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六十四

青年林东边,淹死鬼的孤坟长满了蒿草,有人在初春时给它培了土,坟旁留有小土坑。

刚刚下过雨,小土坑里积着水,茂盛的落豆秧从上面爬过,把枝蔓伸向大柳树的树桩。树桩湿滑,周边长满了狗尿苔,但是它还有活力,又发芽长枝,新生的柳树又长得很茂盛。

这棵柳树有碗口粗,树冠也很大,下面可以乘凉。只是刘屯人还没从大柳树的神秘和恐怖中解月兑出来,很少有人来这里停留。

柳树旁的旧道仍然有人走,而且比以前逐渐多了起来。

小南河的来水逐年减少,不是雨季时经常断流,外出的人不用担心过河危险,去车站又走起了近道,多年前开辟的新道几乎无人走了。

羊羔子扛着一捆柳条从旧道上往家走,走得很慢,像是故意磨蹭时间。柳条有百十斤重,天气热,他想在柳树下歇歇脚。

羊羔子割柳条不是交到队里挣工分儿,而是留做家用。村里来了织簸箕的手艺人,给队里干完活就给各户织,社员出料,手艺人挣手工钱。羊羔子加入刘辉的文化革命工作组,立刻成了骨干,专职破四旧,立四新,搞阶级斗争。只管摔摔砸砸,不用下地干活,也挣壮劳力的工分儿。刘辉要求又不严,成员们可以利用斗争的空隙办些私事,羊羔子切实感受到革命运动给他带来了快乐,美滋滋地想:“你马向前、刘强虽然有力气,出一天臭汗,不见得有我工分儿多,怪不得马荣背着破枪瞎转悠,现在我刘永烈也不次于他。”

这次羊羔子去小南河是受他母亲指使,另外还有别的目的。

自打刘辉回村搞起文化大革命后,轰轰烈烈的斗争使羊羔子的革命激情快速膨胀,更加坚信父亲在战争中牺牲,而且是宁死不屈的革命烈士。他天天这样讲,把瞎爬子气得流眼泪。

瞎爬子也觉得丈夫不可能还在人世,但她总不愿放弃希望,为了这个希望她由青年坚守到中年。太阳重复地从东边走向西边,冬天过去,春天又重复回来,当瞎爬子闻到春天的芬芳时,又催促儿子去小南河那里看。

这一次羊羔子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他对母亲说:“你怎么还盼他回来呢?我都娶老婆了,他还回来干啥?你等着抱孙子就得了。”听儿子说这样的话,瞎爬子一阵心酸,眼泪从瞎眼里“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羊羔子看了心里也难受,他向母亲解释:“妈,你不要盼我爹回来,他要是真的回来,就把咱们害惨了!你不出门,不知道当前的形势,如果我爹真的隐藏起来,或者逃到台湾、躲到国外,我们就是反属,无产阶级可不管你眼睛瞎不瞎,也不管你受苦不受苦,照样拉出去批斗。其实我爹早死了,日本人抓孙广斌那阵子,我爹参加了抗日游击队,有一次和鬼子遭遇,他牺牲在日本人的屠刀下,牺牲时高喊口号,要把小日本赶回老家去。”

瞎爬子不知听过多少次这样的话,听常了也似信非信。她时而以泪洗面,时而长吁短叹,向前煎熬岁月,直到刘辉把羊羔子拉进wenge工作组的那一天。羊羔子的一番话,几乎彻底打碎她的幻想。

那天,羊羔子显得特别激动,当着老婆面对母亲说:“妈,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消息千真万确,我爹真的死了!你也省得挂念他。”羊羔子见母亲一脸惊愕,他又说:“我爹死在松花江上,那地方比大辽河还宽,也比咱这冷,他和敌人拼刺刀,子弹射进胸膛,他没倒,挺着把敌人攮死。我爹向战友交待了身世,说家里还有咱娘俩,被战友记下后,他才闭上眼。因为抗日游击队的革命组织和上级失去联系,我爹的烈士身份暂时无法确定,这次伟大运动的到来,一定解开历史谜团,我爹的英雄壮举,比王显富的弟弟还要伟大!”

其实这些话都是刘辉编造的,羊羔子学过来安慰母亲。

瞎爬子虽然预料到丈夫以死,没想到死讯来得这样突然,更没想到儿子得到死讯会这样高兴,她用手去抓儿子,羊羔子躲开。瞎爬子扑空,趴在炕边上哭,羊羔子却乐得手舞足蹈:“怎么样,我起名刘永烈没有错吧?我爹真是烈士,咱们是真的烈属。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英雄的子女最革命!这话一点儿不假。我刘永烈像我爹,是坚定的革命者,继承先烈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瞎爬子不知是悲是怒,瞎眼里竟没了眼泪,她直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艳阳高照,而她只感到一点微光。

羊羔子媳妇在北炕上做针线活,听丈夫这么说,她急忙跳下地,把手放在羊羔子的脑门儿上。羊羔子搬开她的手,喝斥她:“模什么模,哪有事哪到!”

他媳妇说:“模着头也不算热呀!你这人是怎么啦?”

羊羔子看出媳妇不相信他,大声说:“你不用跟我整这些用不着的,不相信就离开这,我刘永烈不是以前的羊羔子,再找媳妇一定比你强百套。”

“嘿,嘿!看把你美的。”羊羔子媳妇体格壮,嘴也不让人,她说:“当烈属得有证,自封的不顶用。”

“我不是自封,连刘辉都承认。”

“刘辉算个屁,村里没一个人说他好。”

“你住口!”羊羔子认定自己是烈属,在老婆面前要比以前硬气,喝斥的声音也比以前高:“刘辉是咱刘屯的革命领头人,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干部,不许你这样说他!”

羊羔子媳妇还是不认可羊羔子是烈属,也没把刘辉放在眼里,她表现得也很强硬:“我说他咋地,那小子没干过好事,你别把他当成祖师爷。”

女人的气话激怒了羊羔子,他把夫妻间的斗气上升到阶级斗争,指着老婆的鼻子大声吼:“你这是对革命干部的污蔑,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有能耐你再说一遍,我就去汇报刘辉。把你抓起来游街,你可别怨我不讲情面!”

羊羔子媳妇开始是和丈夫说闲话,说着说着认了真,被羊羔子一激,她委屈地掉了泪,哭着说:“你去汇报吧,让刘辉把我抓起来游街让大家看,总得给我安个罪名吧,说我养汉才好呢,看你这个王八当得多光荣!”

瞎爬子听小两口越斗嘴越离谱,急忙劝解:“你两个不吵好不好,都是犟一些没用的,这日子刚顺当,又出个刘辉来搅和,又是抓人又是游街的,这不是吃饱撑得吗!不是我向着媳妇说话,咱也别把刘辉看得太重,他也是刘屯人,又不是什么大官儿,他说烈属就烈属?他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他家早是烈属了,轮不到咱头上。”

羊羔子和母亲相依为命,知道母亲活得艰难,娶了媳妇后,对母亲更显得孝敬。家里房子小,把宽敞的南炕让给母亲,他和媳妇挤在狭窄的北炕里。媳妇不愿意,羊羔子这样告诉她:“要不是我妈,我早就变狼粪了,有我妈才有我,有我才有你,这个关系你得整明白。我妈眼神不好,南炕能进来日头爷儿,她见到光就是见到希望,就等于见到我爹。你见不见光没有用,我爹回来又不和你睡觉,你呆在北炕就不错了。”

但是,羊羔子有一点对母亲的限制非常严,就是不许孙广斌来他家。他向媳妇交待:“咱刘屯的孙光棍子是个大流氓,不许他在咱家门前过。”他媳妇觉得羊羔子说出这样的话很可笑,可羊羔子把这个事看得很重,强调说:“你知道不?我妈是烈属。如果孙广斌老往咱家跑,会影响烈属形象,咱们看住他,这是政治责任。”

羊羔子自封烈属也有几年了,但一直未得到村里人的认可,特别是刘占山、马文,常拿这个话题取笑,老黑仍然欺负他。

正当羊羔子对烈属的身份失去信心时,刘辉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刘辉对他说:“只要你积极投身到文化大革命中去,才称得上真正的刘永烈,你就是烈属。你要继承先烈遗志,加入wenge工作组,把刘屯的阶级斗争扩大到每一个角落,狠挖、深挖阶级敌人,批倒批臭牛鬼蛇神,连搞迷信、搞破鞋的人都不能放过。”

羊羔子喜好热闹,愿意看打架斗殴,更喜欢把人抓起来批斗。他觉得:“一个大活人被绑到台上,让他低头就低头,让他并腿就并腿,比木偶还好玩儿。看他不顺眼还可以打他的嘴巴子,怕手疼就踢他,真有意思。”不过羊羔子不赞成马文兄弟的做法,觉得这两人太狠毒。他这样认为:“被斗的人也不反抗你,打几下练练手脚也就算了,没必要往死里整。”后来羊羔子本着这样一个原则,再斗争坏人时,他一概用脚踢,而且选择坏人的蛋儿。羊羔子观察这样做的效果,觉得不错,坏人被踢后和被打后都表现得同样驯服。

刘辉告诉羊羔子:“这次文化大革命运动和以前的运动不一样,不但要斗争现有的四类,还要深挖隐藏的四类,什么右派分子、阶级异己、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分子、三开分子、臭老九、小黑五类等等,还有那些会写会算的,说过怪话错话的,这些人都在打倒之列。打倒的人越多,我们的成绩就越大,越证明你是烈属。如果赢得胡副社长的信任,给你写份材料交给县民政局,说不定还能领到烈属的抚恤金。以后谁再叫你羊羔子,你就可以批斗他。”

羊羔子看得明白,要想得到胡永泉的赏识,首先要得到刘辉的信任,听刘辉的话,照刘辉的指示办事,刘辉指到哪,他就得打到哪。可羊羔子觉得刘辉这个人的品质太差,他除了搞运动时红火几天以外,平常都没人搭理他。如果像条狗似的听他调遣,他让叫就叫,他让咬人就咬人,有失刘永烈的声望。但不这样做就无法讨好胡永泉,就很难变成真正的烈属。羊羔子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理出一个头绪,认为还是和刘辉一起干有前途。他在心里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以小失大。评书上讲过,古代韩信受胯下之辱,后来当个大官儿。如今我刘永烈就是管刘辉叫爹也不为过,等我当大官儿的那一天,我让刘辉和胡永泉都管我叫爷爷!”

想到有人管他叫爷爷,羊羔子开始激动:“到时候村里人对我肃然起敬,准有几个四楞脑袋不服气,特别是大个子刘强,没见他在谁面前低过头。但这个家伙不欺负人,他不起敬就不起敬吧!犯不上和他较真儿。刘占山不是好东西,敢当面说我不是烈属,还偷着鼓动孙广斌往我家跑,想看我刘永烈的笑话。这次运动得想法把他弄上台,狠狠踢他几个腚根脚,看他还敢瞎白话不?”羊羔子认为,最该挨整的是马荣和老黑:“这两个小子根本没把我刘永烈放在眼里,他们不尊重烈属,就是不尊重革命先烈,就是对抗无产阶级,就是阶级敌人!哪一天斗他俩时,我刘永烈不但要踢他俩的,也练练手腕,狠狠地扇他俩的嘴巴子。”

虽然羊羔子恨马荣,但想扇马荣的嘴巴子也是很难办到的事。马荣是民兵排长,手里有三八大盖,他亲侄马向东又是文化大革命工作组的副组长,羊羔子的顶头上司。别说是扇马荣的嘴巴子,就是碰他一个手指头,就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羊羔子觉得扇老黑的嘴巴子还是能办到的:“老黑画三太爷,画家谱,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他是破四旧的对象。另外老黑的出身也有问题,他是刘老财撒下的种,和刘笑言是亲兄弟,别看他姓宋,又霸走地主家的女人,但改变不了他的地主本质,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让老黑现出地主老财的原形。”羊羔子想象老黑现出原形的场面:“把他整上台,绑上细麻绳,戴上画有刘有权漫画像的高帽,牵着游街,红卫兵小将在他后面踹一脚,老黑扑通跪在地上,我刘永烈立在他的头前,用左手拽起他的头发,眼睛看着他,问他为啥欺负革命烈属?老黑准得哆嗦,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这时的刘永烈不能手软,抡起右拳,打在老黑的嘴巴上,啪地一声,老黑变成乌眼青,虽然手被硌疼,但为了打下地主资产阶级的威风也值得。”羊羔子知道老黑不好惹,但他知道再不好惹的人也怕戴上革命者给他制作的高帽:“刘晓明好惹吗?他曾经掌握刘屯人的生杀大权,现在咋地了?被驯服得像只巴拉狗,让他舌忝屎他都干。只要发挥革命烈属的大无畏精神,和刘辉在一起,挥起阶级斗争的铁拳,再强硬的敌人也不敢反抗!”

羊羔子对母亲说:“别看刘辉现在的官儿不大,很快就会变大的,他的亲密战友胡永泉可是个大官儿,从解放那天起就吃官粮。他说咱是烈属,咱就是烈属,只要跟着胡社长把文化革命开展起来,就有机会到县民政局领烈属钱。”他媳妇不相信这天大的好事会降临到这个普通家庭,而瞎爬子则认为是儿子对她的安慰,她说:“孩子,你也成家立业了,做事情得有个主心骨,和什么人相处也要慎重,别让坏人拉下水。我眼睛瞎,对村里的事知道不多,但我总觉得刘辉这个人不咋样。我看是不是烈属都不重要,你也别去搞什么文化大革命,安心在队里干活,把工分儿挣到手比啥都强。你媳妇又能干,工分儿不少挣,摊上好年景,咱这日子不差不了。”

羊羔子听出母亲不愿让他和刘辉来往,不高兴地说:“妈,我也不小了,知道该干什么,你放心,你儿子不会干吃亏的事。我这样闲转一天,风吹不着,雨也淋不着,挣得工分儿不比别人少。”

羊羔子媳妇反对丈夫游手好闲地混工分儿,她话里带刺:“这文化大革命搞的,不干活也拿工分儿,和天上掉馅饼一个样,我不怕别的,就怕被馅饼砸破头!”

羊羔子不满老婆的态度,要发火,被他母亲制

止。瞎爬子从中调和说:“你不是爱转悠吗?有时间到小南河和大柳树那转一转,我这几天总做梦,梦里总看见你爹,他好像就在咱家门口,你替我到那里看看,省得妈心里总有个疙瘩。”

母亲的催促起了作用,但是,羊羔子去小南河,主要出于对批斗老黑的逃避。

刘辉组建文化大革命工作组,同时在刘屯建立了革命突击队。他搬出胡永泉副社长来压吴有金,强令他给突击队员记壮劳力的工分儿。革命突击队在马向东的带领下,把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得很旺,不但把四类分子烧得焦头烂额,火头又烧向了老黑等一些人。

羊羔子一方面为文化大革命煽风点火,一方面躲避被烧者的反扑,被凶狠的老黑吓得溜走后,还没忘给家里割柳条。

他从小南河回来,顺道来到孤坟旁,母亲有交待,他特意到这里看一看,回去把变化向母亲陈述,希望母亲以后不再提父亲能回来的事。

大柳树下,羊羔子把柳条放在树根上,用脚在树桩上蹭了蹭,踹掉两块狗尿苔,然后坐在树桩上。

树冠挡住直射的阳光,让羊羔子感到一丝凉爽,他月兑掉上衣,用手扇风赶飞虫,目光不经意地落到孤坟上,羊羔子感到奇怪:“这孤坟经过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他怎么冲不平呢?是谁给它培土?看来这个淹死鬼还有后人,也许这个人知道淹死鬼的身份。他偷着培土,又不说实情,这里面有很大的秘密,说不定是隐藏下来的特务。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回去报告刘辉,说不定会得到胡永泉的赞赏。”羊羔子观察长满蒿草的孤坟,发现坟上的深洞不见了,虽然这是很平常的事,羊羔子反倒害怕起来,他的头发往起竖,也离开了树桩。羊羔子强制镇定,对自己说:“我是wenge工作组成员,又是突击队骨干,连一个淹死鬼的孤坟都害怕,还算什么刘永烈?不要害怕,坚决不要害怕!”羊羔子把“不要害怕”念了十几遍,果真有成效,他的又落回树桩上,还敢用上衣擦去脸上的冷汗。

羊羔子把目光转向青年林。

青年林郁郁葱葱,高耸的青杨已经成材,做房檩正合适。他想:“自己家的两间土房也该翻盖了,两辈人挤在一个屋里,媳妇说不方便,明显是烦老娘,要不是我能管住她,她都敢给老娘气受。等哪天我砍回七根檩子,把两间房翻盖成三间,大房子宽宽绰绰的,她得溜须我娘俩。只是青年林看得紧,没有人敢偷着砍伐。特别是下放户刘奇,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他的心尖儿,谁想破坏青年林,他那关过不去。”羊羔子觉得刘奇净干邪门子事:“不在城里呆着,偏要回老家种地,你回来就算回来了,还把全家都整回来,多亏两个儿子不听你的话,强拧着回城去上班,可你大儿子的家属留下了,弄得两地生活。”羊羔子又觉得“老邪门儿”做事很可笑:“现在你又给小儿子张罗媳妇,出奇的是,你找儿媳妇的条件很特别,好看的不要。二姑娘想把亲侄女嫁到你家,特意领来叫人看,都说是大美人,馋得马向东流口水,可你刘奇一口回绝,气得二姑娘骂你是榆木脑袋,美丑不分,和驴亲嘴,不知香臭。”二姑娘生气骂刘奇,羊羔子笑刘奇不会处事:“你把原来的宅基地让给大儿子,自己在村西的荒甸子里压了两间矮土房,都说你是见过世面的人,那小破房你也能住?”羊羔子看不惯刘奇的做法,也像是鸣不平:“你说你是在组织的人,明明高出一等,连兰书记都敬你三分,你咋不弄处大房子?现在这世道,有点说兴的就想捞,看你这辈子活的,只攒下一堆破钟烂表。成天丁丁当当,连时间都走不准,也不怕你老伴儿听着心烦?红卫兵破四旧时,你把这些东西都藏起来,一件也没砸到。其实你就藏到炕洞里,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我看你把这些破烂当成宝,才没给你告密。”羊羔子认为他帮助过刘奇,现在,他幻想做为刘奇帮助他的交换条件:“我到青年林砍木头时,你得抬抬手,只要你不阻拦,别人就不敢阻拦。”

羊羔子觉得房檩子已经有了着落,他的三间土房就要建成。房屋建成后还要布置一下:“西墙的正中挂上伟大领袖**的画像,领袖画像的右下方摆上父亲的遗像,父亲是烈士,可以呆在领袖的右下方。”羊羔子没见过父亲,遗像需要求老黑画。想到老黑,他心里又一阵激动,兴奋地叨咕:“老黑呀老黑,你在村里称霸十几年,净欺负人了,别人咱不说,我刘永烈没少挨你的拳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戴上牛鬼蛇神的高帽,让红卫兵牵着游街。你要老老实实地跟着走还行,不老实让你也尝尝拳头,以前你把我打得找不到北,这回你该找不到南了!虽然我刘永烈没打你,我不是怕,我是……”羊羔子嘴上说不怕老黑,身上发麻。

把老黑列为牛鬼蛇神来批斗,有充分的理由,也有羊羔子的一份功劳。

理由有五:

一、老黑画三太爷,财神爷,灶王爷等等,这是明目张胆地宣扬传播封建迷信,对抗无产阶级的革命信仰。

二、老黑画祖宗牌位让村民供奉,是在搞家族帮派体系,分裂无产阶级。

三、老黑在村里打过马向东,打过贝头,打过二胖子,打过羊羔子,还打过跑到清河矿的孙胜才。被他打过的人员中、除二胖子是中农外,其他人都是贫雇农,有些人是无产阶级的骨干力量。特别是孙胜才,他是中国产业工人的一员,代表最先进的革命力量。老黑打这些人,就是兴地主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做了地主资产阶级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四、老黑用封建迷信骗取钱财,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条理由中还有一项,谁也不想说得太明白,就是老黑又臭又硬,批斗他可以震慑其他坏人,借助红卫兵的力量把他斗倒,其他人则手到擒来。

这第五条最重要,就是老黑的出身问题,这是衡量敌我的分水岭。每个擦亮眼睛的革命者都会看到,这老黑和当年的刘有权长得一模一样,是刘有权在新社会的翻版,也是刘有权埋藏在无产阶级内部的定时炸弹,这样的人不挖出来批斗,必然给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造成巨大损失。

批斗老黑的理由有了,下一步是给老黑确定罪名。

定罪名是个非常慎重的问题,恰如其分,才具有说服力,最能得到上级的认可,才会搞出成绩。刘辉把他的突击队员招集在一起,充分发扬minzhu,集思广益,达成一致,经他审核,把老黑确定为地主分子,划入四类行列。和红卫兵代表一研究,这个提案被推翻。红卫兵代表强调按政策办事,虽然可以上纲上线,但是不能捕风捉影。老黑长得像地主,只能推定为地主,或者疑似地主,没有主管领导批示,不能定性为地主。无产阶级划定敌人需要指导思想,不能按一张面孔划分敌我。

这一重要罪名被否定后,给老黑定别的罪名就有了困难,马向东说老黑是现行反革命,从他殴打革命骨干这一条就可以定性。刘辉觉得重一些,因为现行反革命是重罪,批斗完了要上报,上级还要来抓人,严重者要蹲笆篱子掉脑袋。就老黑目前的实际情况,把他抓起来也得放回,那可是放虎归山,谁也不好收场。

吴殿发主张把老黑定为流氓,他把别人的女人搂在家里,就是流氓行为。但流氓含义很广,不但批斗起来不好操作,也没人会做这样的高帽。

最终刘辉采纳了羊羔子的意见,把老黑定为牛鬼蛇神。这个罪名显得笼统,但是,没有好名称,刘辉只好将就使用。

给老黑起得罪名陈旧,但批斗老黑的方法却别出心裁,由羊羔子出面去老黑家里,让老黑做好地、富、反、坏的高帽后,别外做了一顶牛鬼蛇神的高帽,并提示老黑,高帽的大小按老黑的头型制做。老黑嫌活多,说一半会儿做不出来。羊羔子瞪圆眼,瞪得老黑直纳闷:“这小子怎么发疯了,他求我干活,还他妈跟我耍态度?”老黑说:“告诉你羊羔子,我知道你们做这些东西干什么,又不定让谁遭殃,我不喜得伺候你,你给我滚回去!”羊羔子拍了拍胸脯:“宋老黑你听着,我刘永烈是代表wenge工作组和你讲话,让你做高帽是革命任务,你必须完成,不许和组织讲价钱!”

老黑正在给土筐上筐梁,锹把粗的柳木被他弯成弓样,觉得羊羔子装腔作势,根本没心思搭理他。老黑把筐梁往羊羔子腿边挪了挪,吓得羊羔子往后退了三步,脑袋磕到门框上,磕出个包,也磕出了智慧,他对老黑撒谎:“刘辉让你赶制高帽,征得了吴队长的同意,答应每个高帽给你记一天的工分儿,但要求要快,必须在明天十点前把高帽做成。”

老黑头也没抬,问羊羔子:“吴有金真是这样说的?”

“那还有假,吴队长说了不止一遍。”羊羔子拿出他的看家本领:“刘永烈拿脑袋担保,我撒一句谎就是狗揍的!”

老黑低头一想:“我这一宿能挣五天的工分儿,熬点夜也算值得,现在靠画神像挣钱不那么容易了,不如把这个差事揽下来。”但他觉得羊羔子不可信,抬头对他说:“咱们一言为定,明天早晨我就交货。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如果吴有金舍不得出工分儿,那些工分儿从你身上扣!”羊羔子听说老黑要扣他的工分儿,觉得这趟差事不合算,翻着眼,靠在门框上想对策。

老黑催他走:“你先回去吧,我急着干活,没时间和你说闲话。但是,我不管你是羊羔子还是刘永烈,也不管是刘辉还是朱世文,想跟我玩邪的,小心你的脑袋。”

羊羔子气短心发堵,怎琢磨怎赔账:“这老黑被斗老实了还好说,如果斗不服,不但这五天的工分儿由我掏,这小子还得报复我,看来和朱世文搞运动也不是光占便宜,还他妈的要付出代价和担当风险。现在唯一的出路是把老黑斗倒斗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一旦翻身,准没我刘永烈的好果子。”

羊羔子从老黑家出来,边走边给自己打气:“常言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批斗坏人就得往死里斗,这叫无毒不丈夫。我刘永烈不是当年的羊羔子,对敌人决不会手软!”他把做高帽的事汇报给刘辉,并编造说,老黑骂了刘辉和马向东。刘辉不信羊羔子的话,但对羊羔子的斗争热情大加赞扬,并向羊羔子许诺,等队伍扩大了,就把他提拔到领导岗位。羊羔子激动得不知如何表白,便向刘辉请示,要亲自羁押老黑,坚决把盘踞刘屯多年的牛鬼蛇神批倒斗臭,打掉他的嚣张气焰。

刘辉又把马向东找来,研究了批斗方案,游街路线,喊什么口号等等。准备完毕,他把游斗老黑的方案提供给红卫兵,请求他们协助。

羊羔子回家睡了半宿觉,突然被噩梦惊醒,他梦见老黑提着日本枪刺来追他,枪刺寒气逼人,吓得他跪地磕头,答应赔老黑五天的工分儿,还哭着喊老黑爷爷,可老黑还是不依不饶……

醒后,羊羔子没敢惊动老婆和母亲,偷偷擦掉冷汗后,对斗争老黑的决心开始动摇:“这年头变化大,说不定老黑哪天翻过身,刘辉靠不住,后果可就惨了!我刘永烈为革命献身无所谓,瞎娘谁养活?就算有烈属待遇,谁给他端水送饭?如果老婆不改嫁还能维持,这年头有几个愿意守寡的?看起来我刘永烈付出的代价有点儿不值。不如打退堂鼓,我不参加批斗,老黑就不会把矛头指向我。”

但是,羊羔子又觉得当逃兵是刘永烈的耻辱,刘辉追查下来还得受到处罚。他掂量了刘辉所能处罚的力度后轻松了很多:“刘辉的文化大革命工作组也是临时组建的,和兰正的革命组织不能相提并论。刘辉连国库粮都没吃上,没什么了不起,他不能把我刘永烈怎么样!让他们去斗老黑吧,我起早就去小南河,既了却母亲的心愿,顺便割捆柳条,让手艺人编个簸箕,再编个落斗子,用它盛小米和鸡蛋,老婆做月子能用得着。”

羊羔子在柳树桩子上坐了足足一个钟头,还不打算走,抬头往村里看,没看出什么变化,他在心里嘀咕:“老黑被批斗得差不多了吧?打得重不重?是爬着回家还是被二姑娘背回家?他的高帽漂亮不漂亮?咳,这一切都没看着,确实很遗憾。常说坐山观虎斗,我坐在树桩上什么也没看到,还他妈地提心吊胆。都怨自己显大眼儿,冒冒失失地去了老黑家,这下可好,挨斗的老黑准记住这个仇。”

羊羔子饿着肚子看着太阳西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身,又弯下腰抱柳条,用了几次劲都没放到肩上。

早晨,刘辉召集批斗老黑的人马,不见骨干力量刘永烈,马向东到瞎爬子家去找,羊羔子媳妇说,不知他去了哪。刘辉对刘永烈临阵月兑逃的行为表现出极大愤怒,并表示查清事实后严肃处理。但眉毛着火还得顾眼前,虽然少了中坚力量,但批斗老黑的计划不能终止。他临时改变方案,自己挂帅,由马向东这个突击队长抓捕和押解老黑。

工作组和红卫兵宣传队组成联合大队,把村里的四类分子都集中起来,由马向东用麻绳分别绑住胳膊,喝令他们把头低进裤裆,在联合队员的簇拥和推搡下,浩浩荡荡地开进老黑的当院。

老黑以为他们来取高帽,笑容可掬地迎上去,把一顶顶不同样式的高帽递到刘辉手里,由刘辉分发到四类头上。最后一顶是“牛鬼蛇神”的高帽,老黑双手捧着,刘辉不接。老黑沉下脸看刘辉,刘辉的脸色也在变化,瞬间,一股狠毒的目光射到老黑脸上,与此同时,马向东从后面窜上来。

马向东手里提着细麻绳,想用绳套勒住老黑的脖子。老黑见事情不好,把手里的高帽扔向刘辉,转身进屋,从炕席下抽出夜间防身的刺刀,返身冲出门外,喝骂刘辉:“朱家湾的带犊子,你今天想干啥?把老子惹翻了,别说让你吃个透心凉!”

见到明晃晃的刺刀,刘辉的前后心都冒凉气,手和腿不停地哆嗦中,把抓捕希望寄予马向东身上。只要马向东套住老黑,就有可能制服他,抓起来绑牢,一切都好办。他要不老实,矛盾就会升级,就是整死他,也是革命斗争的需要。

只可恨马向东不争气,表现得和刘辉一样猥劣,不但拿绳子的手哆嗦,连身子也跟着软。刘辉想放弃抓老黑,但后面是红卫兵,那么多期待的目光让他无法罢手。进退两难,他搬出靠山胡永泉。

刘辉说:“我是奉胡永泉的命令来逮捕你,你还是放明白点,把刀放下,老老实实地让马向东绑起来。”

老黑向前一步,用刺刀比划刘辉,刘辉后退不及,被身后的红卫兵绊倒。他边爬边往后溜,把工作组长的威风丢得一干二净。哆哆嗦嗦爬起后,看到老黑并没有来捅他,他又变得强硬:“老黑你听着,你这样做是对抗无产阶级,对抗上级领导胡永泉,是没把胡社长放在眼里!”

刘辉反复提到胡永泉,是想制造更大的矛盾。他想:“凭老黑的脾气,他在极端恼怒的时候什么人也不怕,如果他失口骂到胡副社长,这出戏就好看了。胡永泉主管全公社的治安,手里有武器,他来抓老黑,和老鹰抓小鸡一个样。”

然而老黑的话却让刘辉大失所望,老黑说:“我了解胡社长,他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干部,我老黑是无产阶级革命群众,我们站在同一个立场,我相信胡社长不会下抓我的命令,准是你刘辉官报私仇。我骂你带犊子,你就来报复我。你今天改姓,明天改名,不是带犊子是啥?你听着刘辉,你把人领走,咱们互不相干,以后我也不骂你了,你要不认步,看见没!”老黑把手里的刺刀甩开,向刘辉做了个刺杀的动作,刘辉的腿一阵颤抖。

看到刘辉猥陋的丑相,老黑故意把话拉回来:“我利用业余时间画些神像,上级也没说不许可,现在不让画,我都主动烧掉,应该算积极的革命表现。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可以让人犯错误,也要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你要抓我,就是不给我机会,我就和你拼命。你要不抓,我就改正,以后听你的,你让我画啥我画啥。昨天你派人让我做高帽,我全都做了,我要用我的双手,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服务。”

老黑有软有硬,软得让刘辉听了感动,硬得让刘辉畏惧发抖。他不但不说胡永泉的坏话,还和胡永泉扯到一个阵营,让刘辉很难找到借口。

刘辉真正领会到老黑的本事,后悔当初不该做出批斗老黑的决定。他怀疑是马向东给他出难题,故意让他来碰这个谁也不敢碰的硬钉子。刘辉也觉得上了羊羔子的当,他在心里说:“抓老黑的五条理由中有三条是羊羔子想出来的,他对老黑的怨恨最大,批斗老黑的愿望最强烈,又主动提出抓捕和押审老黑。我们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他却逃之夭夭,把我推入逆境,让我难以收场。等我把刘屯的四旧破完以后,立刻纯洁队伍,把这个冒牌的刘永烈清理出去!”

刘辉和老黑僵持一段时间后,又把怨气煞到带着高帽的四类分子身上,让他们把头再次往下低。红卫兵为树立无产阶级的革命威风,用柳条抽打他们的后背。

马向东去搬马荣。

因为马荣手里有枪,把民兵调来,能震住老黑。没想到马荣对他破口大骂:“妈啦巴,我看你们这些憋犊子是吃错药了,软乎脑袋你们不摆弄,去他妈招惹四楞脑袋。你把老黑惹急了,说不定哪天抄你家。妈啦巴!到时你可别找我。”

马向东碰了一鼻子灰,没精打采地回到刘辉身边。刘辉有着多年的斗争经验,知道在什么时候给自己下台阶,他把“牛鬼蛇神”的高帽塞到马向东手里,大声对众人说:“我是黄岭大队的工作组长,那边还有更重要的工作等着我,刘屯的革命工作不能停止,由突击队长马向东全权处理,每个工作队员,每一位红卫兵小将,都要服从命令,听从马向东队长的指挥,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刘辉走出老黑的院子,院里一阵嘘声,人们用耻笑为他送行。

刘辉前脚走,马向东立刻把人撤出。

烈日当头,骄阳似火,四类分子倒绑着双手,弯着腰被红卫兵和突击队员驱赶着,他们高喊打倒自己的口号,喊得不响,红卫兵就施以拳脚。

王显财身材瘦小,脑袋也不大。老黑把他的富农高帽做肥了,一哈腰就往地上掉,突击队员报告给马向东,马向东为抓不到老黑憋了一肚子火,他走到王显财身边,把全部革命激情都发泄出来,王显财当即被打倒在地。

但马向东手里还拿着高帽,“牛鬼蛇神”还需要人选,他把目标指向贾半仙,领着队伍向孙二牛家挺进。路过何荣普门前时,看到马文惊慌地从何荣普院里跑出来,后面跟着何大壮。何大壮手里握把镰刀,穷追不舍。马向东想给父亲解围,又惧怕明晃晃的利刃,待何大壮跑过去后,他命令全体队员去追。

马文跑向马荣家,大老远就喊救命,马荣提枪出来,从侧面迎向何大壮。何大壮只顾追马文,忽视了马荣。马荣用枪托砸,何大壮举镰刀去挡,砸下来的力量大,镰刀被磕飞。

此时,马向东领人追上来,羊羔子也赶到,共同把何大壮摁倒。

羊羔子为了表现刘永烈的革命积极性,他向何大壮举起了坚硬的拳头。

天空没有一丝云,太阳火辣辣地盯着大地,何大壮身边,没有一个帮助他的人。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章节目录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