩中,果断地说:“趁刘辉那帮犊子还没动手,让马向前逃跑,远点逃!啥时刘辉把人撤走,啥时让他回来。女乃女乃地,怨不得刘占山总是逃跑,我看都是被逼的。”吴有金对马荣说:“你去告诉马向前,立刻逃跑,不用考虑家,他妈那点口粮,队里给承担。”

马荣刚起身,被马向勇拦住。马向勇显得很沉着:“不必着忙,刘辉就是往上打小报告也得需要时间,来得及。叫向前逃跑也不是办法,他一逃,就说明真的犯了事。刘辉那小子一肚子阴损,干别的不行,整人可有一套,抓不到向前,说不定拿谁垫背?”

“抓垫背的更好。”马荣气呼呼地说:“反正抓不着咱们,妈啦巴,他要把刘强抓去,那可是大好事,反正他们是近亲,咬起来大家都瞅着乐。”

“就是这个目的。”马向勇提高声音:“如果向前逃跑,刘辉就迁怒到我们身上,他说你有罪,现编都赶趟儿,谁敢再说自己清白?我说把向前抓起来,并不是交给刘辉,只是在村里游斗一番,做个样子。再让向前赔礼道歉认个错,给刘辉挽回面子。没有胡永泉的全力支持,刘辉抓不走向前,他和满天红都不傻,一定会顺坡下驴。但他们又不甘心吃这样大的亏,更担心以后的工作没法做,还会进行第二轮的抓捕,刘辉还可能从黄岭调集造反团成员。他们不会放过老连长、刘氏,还会扩大斗争范围。我们让马向东从中活动,让他们把矛头指向刘强和刘占山。”

马文说:“让刘辉和刘强作对那好办,因为马向前这个屁事儿,刘强也参与了,可刘占山没露面,没办法把他整进去。”

马向勇笑了笑,笑得极其阴险:“刘占山没参与,他老婆参与了,刘氏被打时,于杏花在旁边,她帮李淑芝搀扶过刘氏。这些事刘辉都看到,咱向东再添盐加醋,说马向前受刘强,刘占山指使,把矛盾转移到他们身上,一箭双雕,整住了刘强,制约了刘占伍,马向前平安无事。”

吴有金点上烟,吸一口,说了句:“但愿马向前平安无事吧!”

正如马向勇的判断,公社内部也展开了斗争,胡永泉为保自身,把满天红派来的红卫兵草草打发回去。

没搬来援兵,让刘辉蔫了一整天。但刘辉绝不甘心吃这么大的亏,也不甘心刚刚开展起来的工作半途而废,他恨得咬牙切齿,下决心把马向前抓起来送到公社去。

噩梦虽醒,刘辉仍然心惊肉跳,他强制自己不要怕,又对自己说:“二倔子够硬的,到了治安组还骂人,你骂吧,到乱坟岗子去骂吧!看谁骂过谁?马向前是他儿子,也是一路货!小绳一绑,皮鞭一抽,也得瘪茄子。你在刘屯像个人,到我们那还不如一只鸡,鸡临死还扑棱翅膀,我让你连叫唤的机会都没有。”

刘辉忍着疼痛,把马向东和满天红召集到一起,重新研究斗争方案。刘辉主张放弃“老连长”,先从马向前下手。马向东不同意,他把马向勇教他的话学给刘辉,强调说:“马向前干完活准备回家去吃饭,是刘强把他领到老连长家,还说要和老连长、刘占山联合起来,共同对抗红卫兵和造反兵团。刘强告诉马向前,说他爹二倔子是你害死的,还故意激怒他,说父仇不报的人还不如一条驴。说这是报仇的好机会,马向前打不过你,刘强就伸手。”马向东看刘辉对他的话很重视,他又说:“刘强和刘占山这两家是和我们做上对了,不但男人们公开和我们较量,女人也参加进来,李淑芝和于杏花都帮着刘氏和你撕打。如果不是她俩,马向前也不敢来打你。还有那个杨秀华,虽然没动手,在背后给刘强出谋划策。杨秀华是地主子女,从她身上下手对我们的工作最有利。”

刘辉征求满天红的意见,满天红这样说:“干革命就不怕牺牲,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为了保卫伟大领袖**,为了贯彻战无不胜的**思想,就不要计较个人得失。朱团长虽然挨了打,能勇敢地挺过来,给革命战友树立了光辉的榜样,这种革命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克服艰难险阻,我们一定将革命进行到底!现在,我们抓住了老连长这个可疑目标,就不能放过,必须深挖狠挖,把他抓起来拷问,一定让他的反革命本性暴露出来!对那些替老连长说话的人,帮老连长闹事的人,我们一个也不能放过,说不定能挖出一大堆反革命分子。刘屯人敢打革命干部,说明刘屯的反动势力太猖狂,深藏的阶级敌人不在少数。不把这些反革命都挖出来,就是对革命工作的严重失职,就对不住亿万劳苦大众,对不住哺育我们茁长成长的革命组织,对不住给我们灿烂阳光的伟大领袖**。”

满天红只字不提马向前,仍然按既定方针去抓“老连长”,这和她的急躁情绪有关。

贾孝忠带走一批红卫兵去串联,又有一批要走,满天红也觉得,这没完没了的舞蹈和斗争有些乏味儿,拿不出成绩她又不好向段名辉交待,还怕段名辉串联时扔下她。满天红急着深挖“老连长”,至于刘辉被打的事,她知道很缠手。

马家势力强大,马向前是造反分团领导人的哥哥,在村子里举足轻重,和他过不去,闹不出好结果。反正红卫兵宣传队也不能常驻刘屯,到时候一走,你刘辉自己解决吧!

刘辉虽然委屈,但他还是发扬了minzhu,本着组织原则,少数服从多数。为了革命利益,个人委屈暂时保留。

三人把抓“老连长”的方案进行完善,步骤是先抓“老连长”,如果刘氏再胡闹,连同她一起抓。红卫兵还掌握一条线索,刘氏女儿的婆家是富农,更使抓捕刘氏的理由变得充分。抓起刘氏,也不能放过刘军,刘军喜欢摆弄戏匣子,一跑台就到莫斯科,没少偷听敌台,就这一条,完全可以打成现行反革命。而对刘强和刘占山,看他们在这次斗争中的表现,他俩倾向刘氏,严惩不贷。如果他俩不露面,以后伺机行事。革命也讲轻重缓急,不能眉毛胡子一起抓。

刘辉领着队伍再一次开进“老连长”家。

“老连长”家房门紧闭,屋里也没有动静。满天红让红卫兵喊口号,被刘辉制止,有了上次教训,他不想引来太多的村民。

一位从黄岭调来的造反团成员扛来做柱脚的榆木,和马向东往门上杵。“老连长”家是风门,门板薄,又有花格子,不禁撞。门破后,马向东把羊羔子推进去,屋里空无一人。

“老连长一家都逃跑了?”

刘辉正在疑惑,吴殿发跑来报告,说“老连长”在刘氏家。

刘辉下达命令:“包围刘氏家,别让一个人跑掉!”

刘氏家乱成一团,刘氏已经哭得没有眼泪。

刘军十几天没吃东西,这几天连水也喝不进,原来的膀肿已经消去,只剩蜡黄的一层薄皮包着骨头,他睁着眼,眼睛里透出一种渴望。方梅被李淑芝叫到刘军身边,她看了看,示意李淑芝离开。在屋外,方梅告诉李淑芝:“精神挺好,怕是回光返照,已经不行了,该准备就准备吧!”方梅问李淑芝:“通知他姐姐没有?”李淑芝摇着头说:“让刘辉闹得,哪还顾得这些。”方梅说:“看刘军的眼神,他是等待亲人,看不到,他死也闭不上眼。”

刘氏这边都在忙活奄奄一息的刘军,外面的红卫兵和造反团成员包抄过来,刘氏听到信儿,从柴堆上取来镰刀,哭喊着去找刘辉拼命。李淑芝抱住她,和于杏花一起把她拖进屋。

红卫兵和造反团员聚到院子里,高声呐喊:“打倒刘宏祥!刘宏祥是反革命!刘宏祥滚出来!刘宏祥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还有人喊起了打倒刘氏,打倒刘军的口号。

“老连长”怒不可遏,往外闯,被屋里人堵在墙角。

刘辉站到队伍的前面,两手叉腰,故意显示指挥官的风度,但他的形象却让人难以恭维。被打肿的左脸还未消肿,颧骨处留有紫色的伤痕,黑眼仁本来混浊,左边的象泡在红色的脏水里,眼泪往下流,眼角和嘴角间形成水道。刘辉抹一把,然后向红卫兵摆手,口号声停止。满天红站到他的右边,把讲稿拿出来,高声念道:“刘宏祥,原名刘宏祥,绰号老连长,此人系历史反革命分子,且罪大恶极,必须绳之于法。红卫兵和造反兵团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器,代表无产阶级政权对其实施抓捕。根据伟大领袖**的英明指示,根据革命组织的方针政策,发扬无产阶级的人道主义精神,对悔过自新的坏人,我们给他出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刘宏祥主动自首,我们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如果反抗,死路一条!”

满天红念完,刘辉手一举,口号声重新响起,来刘氏家帮忙的人都往屋里躲,红卫兵队伍向房门口逼近。

这时,一条中等身材的壮汉急匆匆地走进院子,挡在满天红的面前,又一个高大青年站在刘辉对面。挡住满天红的是周云,这个憨厚的中年人怒眼圆睁,抢下满天红的讲演稿,大声喝问:“你凭什么说刘宏祥是反革命?”

高大青年是刘强,他像巨石一样挺立在造反队伍的对向。刘辉、马向东看了,本能地向后退步。刘强问:“屋里的病人快不行了,你们找他闹事,还有没有人性?”

满天红认识周云,搁以前,她会礼貌地向这位很有威望的老领导鞠躬。今天则不然,上边也在纠一小撮,谁知周云是不是一小撮里的人?满天红可着嗓子对他喊:“刘宏祥是老连长,只要在旧社会当过连长的都是反革命,这是组织政策,你当领导的应该懂!”

周云脸上露出难以遏制的愤怒:“你们捕风捉影,信口雌黄!刘宏祥根本就没当过连长,不要胡说八道!啊!想起来了,他的小名叫小连子,老连长是演化出来的!”

满天红没了辙,转过身看刘辉。刘辉明白真相后,气势锐减,但他不甘心这样把人撤回去。

自打成立wenge工作组以来,刘辉连碰钉子,回顾做过的工作,除了把liuwensheng再次打成富农外,还没纠出一个像样的阶级敌人。发现“老连长”这个可疑分子,到头来是一个政治性的误会。如果这样不了了之,造反兵团的势力要受损,刘辉的声望要受损,更严重的是他无法向胡永泉交差。

刘辉实施下一步计划,抓刘军。把偷听敌台的刘军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

看到周云咄咄逼人的目光,刘辉强打起精神,故意装腔作势。挥舞着手臂说:“就算老连长不是历史反革命,他也有其他问题。红卫兵破四旧时,他就和红卫兵作对,不破四旧,还把家谱藏起来,这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

刘强盯住刘辉,盯得他语无伦次:“老连长还说和我是一个祖宗,那是妄想,我朱世文和你们刘家没关系,你们也别和革命干部套近乎。”

刘强不动声,刘辉也暂停表演,满天红处境尴尬,她东瞅瞅,西望望,寻找月兑身的机会。

院子里出奇的静,空气好象凝固,凝固得沉重,巨大的压力让刘氏的土房颤抖。屋里的刘军在炕席上扭动,“老连长”和刘氏都慌了手脚,他们轻抚刘军,让这个即将离世的年轻人少一些痛苦。

周云的话传到屋子里,给所有人送来一些安慰:“同志们,你们的革命精神非常可佳,我坚决支持你们。你们破了四旧,立了四新,忠字舞跳得好。颂扬伟大领袖的歌曲也好听,我代表全刘屯的社员,啊,还有全大队的社员,全公社的社员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

但是,刘宏祥不是阶级敌人,他是苦大仇深的贫雇农,没当过连长,连小兵也没当过,大家搞错了。啊,对了,错了也不要紧,革命者都应该知错必改,把队伍撤回去。我说啥了?想起来了,你们别在这纠缠,赶快到别处去搞革命。”

听了周云的话,有些红卫兵往院外走,红了眼的刘辉忙着阻拦,拦不住,他大声喊:“不要听周云的煽动,也不用怕刘强,老连长算不上历史反革命,刘军能算上现行反革命!刘军偷听敌台,里通外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分子!”

刘辉的话音刚落,老连长站到房外,刘氏扑向刘辉。马向东表现出忠诚和勇敢,把刘氏推倒,并让人把刘辉保护起来。

刘氏够不着刘辉,便发疯似地抓住周云,连撕带打,哭声凄惨:“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一片乌云压下来,惊雷击向土房,人们都从屋里跑出来,哭着喊着:“刘军死了!翻到地上,他是摔死的……”

刘军躺在地上,很安详,只是眼睛没有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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