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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杨敬祖忙两件事,一个是把房子盖起来,另一个是张罗把大女儿嫁出去。他是去年垫的房座子,在刘辉的房西。杨敬祖在关里家吃过洪水的苦头,想把房座子垫高些,刘辉不同意,怕地主压了他的风水,看在杨秀华的面儿上,勉强让杨敬祖的房座子和他家房座子一般儿高。

刘辉得不到吴小兰,又开始打杨秀华的算盘,不过他心里仍然有顾虑,嫌杨秀华的成份不好。但刘辉通过这么多年的政治工作,对政策的解读能力比村民强,虽然上级再三强调男女都一样,刘辉能看出不同。比如说男人成份高,女人嫁过去准遭罪,她和她的孩子都要变成高成份的人,子孙万代难得翻身。女人成份不好,嫁到成份好的男人家,虽然本人这代受影响,儿孙还有翻身的余地。如果姑娘长得特殊漂亮,找到年龄大的干部或者被干部家庭接纳,她还可以改变被欺压的命运,同样享受优惠待遇。刘辉认为自己是革命干部,即使现在还没转正,那只差运动搞得不激烈。残酷的斗争会有的,机会一定有的,自己也有改变他人命运的本领。

刘辉对杨秀华只是有好感,并没有执意去追求,他的目光仍然放在干部子女和贫下中农身上。但是,杨敬祖害怕刘辉,更害怕他漂游不定的眼神,刚和刘辉做上邻居,就打算把杨秀华立刻嫁出去。

李淑芝早就把杨秀华当成自家人看待,只是刘强不上紧,让李淑芝忧心忡忡。

在杨家搬走之前,刘宏达回来一趟,为的是让刘强订下这门亲事,出乎他的预料,刘强很痛快地点了头。刘宏达没请媒人,他亲自和杨敬祖谈了两个年轻人的事。杨家夫妻心里同意,表面拿一把,还假意往后推辞,目的是为女儿索要一些嫁妆。刘屯这几年没大涝,生活逐渐提高,姑娘的身价也增,结婚时要两铺两盖,一个木柜,还要一身新衣以及镜子、木梳和雪花膏等物品。

杨家搬走后,婚期还没定下来,让杨秀华寝食不安。再想往刘强家跑,又怕村里人说闲话,见不到刘强,她心里又非常空落,常常在门前向刘强家那边看。她听何守道说,吴小兰回来过,并且单身一人,没有男人陪伴,看样子没有结婚,这让杨秀华心里更没底。

其实,吴小兰就住在家里,只是吴有金把消息封闭得紧,除亲属和马荣等人知道外,村里人都不知晓。

吴有金和马文仍然希望吴小兰在城里找对象,马向勇仍然散布吴小兰在城里结婚的谎言,吴有金被马家和自己编造的谎言束缚,不让吴小兰和外界接触。

城里的住房紧张,吴小兰的表兄还要结婚,她只好搬到成衣铺去住。成衣铺是三间平房,没有暖气,又不让生火,她在铁床上渡过寒冷的冬天。寻思春天好一些,成衣铺又停了产,吴小兰回到家。

到家后,吴小兰听到一些刘强和杨秀华的传闻,她心里阵阵作痛。冲动时,想闯出家门去找刘强,向刘强讲出她的苦痛,让刘强把她搂进怀里,和刘强永远不分离!但是,姨夫和马向勇以及父亲就像围住她的囚笼,这种囚笼是牢固的,由社会的力量编织而成。拼命去冲破,不但自己头破血流,还会让刘强付出更惨痛的代价。因为她前面竖起鬼打墙一样的障碍,障碍和囚笼一样牢固,凭她的力量无法冲破。残酷的现实逼得吴小兰动摇,觉得和刘强的那段恋情无法往前发展。既然这样,刘强成家也在情理之中。

吴小兰强压悲痛而显得平静,但马向东对她的抱怨又引起层层波澜。

马向东指责吴小兰:“姐,你说你傻不傻,跟谁不好,偏偏跟那个王八犊子钻草垛。你是实心实意,他可好,把你甩了,又勾上杨秀华。要是没有他,杨秀华得乖乖地嫁给我。”

吴小兰知道这个表弟做事混,和他讲不清道理,但终归是亲戚,只好耐心地说:“感情上的事,不能说怨谁不怨谁,当初我姨父和你老叔都嫌杨家成份高,你也听了他们的话。”

马向东说:“虽然杨秀华成份高,但小模样也能摆平,咱也不想当多大的官儿,有个好看的媳妇就知足了。”

听到马向东说出这样的话,吴小兰联想起马家一些人对她的恋爱横加阻拦,一种愤恨感涌上心头。她说:“你爹和你老叔都是觉悟高的人,怕娶了地主家的闺女影响你的前途,也影响你们家在村里的地位。”

“我才不信那些呢,也不知那几个老家伙整的什么景?要是有个好看的女人跟他们,他们早就乐得找不到北了!”

吴小兰想笑,但笑不出来,她的心被堵得非常难受。

马向东问:“姐,你说这个刘强有啥好呢?怎么好看的姑娘都喜欢他。”

“都是谁喜欢他?”

“你,杨秀华,连那个教书的付亚辉见了他也眉开眼笑。”

吴小兰违心地说:“谁爱喜欢谁就喜欢吧,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哪就对了,刘强有啥好的?一个摘帽地主子弟,说不定哪天又戴上大帽子,被人牵着游街。给他当媳妇,那可掉老价了。”

吴小兰更正马向东的观点:“我看刘强不会被人牵着游街,给他当媳妇也不会掉价。”

“你还是向着刘强,这叫痴心不改,思想顽固,吃了大亏还不知回头。刘强把你耍了,又要耍杨秀华,早晚有一天,被我们无产阶级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吴小兰很不满地看了马向东两眼,她问:“刘强和你无冤无仇,你咋这样恨他?”

“啥无冤无仇?仇还小咋地?他砍我向春大哥,这个事我不喜得管,我在青年林砍几个镰刀把他都不让,我用队里的牛种小开荒,他也管,就像小队是他家的。他是什么人?他是上中农,凭什么管我?凭什么管我们贫下中农?要是我管他还差不多!去年刚进冬,我去挖电杆坑,他那个斜眼弟弟不让我挖,还满甸子撵我跑,差一点儿让我脑袋搬家。我老叔领民兵去抓,那个斜眼子还不服,和我们贫下中农对抗,你说刘强该多嚣张?他骑着枣红马,提着大砍刀,把向勇大哥的镐把磕出去老远,谁见了不害怕?去了那么多人都没抓住他哥俩。我让刘志追着往死里打,如今他哥俩逍遥法外,这仇还算小吗?错是没运动,要是再有运动,我不整死他,我就不是人。”

吴小兰想借机解劝马向东几句,没等她开口,马向东又说:“姐,咱不说别的,就凭这两个事我就和他没完。你是我姐,他把你祸害够戗,知根知底的明白咋回事,不知道都说难听的,这叫啥?身败名裂!你为啥找不到婆家,都和那个犊子有关。”

吴小兰想哭,但没有人尊重他的眼泪,她极力往回忍,泪水仍然掉出来。

马向东说:“姐,你不用抹泪,泪水洗不掉耻辱,更洗不清深仇大恨。咱们和刘强是阶级仇、民族恨,永远不能忘记!”看到吴小兰伤心,马向东又说:“姐,这个仇不用你报,交给我和殿发就行了,哪天我把刘强捆起来,你尽管往他脑袋上打。”

吴小兰流着泪听马向东说另一个事。

马向东说:“再有就是杨秀华,我们贫下中农都闹不着,让他弄到手,你说他该多猖狂?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贫下中农,这口气我咽不下!”

吴小兰心里悲伤,还是用好言相劝,不让马向东和刘强做仇,但马向东对刘强的积怨太深,她的话根本不起作用。

家里没人时,吴小兰暗自抹泪,有时也照镜子,镜子里会产生美丽的幻觉,她能看到英俊的刘强,看到刘强和她拥抱。家里的电灯很亮,而在夜静时,吴小兰却愿意面对煤油孤灯,昏暗中,才会有幻觉出现。

听说刘强和杨秀华确定关系并很快结婚的消息后,吴小兰整夜整夜不能合眼,她明知迟早是这个结果,但她又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哭,悲伤地哭,哭自己走过的路,哭自己的命运。她笑,疯癫地笑,笑自己痴迷的爱情,笑自己的无知,甚至笑自己的软弱。吴小兰白天做梦,睁着眼,她看到夏日炎炎,看到一对童年,童年都穿着红色的兜胆,在荒甸上捉蚂蚱,在水池中揪野荷花朵,拍着水,“格格”地笑着,比银铃声还要动听。一条鸡冠蛇爬过来,抬高头看着手拉手的孩子,女童惊呆了,吓得浑身颤抖。男童把她抱开,抱得吃力,抱得很紧,抱得女童露出了笑声。仍然是童年,那是残酷的岁月,战争每时每刻都在剥夺无辜者的生命。溃逃的匪兵,饥饿中对任何吃的都不放过。一个衣着破旧的女童,从匪兵手里往下夺鸡,她的母亲还在月子里,靠家中唯一的母鸡下蛋来补养身体。恼怒的匪兵为了吃上鸡肉,竟用枪托砸向女童,就在枪托落下的瞬间,男童咬住了匪兵的手,枪托落在男童的身上。女童丝毫无损,她把男童搀扶进家时,突然感到男童很高大,有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

吴小兰梦到少年,她考上贺家窝棚中学后,却不敢过小南河。一个少年挽起裤腿,下到河里为他带路,这条河她不知趟过多少次,这条路她也不知走了多少回,从这条路上走到青年,走到了大兴安岭。

在大兴安岭,男青年尽心呵护这个妹妹,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妹妹也敞开心扉,向哥哥投以真情,在大雁南飞的时候,他们打算修筑爱巢。因为妹妹需要哥哥,哥哥也喜欢妹妹。

吴小兰每天都做这样的梦,美梦会给她留下一丝快乐。夜里她只是哭,哭是无声的,阵阵刺痛心灵,哭是有声的,让他咀嚼痛苦:

“心上的爱人,

你难道把我遗忘?

你是不是摘到星星就丢掉月亮。

阶级的等级我们隔开,

身在咫尺却不能相望,

囚住我的是土墙四壁,

囚着你的是一张无形的大网。

记住我吧!

我为你哭泣,

记住我吧!

我为自己悲伤。

心上的爱人,

你不要把我遗忘,

你不要有了月亮就躲避阳光。

情投意合却不能相伴,

心心相印却要各守一方,

冰寒的宫闱难锁嫦娥,

浩瀚的长空用你的痴情守望。

记住我吧!

我为自己流泪,

记住我吧!

我为你低声喑唱。

心上的爱人,

我们都不能遗忘,

你不能有了鹊巢就把身藏。

山高路远阻不断知音,

滔滔大海洗不清酸痛心肠,

织女还有七七相会,

怕只怕鹊桥上不见牛郎。

记住我吧!

挽起你的新娘,

记住我吧!

记住我!

我的心陪着你,

我走他乡。”

吴小兰默默地念叨刘强,每次念叨,都伴着痛苦的泪水。

女儿的悲伤痛苦,做为父亲的吴有金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就像掉入滚烫的开水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甚至怀疑对女儿的禁锢是一种错误,又觉得有一种力量推着他这样走,这种力量是巨大的,让他无法抵御。他把记忆往回移:“十年了,那时的刘强还是少年,就因为急愤中砍了马向春,从此和马家结下难解的仇恨。是这样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如果刘强的父亲不进监狱,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就是砍了人,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打架,根本用不着兴师动众。真像马向勇说的那样吗?这一斧就砍出了阶级仇恨,这仇恨怎么来得这么突然?二十年前,刘强还是个孩子,而李淑芝也把小兰当做她自己的孩子看待。两个孩子非常投缘,有一点儿吃的都互相想着,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两家大人看了都笑,多么希望两个孩子能长期好下去。那时战争不断,小日本刚被打跑,中央军又和八路打了起来。从那时起,才知道“阶级”这个新词儿,可从没想到刘宏达夫妻就是阶级敌人。也许他们太会伪装了,特别是李淑芝,在孩子面前伪装成一位慈母。但是,阶级敌人终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五年前,李淑芝已经站到台上,历史把她推上了耻辱的被斗席。也是在五年前,做为阶级敌人的主要成员刘强逃走了,他逃到大兴安岭,而且拐走了小兰。这小兰是自作自受,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家里说一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这个亏吃得太大了!咳,也愿我这个当爹的太粗心,如果知道她跟刘强往外跑,宁可打断她的腿!”吴有金把责任往老婆身上推:“这丫头都是她妈惯的,头发长见识短,只看到刘强、李淑芝好的一面,看不到阶级敌人的真面目,经不住地主资产阶级的腐蚀。这小兰从大兴安岭回来时还撒谎,说去了她姨家,后来没办法,才承认和刘强在一起。如果她早些承认?咳!早承认也没用,既然刘强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承认不承认也得分开!”

不过,吴有金对刘强一家为何变成阶级敌人,还是弄不明白:“要说他家那个斜眼子是阶级敌人倒是可以理解,这小子是刺儿头,看他就不顺眼,那个笑嘻嘻的小崽子也不是好东西,长大准破坏社会主义。李淑芝虽然被当做阶级敌人进行了斗争,可她没干过破坏的事。刘强没少为村里做好事,没占过集体和哪家的便宜,难倒敌人队伍里还有这样的人?但不管怎样说,是阶级敌人就没有翻身之日,谁跟了他谁倒霉。”

吴有金也这样想:“这世上的事情,真他女乃女乃的难弄懂,如果刘强不是那种出身该多好,我家小兰和他是挺好的一对。命运真会捉弄人,偏得把这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整到两个阶级里。”吴有金在心疼女儿的同时恨起了刘强:“地主崽子,你可把我家

小兰坑苦了!你明知自己的成份不好,明知自己是现时下的奴隶,明知已经被人踩在脚下,你还要拉上垫背的。拉上谁不好?偏偏拉上我的女儿。你不但毁了小兰的一生,也让我这一世背上沉重的包袱。”吴有金恨刘强还有另一层原因:“王八犊子,你害了我家小兰,让他找不到婆家,你可好,又把杨秀华划拉到手,我们活不好,你倒活得像个人似的。都怪我以前手软,早该把你当成刘晓明一样的人管起来!那时想整你,不费多大事,让马向勇给你弄几个罪名,马荣就可以把你抓起来,送到胡永泉手里,帽子就可以给你戴上。现在可好,把你美上天了!一个摘帽的地主崽子,还能娶上如花似玉的媳妇,这世道真不公平!”吴有金只知道心疼女儿,并不理解女儿的心情,看到女儿越来越憔悴,他就越不能原谅刘强。吴有金没有给吴小兰以宽慰,而是让家人牢牢守住她,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

在订婚的前前后后,刘强很不平静,让他有些安慰的是,吴小兰在城里找到了婆家。虽然不知她的男人是不是那次陪他进城的小伙子,但好赖有个安身之处。刘强心里常常隐痛,他不舍吴小兰,更不舍十几年的恋情,他觉得他们的感情经得住考验,他要坚守!而无情的现实明确告诉他,这种没有政治基础的恋情终归要结束,也许这一天就要到了。他反思自己:“这些年给吴小兰带来了什么?带来的都是痛苦!如果没有我,吴小兰应该有个好的工作,早该有个美好的归宿。吴小兰承受着痛苦和磨难,却给我带来幸福和欢乐,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她默默地用行动鼓励。她用她的奉献,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坚强,让我乐观向上地对待社会,对待人生。”

刘强也有过孤守一生的念头,但这种念头很快就被现实击得粉碎,社会不允许他这样做,家庭不允许他这样做,杨秀华想尽办法阻止他这样做。

如果刘强不结婚,就彻头彻尾地和刘笑言、刘春江成了同一种人,人们不会说他不想娶媳妇,而是说他娶不上媳妇,一个四类子弟打光棍儿,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不但又套上一道枷锁,而且也贬损了吴小兰,村里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谁也不愿沾的臭狗屎,吴小兰还当成宝,真是瞎了眼。”

父亲为了刘强的婚事特意从清河矿赶回来,苦口婆心讲了很多,也分析了目前的形势。现在广播报纸上都是批判、斗争和打倒的字眼儿,一场大的运动就在眼前,父亲逃不月兑厄运,而这个家庭所受的牵连也将是前所未有的。如果刘强再坚持不结婚,已经长大弟弟怎么办?一个家里出了三个光棍儿,这个家庭还能在村里立足吗?

杨秀华的态度非常明确,坚决要和刘强结婚。她是位表面活泼心计很深的姑娘,用善良和爽快敲开了刘强逐渐封闭的心田,也用勤劳和利落感动了李淑芝,连不常回家的刘宏达也对她产生好感。特别是刘志,更希望早一天叫他嫂子,使哥哥早一天把吴小兰的影子在心中清除掉。

杨敬祖为女儿出嫁向刘强提出一些条件,并申明提条件的理由:“我家是忠良后代,女儿出嫁也得有点讲究,跟好样的咱不比,你也不能像对待四类那样,好歹随个大溜。别人有啥你也得置办啥,不然你就别娶她。”

杨敬祖喜欢称自己是忠良的后代,只从地主成份败露后,他很少敢露这几个字眼儿,抓住女儿出嫁的机会,他还要显示一次。不过他提的条件并不高,李淑芝满口答应,并努力筹备。

在筹备婚事的过程中,刘喜做了他特有的贡献,向母亲上缴了十五元七角钱。

那次刘奇把马荣和刘强赶回村后,刘喜没走远,为了挖电杆坑挣钱,他又逃学了。挖电杆坑的还有念初三的贾孝忠和上初一的贾孝义,哥俩都比刘喜大,体格又好,挖坑的速度比刘喜快。刘喜挖不过别人,便使用占坑的方法,这挖几锹,那挖几锹,一共占了三个。五十个电杆坑都让学生们包了,社员们谁也没挖着。分钱时,刘喜连同二哥的七个坑钱都领到手,他从作业本上撕下几张黄草纸,把钱包了好几层,小心翼翼地藏在耗子废弃的墙窟窿里。

家里需要钱,母亲问起这个事,刘喜从耗子洞取出钱,如数交给了母亲,母亲拿出七毛钱做为奖励,让刘喜高兴了很长时间。他不舍得花,想把这笔钱存起来,凑够车票钱去一趟清河市,看一看火车是怎样在铁道上爬的。

杨敬祖搬走后,刘强家的东屋空了出来,李淑芝原打算把东屋用做新房,刘氏劝她不要贸然行事,孩子的终身大事,应该请贾半仙来指点指点。李淑芝觉得刘氏说得有道理,她也认为:“这些年家里不顺,都是刘强不信这不信那造成的。贾半仙说话灵,已经有了验证,虽然上级号召破除迷信,但一些事不可强信,又不能不信。”

李淑芝去请贾半仙,贾半仙满口答应。李淑芝离开孙家后,孙二牛对老婆说了话:“咱俩过这么多年了,你今天听我一句话,从今以后你闲话少说,闲事少管,千万别装神弄鬼。”贾半仙很惊讶:“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扁担压不出半个屁的人,今天怎么开口了?”孙儿牛把老婆看了半天儿才说话:“你不信我的话就拉倒,再这样胡闹下去,早晚要吃亏。”贾半仙见男人说了这么多的话,她倒觉得挺高兴,笑着对孙儿牛说:“你放心吧,你老婆不是傻子,不会惹出乱子丢掉你。李淑芝是真心求我,咱就得真心帮助人家,刘强是个好青年,娶得媳妇也不错。要是娶吴有金的闺女,我才不喜得管呢!”

贾半仙围着刘强家的房子右转了三圈儿又左转了三圈儿,然后进屋对李淑芝说:“我看好了,你家得把西屋腾出来做新房,你和孩子们搬到杨家住过的那个屋。”她见李淑芝挺信服,便打破常规作了解释:“东屋住过你儿媳妇的娘家人,她又回去住,就犯了倒插门儿之嫌。刘强可是个刚正的小伙子,给村里干了很多好事,不是他,谁能把灯脑袋整得朝下?凭这点,咱不能让人说他下三烂。新房放在西屋还有一个讲究,叫先有老,后有小,太阳总是从东边升起来,然后才到西边,如果反过来,肯定不吉利。反正你信我,我也不会调理你,在你家大喜的日子里,我不便说那些丧气话。”

李淑芝掏出两元钱答谢贾半仙,贾半仙推辞不要,她说:“你再这样,以后你家有事我就不管了,要收钱也不能收你的钱,到那天,多给我几块喜糖就行。”

贾半仙不接答谢钱,让李淑芝过意不去,贾半仙也看出这一点,她又说:“马向东为了娶杨秀华,提着鸡蛋来求我,我没喜得管。老仙儿告诉我,做人不能光认得钱,情义最重要。帮人帮到底,我都替你想到吧!这对新人住南炕北炕也有讲究。”贾半仙东西南北打量一番,指着东大炕边上的小庙说:“看见没,这几年没淹死孩子,都是它保佑的,好多老仙儿都在那里住过,老仙儿保佑咱们,咱们不能得罪他们。我看还是让刘强住北炕,头对着老仙儿。像刘强这样的人,一身正气,生死不怕,黄皮子、狐狸精都对他没办法,老仙儿们也敬重他,但他不能和老仙儿作对啊!用脚蹬着人家,我看不合适。前些天老仙儿给我托个梦,好象还提过这个事,老仙儿说脑袋朝南,年年有钱,脑袋朝北,天天后悔,还说了其他话,都让我忘了。”

李淑芝相信贾半仙的话,对她千恩万谢。贾半仙还告诉李淑芝:“刘强结婚应该大办,亲戚朋友都通知到,操办得越热闹越好,冲冲邪气,以后你家就太平了。”

贾半仙让大操大办是迎合李淑芝的心理,也是想看看红火场面。贾半仙对马文和吴有金没有好感,刘强热热闹闹地娶杨秀华,不但让马文心里难受,也让吴有金心里难受。吴小兰在贾半仙心里是个好姑娘,谁让她太软弱了?连自己的糊涂爹都拧不过。

李淑芝把刘强结婚的消息通知了所有的亲戚,也告诉了关系不错的乡邻。刘强是家里老大,应该办得气派一些。

刘强结婚用的衣服和鞋都是杨秀华手工缝制的,上衣做得非常板正,裤子线条笔直。鞋是布鞋,杨秀华在鞋面上贴了黑色皮子,虽然没有何守道的皮鞋光亮,也比村里人穿的布鞋强。

两声“二踢脚”的爆炸声打破了小村的寂静,接着响起一阵鞭炮的“噼啦”声,刘强和杨秀华举行了婚礼。

天公作美,没有一丝云,太阳安详地从东面走到西面,来贺喜的人们吃饱八碟八碗和高粱米饭后,说了一些祝福和吉利话,陆续散去。

太阳快落时,天空装点上晚霞,轻风送来凉爽。帮忙的乡亲收拾干净回了家,只剩下一些准备闹洞房的年轻人。

羊羔子从刘强家出来,在街上看到了吴小兰,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兴奋,急冲冲地跑回来,站在房门口大声喊:“吴小兰露面了!刚从门口路过,还往院里看呢!”

羊羔子的喊声,刘强和杨秀华都听见。刘强冲出房门,不见吴小兰身影,连太阳也隐身于霞云身后。

随着刘强的婚期临近,王淑芬不得不让女儿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吴小兰听后,反而变得异常镇静,而做为母亲的王淑芬已经看出,女儿被击垮了!痛时无泪胜有泪,悲极无声胜有声!吴小兰不哭不闹,也不思饮食,身体日渐消瘦,精神变得恍惚。

鞭炮的爆响声让刘屯热闹起来,也震醒了半睡的吴小兰,她跳下炕,光着脚往外跑。王淑芬已有准备,奋力拦住女儿,把她拉到炕边。王淑芬抚模着女儿干枯的脸,泪如雨下,哽咽着:“孩子,你爹让我看住你,替妈想一想,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去啊!”

吴小兰靠在顶梁柱上流泪。

看到吴小兰有了久已不见眼泪,王淑芬觉得,女儿的心灵在复活,她也有了见到光明的感觉。王淑芬托起女儿披散的长发,这头发多日没有梳理了,失去了光泽。他从水缸舀来水,又去找梳子,吴小兰说了话:“妈,你让女儿出去吧!不然,我就撞死在顶梁柱上。”

王淑芬答应了女儿的要求,颤着手拉住她,流着泪说:“妈知道你的心情,也知道无法拦住你,可是,你出去也要打扮打扮,把头发梳好,换上你去城里穿的衣裳,利整点儿,别让村里人看笑话。”王淑芬抱怨:“你爹左一个刘强不好,右一个刘强不好,这可好,人家热热闹闹地办喜事,你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妈的心被刀搅啊!你听妈一句话,不要去刘强那,现在他家正在热闹,院里院外都是人,你靠过去,人们会用啥眼神看你啊?让你爹和你姨父发现,还不把你架回来?你想出去散散心,等晚上吧!人们都回家吃饭,省得你听到那些杂七杂八的话。”

吴小兰收拾东西,王淑芬失声痛哭,当母女俩眼泪快要流干的时候,吴小兰拎包出了家门。她特意来到刘强家的门口,停向里张望。看到门上的大红双喜字,她抹了一把泪水,算是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做了永久的告别。

通往小南河的旧道上,吴小兰孤零零地往南走,太阳用余辉伴着她,她仍然感到孤单得可怜。和煦的晚风企图温暖她,她的身体仍然颤抖。她只知道往前走,并不知投奔的目标。她觉得前方昏暗,但他不苛求昏暗中的光明。她希望有人伴她同行,这一点希望又破灭了!吴小兰记起了大兴安岭,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干什么?回来了,两只恋乡的雁飞回来了!可如今只有一只雁在飞,而且伤痕累累,还飞得动吗?飞向哪里?

小道两边的草有过膝高,柳丛过人,胆小吴小兰不害怕。草里的小虫为她鸣叫,树上的小鸟为她歌唱,池里青蛙“呱呱”叫着,合奏着一支哀婉的送别乐曲:

雁南飞,

孤雁无相随,

伤痕累累离家走,

难寻沼泽水。

雁南飞,

两眼伤心泪,

不敢回头望家乡,

此去何时归?

刘强立在房前向南眺望,甸子上出现一个孤单的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他认定是吴小兰。刘强想撵上去,被杨秀华抱住腰,母亲和刘氏一同把他推进新房。

看到刘强心情不好,闹洞房的人也没了兴趣,新房里过早地寂静下来。炕上的双人被已经铺好,可两人都没有入睡,刘强坐在炕头儿,杨秀华坐在炕梢。已经成为夫妻,此时却变得格外陌生,谁也不招呼谁,谁也不和谁说话,只有新娘有时会抹一把眼泪。

刘强的目光从灯上移向杨秀华,慢慢地,杨秀华模糊成吴小兰,一只百灵鸟飞过来,在他面前欢快地叫着: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四季都充满阳光。

人人爱劳动,

鸟语伴花香。

拿出你的勇敢和坚强,

不要惧怕那是很远的地方。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有着正义和善良。

行为有约束,

友爱受弘扬。

只要你有追求和理想,

就会到达那个很远的地方。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的爱情幸福奔放。

生灵无等级,

殿堂卧鸳鸯。

只要你真诚追求爱,

跟我飞向那个很远的地方。

跟我飞吧,

飞向天堂,

那里的空间格外明朗。

邪恶受抑制,

谎言无伪装。

只要你把真情放心上,

飞吧,飞吧,

那是你要去的地方。”

刘强觉得自己插上了翅膀,跟着百灵鸟飞上了天。青山绿水旁,百灵鸟落了下来,出现了美丽的天使,天使挽住刘强的胳膊,要和他去天池洗浴,刘强不肯,他说:“我刚入洞房,还未和妻子亲热,就在异性面前解衣露体,我良心不忍,恐天理难容!”天使推开刘强,说句:“尘垢不洗清,何以去得天堂?”说完,飘然而去。刘强望背影,酷似吴小兰。刘强喊,喊不出声,他想追,身子动不得。空中的天使撒下一把泪,泪水落到刘强的脸上,百灵鸟也没了踪影,只听树丛中飘出一段歌声,似哭似泣:

“树上的鸟儿成对成双,

草中的蝶儿追逐花香,

世间的女儿渴望爱情,

只怕是同弦奏不出同音,

做着异梦却睡在同床。

……”

刘强觉得歌声低哀,不忍往下听,躲开树丛,却见杨秀华扑过来。她披着红色嫁妆,急切期待拥抱。

蓦地,门外响起吵噪声,刘军家的高音喇叭惊醒刘强。

大喇叭播放着两报一刊社论,批判“三家村”和“四家店”,动员全国各族人民都起来斗争,不但要彻底打倒那些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还有揪出牛鬼蛇神。并声称,一个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即将来临。

刘强走到门外,迎着冉冉升起的红日,他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挺起胸。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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