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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在刘屯,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这个故事应该追溯到几代人之前。

刘笑言的太爷当家时,也是刘老财家的鼎盛时期,在荒芜的大辽河边上,算是一个较大的财主,雇着近百名长工。长工中,有附近的贫苦百姓,也有鲁、冀逃荒的灾民,携家带口,在刘屯落了脚。一些没钱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儿,有的挖个地窨子藏身,有的常年住在东家的工棚里。

贾明存三十五岁,身强力壮,他给刘家做了十五年长工,手头没攒下几文钱,也没得到过女人的温存,称得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想成个家,在当地找不到女人,便打算回河北老家领回一个。

那个年代,没落**的满清王朝分崩离析,军阀割剧,战乱不断。家乡的女人听到东北的“胡子”就心惊肉跳,贾明存单身而归。

贾明存回到刘屯时到了初春,孕育发芽的荒草被一场瑞雪掩盖。潮湿的西北风又送回寒冷。他走到小南营已经天黑,虽然月光很亮,贾明存还是提心吊胆,头发茬在风吹草动中阵阵奓起。他在刘屯听过很多鬼怪的传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会成精。黄鼠狼成精迷人,长虫成精缠人,柳树精能吓唬人,耗子精也能害人。最可恶的是狐狸精,它千变万化,装扮不同角色。时常变成小伙,黑夜钻进有钱人家的内宅,从门缝挤进阔太太的卧室,或从窗户爬进贵小姐的闺房,上床引诱女人们的柔情,惹出无数风流事,使得男人们对狐狸精又恨又怕。好在狐狸精嫌贫爱富,穷人家的女人很少受到它的骚扰。穷苦的男人不怕它,而是充满好奇心。

狐狸精还能变成美女,缠着有钱的公子哥,这种狐狸精还有共同的特点,专门喜欢有妻室的男人。在得到男人的欢心后,一定要害死女主人,然后取而代之。然而狐狸精终归妖邪之物,败坏钱财后一走了之,让痴心男人人财两空。更有甚者,聪明的狐狸精还能钻进戒备森严的王宫,让的国君因她而失去江山,可见狐狸精的阴险。于是,有身份的男人和女人团结起来,口诛笔伐害人误国的骚狐狸。

也有的狐狸精是善良的,只是人们不容易碰到。

贾明存路过贺家窝棚时,为壮胆他从路边的障子上掰下一根木棍,拎着它走近小南营。小南营没有住人家,成片成片的柳树丛又给这片荒芜的沼泽地增加几分阴森。羊肠小道上,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动,贾明存以为看花了眼,停下脚步认真观察。遍地的雪都是白的,而眼前那团白色东西和积雪明显不同。他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头皮冒凉风,发冷的身子阵阵缩紧。

白色的东西慢慢向他移动,贾明存想跑,两只脚说什么也抬不起来。极度恐惧中,他只好强作镇静,嘱咐自己:“千万别怕,越怕越有鬼,听说鬼怕恶人,还不如我先吓唬它。”

贾明存把木棍举过头顶,用喊声壮胆:“咳,此地我常来,杂草我常踩,妖魔我不怕,鬼怪快让开!你是嘛东西?不要向我靠近。”

白色东西停止移动,堵在贾明存回刘屯的小道上。贾明存用木棍在雪地上拍打,目的是吓跑前面的东西。白色东西好像不怕这些,还故意伸了伸身子。贾明存惊慌地想:“相持不是办法,走又走不开,在这白茫茫的荒野中,逃跑必然引来杀身之祸。”他连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贾明存用木棍在雪地上连续拍打三下以后,大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天老子豁出去了,看看你这个白色东西是个嘛玩意儿?”

贾明存紧握木棍往前挪动,又突然停下来,蹲子往前看,心里画个问号:“好像是一个人,穿一身白,挺怪呀!”他站起身,头发又竖起,哆嗦着自言自语:“可别遇到鬼,听说好贪的厉鬼吃人不吐骨头,我贾明存背井离乡,没留下后人,没尽到孝心,最后连个尸首都不剩,这三十五年白活了!”贾明存吓得眼泪往下掉,连喊娘的本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当他感到十分无助时,又什么都想开了:“你他妈地怕也没用,如果是鬼,早就跟定你了,怕嘛?大不了是个死,不就这百八十斤吗!”他又把木棍在雪地上拍三下,往前迈了几步,看清前面是一个女子,不知是蹲是坐。贾明存心里嘀咕:“荒郊野外,一个女子在这做嘛?她不怕被坏人糟蹋?不怕坏人也应该怕鬼呀!”贾明存肯定地说一句:“嘛也别说,看来真的遇到妖精了!”

意识到没路可走,贾明存壮着胆子想:“左右也是没个好,硬点死总比软着死痛快。妖精是个弱女子,就凭我这么大一堆一块儿,先不能在她面前认输。”贾明存弯子,连续用木棍拍打雪地,大声喝喊:“妖精,你听着,天大路宽,各走一边,互不相干,自保平安。咱俩无怨无仇,你不要挡我回家之路,赶快让开!”

女人那边传过来哭泣声,挺凄惨。

贾明存听老年人讲过,遇到妖怪千万别后退,你越跑它越追,唯一的办法是冲撞它,把它赶走。贾明存又往前挪几步,距女人已经不远,为了看清楚,他伏贴着雪地。防女妖突然冲过来,他把木棍横在头前。

女人戴重孝,一身白衣,蜷在雪地上,样子很伤心。哭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

贾明存纳闷儿:“女妖哭啥?她为谁披孝?难道妖精也讲感情?这年头,不是战争就是斗争,人心都变冷,这女妖八成是黄鼠狼给小鸡儿拜年。”贾明存不敢再往前移动,而是在原地挥舞木棍,唬吓对方:“妖精,把路让开,你要不躲,别怪我手下无情!”

对面传过来细弱的声音:“我不是妖精,我是人。”

贾明存更加奇怪:“谁家的女子?在这哭哭啼啼,死了嘛亲人?”贾明存的恐惧稍稍减轻,他又可怜起孤身女人,大声相劝:“人死了不能哭活,想开点儿,别哭坏身子。”

对方唔唔地哭了几声。

贾明存问:“你是本地人吗?叫什么名字?”

女人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楚:“我叫胡丽花。”

贾明存想:“这地方姓胡的不少,不知她是哪一家?”又追问:“你是哪个村子的?”

“胡家窝棚。”

贾明存好像听到过胡家窝棚这个村名,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他放下挥舞的木棍,顺着提在手里,走到胡丽花近前,在她身边停下来。

胡丽花蹲在地上,身下散放着一些烧纸,烧纸旁有一个不大的包裹。她见贾明存过来,抬头看一眼。

虽然是夜晚,但白雪映着月光,贾明存看得很清楚。女人是瓜子脸,很秀气,含泪的眼睛很亮,睫毛特长,虽然非常悲伤,仍然流露出少妇的温情。

少妇的嘴唇红润,动一下,没出声音。

贾明存问:“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年轻女人在这里呆着,不害怕?”

胡丽花低着头说:“我啥都没了,还怕啥?反正我也不想活,还不如碰上狼,把我吃了,一了百了。”

一听到狼,贾明存又有点害怕,在这个地方,狼是最凶残的野兽,连狐狸都怕它。这个时辰正是狼出来找食的时候,说不定会从哪钻出来。如果是一只狼,他还能招架,遇到狼群可就坏了,弄不好会变成狼的美餐。贾明存往四下看,月光下一片寂静,没有狼的踪迹。

贾明存故意冒出一句:“听说这地方常闹鬼,有人还遇到过妖精,特别是狐狸精,它常用软刀子杀人,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听了贾明存的话,胡丽花半晌没吭声。过一会儿,她又哭嚎起来:“我咋这样命苦啊!刚过上两年好日子,你就撒手走了,也把我带到阴间吧,我也不想活了!”胡丽花哭着,头往雪地上磕,贾明存看着心酸,急忙拉住她。胡丽花用手推,连哭带说:“我是个寡妇,正在守孝,你不能碰我。”

贾明存怕女人寻短,拉着她的胳膊不松手,胡丽花说:“你别这样,以后我就没脸见人了。”

贾明存不顾胡丽花的哀求,用力把她拉起,胡丽花半推半就,顺势站到他的对面。贾明存审视眼前的女人:她顶多二十岁,脸蛋俊俏,个子稍矮,但腰身匀称。贾明存在心里说:“是个美人,只是命苦,小小年纪就没了男人。

出于关心和好奇,贾明存问女人:“你这么年轻,怎么就没了丈夫呢,是不是摊上了横事?家里没有其他人吗?爹娘应该管你呀!”

胡丽花不回答,眼里往外滴泪。贾明存看着挺难受,关心地说:“我不问太多了,你以后有啥打算?”

胡丽花哭着说:“没打算,丈夫走了,我现在没一个亲人。反正也不想活了,在这苦守着,他要把我带走更好,再不就叫狼把我吃了吧!”

听到女人不想活,贾明存感到自己应该帮助她。联想到回河北老家的目的:“不就是想找一个女人吗?今天她在危难之处,我要帮她,说不定她会跟了我。”贾明存急忙用好言相劝:“你这样年轻,嘛事都要想得开,千万不能寻短。古语说得好,窝头不如饺子,好死不如赖活着。”

胡丽花说:“我一个寡妇,无依无靠,怎样活呀?老天爷睁睁眼,让我快点死吧!”

贾明存看着胡丽花,心里越发亮堂起来,诚恳地说:“我是一个光棍儿,在刘财主家当长工,虽然穷,也积攒下几个零钱。我还有一身力气,干农活不打怵。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走,我能挣钱养活你。”

胡丽花盯住了贾明存。

贾明存接触到女人目光时,浑身一阵颤抖,这女人太诱人了,差一点儿勾走他的魂。贾明存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女人领回去。也许是女人的美色激发起他的胆量,他竟敢张开双臂拥抱女人。

胡丽花栽在贾明存的怀里。

贾明存把胡丽花抱紧,非常温存地说:“跟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

胡丽花同意了贾明存的要求。

他俩离开小南营,来到小南河边。

小南河已经开化,只有河边还结着冰凌。这里自古没有船,必须涉水过河。贾明存告诉胡丽花:“你不用怕,我常到这里来,哪里有窝子我知道,我背你过去。”

胡丽花贴在贾明存的背上,贾明存感到身上热乎乎的,下到水里,奇怪的是并没有感到水凉。河床平坦,他顺利上了岸。贾明存往身上穿棉裤时,才发现是光着的,多亏是夜晚,胡丽花并没有责怪他,还从包里取出手巾帮他擦干腿上的水。

远处传来狼嚎声,胡丽花惊吓得浑身颤抖,紧紧地抱着贾明存。贾明存说:“不要怕,它不敢靠前,就是来了我也能打跑它。我身上有火石,遇到狼群也能对付,只要有我在,什么也伤不了你。”他把火石磕一下,冒出刺眼的火花,又说:“狼最怕火,见了火就跑。”胡丽花喃喃地说:“快别磕了,我也怕火。”

贾明存没理会胡丽花说怕火的意思,领着她上了河堤,河堤上,能够隐约看见刘屯的轮廓。贾明存很奇怪,本来是踩着毛道走的,怎么会到这里?现在的位置并没有通往刘屯的路。按原来的路走,堤下应该是乱坟岗子,而且有一棵标志性大柳树。

这里的前面是一马平川的沼泽地,到处是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散的芦苇。贾明存叨咕一句:“走错了,往西拐才有回家的路。”胡丽花拉住他,小声说:“先别急,你看我这身装束能进村吗?”

贾明存也醒悟过来,心里说:“胡丽花穿着孝服,我这样领她进村,人们一定会笑话我,她也无法面对。”

胡丽花把孝服月兑下包起,露出女人本该有的服饰和面容。贾明存惊呆了,这哪是一个守孝的寡妇,简直是仙女下凡!胡丽花打开盘在头上的两条辫子,让头发披散在肩上,像永远流不尽的瀑布。乌黑的长睫毛下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仿佛有诉不清的柔情。丰润的嘴唇颤动着,蕴藏着很多私情密语。胸脯高挺,盛显青春活力。一双没有裹足的脚,穿着不大不小的素花鞋,行姿翩跹,露出无限风情。贾明存无法自制,把胡丽花紧紧搂在怀里,要立刻成就百年之好。胡丽花不从,很悲哀地说:“我刚月兑孝服,就和男人干肮脏之事,怕天地不容。你是好人,我愿和你一起生活,虽不需明媒正娶,但也得给我几天时间。”贾明存无奈,只好依胡丽花。从堤上走下,来到芦苇塘中,胡丽花说:“孝服不能带进村去,先藏在这里吧!”

两人找个隐蔽处,把孝服藏在里面,用雪覆盖,临走时还作了记号。

胡丽花跟贾明存进了村。

贾明存领回一个漂亮女子,让很多光棍儿馋得流口水,连东家刘老财也动了心。

刘老财先认胡丽花做了干女儿,还特意腾出一间上房让她住。刘老财的老婆心里酸酸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也只好认同。贾明存和几十个伙计同住一个下屋里,仍然搂着枕头睡觉。

半个月后的午夜时分,贾明存似梦非梦,好像胡丽花睡在他身边,搂着脖子对他说:“刘老财对我起了歹心,我们赶快走。”贾明存说:“是应该走,可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何处安身?”胡丽花说:“别考虑那些,我们出去再说。”

在村口,胡丽花说出她的打算:“咱们在野地里支个窝棚,也能挡风避雨,以后再盖房子。我的孝服里有些银两,找到它,先买个立脚的地方。”

贾明存糊里糊涂地跟着胡丽花向芦苇塘走去,找到了孝服。覆盖孝服的雪早已经融化,孝服仍然完好如初,孝服内果然有少量银两。

胡丽花指着放孝服的地方说:“我们就在这安家吧!”

贾明存觉得胡丽花是瞎说,心里嘀咕:“这是个涝洼塘,春旱时还能落脚,到雨季一片汪洋。想在这地方盖房子,真是白日做梦。”

胡丽花好像看透了贾明存的心事,耐心劝他:“照我说的办吧,你去和刘老财谈判,把这片荒地买下来。”

贾明存仍然心存疑虑:“买这个荒片有啥用?连兔子都不在里面拉屎。夏天全是水,养王八倒行,又不能当饭吃。”又一想:“自己这俩钱,好田地买不起,不如听她的,再不好的地,也算有块落脚的地方。”贾明存想不通:“这女人哪来的银两呢?往下月兑孝服时,也没见里面有什么东西,莫非她能变出银钱?那她可真是妖精了!能不能是狐狸精?听老年人说,狐狸精常常会变成寡妇来迷惑光棍汉。

贾明存从上往下打量胡丽花,没有什么破绽,他干脆换一种思路:“爱啥精是啥精,我一个穷光蛋,她没啥可图。就听她的,去和刘老财谈判,把这块芦苇塘买下来。

刘老财同意把芦苇塘卖给贾明存,只是不舍得让干女儿立刻走,想留她再住几日。胡丽花不同意,就在写好文书的当天,她就把贾明存带到芦苇塘,很兴奋地对他说:“我们准备盖房吧!”

贾明存从旁边挖土往这里填,胡丽花协助他,两个人身单力薄,想在沼泽地里垫起房座子,短时间很难实现。贾明存要打退堂鼓,看着胡丽花不停地往土筐里挖土,他又不得不干。到晚上,他俩在小南河的堤坡下用树枝搭个窝棚,地下铺了干芦苇,成了二人的栖身之处。夜间很冷,他俩以身体相偎,互相温暖着对方,贾明存也第一次体会到女人的快乐。

第二天,胡丽花变了新招子,她让贾明存把买下荒地里的树全都砍下来,然后埋在垫房座子的地方。贾明存觉得又是徒劳,还是照胡丽花的方法做了。几天功夫,荒地里的大树全部砍光,而垫房座子的地方竖起一层又一层的木栅栏,围上芦苇,就像哄小孩游戏的迷宫。筋疲力尽的贾明存看着它苦笑,而胡丽花则对它充满信心。

他们把堤坡下的窝棚用木桩加固,还用自己编的芦帘围严四周,阻挡春夜风寒。晚上,胡丽花没有睡,心神不定地盯着窝棚外,手脚不停地动,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贾明存把胡丽花推到窝棚里面,用自己强壮的身体挡在门口。星光下,一只狐狸向窝棚走来,胡丽花显得格外恐惧,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贾明存用衣服把她蒙严,然后悄悄地操起顶门的木棍,拉开草门,抡起木棍向没有准备的狐狸冲去。狐狸受到惊吓,落荒而逃。

一连几天的晚上,胡丽花都在惊恐中度过,而被贾明存赶走的狐狸也偷偷地围着他们住的窝棚转,仿佛嗅出什么。

后来,不见了狐狸的踪影,胡丽花渐渐平静下来。天气也出奇的平静,太阳稳步走到西边,天空不见一片云,无边的红晕陪伴它落下。

夜晚,起了风,而且越刮越大,风沙不但遮住星星,连白天的太阳也隐藏起来。到午后,狂风更大,高粱粒大的沙石漫天飞舞,小树怕连根拔走,委屈地伏在地上。贾明存和胡丽花躲在堤下背风的窝棚里,吃着胡丽花事先预备好的干粮。胡丽花不敢走出窝棚,迷眼的风沙会打破她娇女敕的脸。

西南风吹了三天,把乱坟岗子周围的土地剥了一层皮。它刚歇口气,西北风又发起婬威,卷起的沙石比西南风还要大,干枯的树干被刮断,路上的土块儿被吹走。

大风持续半个多月,终于没了力气,天空变得晴朗,一切都恢复正常。低洼的芦苇塘里,堆起一个大土岗子,旁边的土地也盖上浮土。贾明存惊喜若狂,在岗子上又蹦又跳,像孩子一样呼喊:“我有房座子了,我也要有房子!有老婆了,我有家了!”

贾明存按胡丽花的吩咐,到村里求来好多帮工,又从刘财主的荒地里买来木头,盖起三间土房,贾明存夫妇从此在这个新堆起的东南岗子上过起了日子。当年垫房座子靠得是狂风,后来贾家又把房座子加高,旁边的大坑是贾家几次挖成的。

日子过得和顺,一年后生下一子,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三个孩子长大成人,胡丽花还和以前一样年轻。她向已经拔顶的丈夫提出请求,要回胡家窝棚看一看乡亲。贾明存提出和她一起去,胡丽花不同意,为了有个照应,贾明存让两个女儿和她一起走,也被拒绝。胡丽花简单地打个包裹,在清晨离开家。

几个月过去,胡丽花没回来,过了一年,胡丽花仍然未归。贾明存把家里事务全部交给儿子,自己出去寻找。人们告诉他,胡家窝棚离这很远,贾明存就奔很远的地方走。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多少路,他找到那个不足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一打听,村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贾明存非常沮丧,低着头回到家里,挖地三尺,把当年埋下的孝衣取出,原来是一张白色的狐狸皮。真相大白,贾明存又不好和儿女们说清原委,只好把它埋回原处。

他认为永远年轻的妻子不会回来了,便担起父母的双重重任,认真打理家里事情。先给儿子娶上媳妇,又把两个闺女嫁出。大闺女嫁了平常人家,二闺女的婆家很有钱。

贾明存进入古稀之年,胡丽花突然归来。贾明存不计前嫌,仍然和久别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可好景不长,贾明存痨病复发,撒手人寰。胡丽花和儿孙们生活在一起,常有女儿外孙女前来照看。

一年春节,两个闺女同时来住娘家,各带一个小女儿,这是胡丽花最喜欢的两个外孙女。两个孩子长得俊俏,黑长的睫毛下都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这一天,两个孩子争着给姥姥梳头,二闺女的女儿于慧莲发现了秘密。她对小表姐孟慧英说:“你来模模,姥姥的头芯子是软的,上面都是短白发。”孩子的一句真实话,给了胡丽花致命的打击。第二天,她的头发都变成了白色,脸上的皱纹明显加深,眼睛无神,一付老态。她把儿子、闺女叫到跟前,让他们把孝衣取出来。儿女们弄不清咋回事,只好按她的指点去挖。

曾经被贾明存挖出的白色狐狸皮,现在仍然是一件崭新的孝衣。胡丽花把它包好,让三个儿女站到跟前,她说:“我的阳寿到了,马上就要归天,有些事必须嘱咐你们。”

她对儿子说:“老娘没给你留下多少家业,眼下的土地混个吃喝还不成问题。你只有一个儿子,千万别给他留下太多家产,钱多了就是害他。人活着不能太贪,也不必拼死拼活地积攒财富。健康是福,身体是本钱。我孙子长得壮实,日后必定人丁兴旺。”

胡丽花对大闺女说:“你嫁了平常人家,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茅草房,夫妻恩爱,也算是幸福生活。”她拉过外孙女孟慧英,很悲怆地说:“这孩子开朗活泼,性格外向,又天生丽质,模样俊俏,未来必有坎坷。人的一生就是在磨难中度过,什么路都要走下去,莫贪富贵,只求平安。只是世间诸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向往好事,往往适得其反,怎奈是:

鲜花开时噩运起,

落花流水不一村,

挨过疾风暴雨后,

夕阳斜照泣悲魂。”

胡丽花嘱咐二闺女:“嫁到有钱人家,不是幸事。你美貌过人,温柔体贴,确得不到男人宠爱。家值万贯,只不过一日三餐。自古道,富不过三,你这代定要钱财散尽,一贫如洗。如果自动放弃财产,也能得到清净自由,只可惜天下人各个守财如守命,你家也不例外,只怕是落个财尽人亡,才算作罢。”她拉着外孙女于慧莲的手不松开,眼里滴下混浊的泪,低声念诵:

“生在富贵之家,

饱受贫寒之苦,

刚有出头之日,

难享平安之福。”

胡丽花长叹:“唉!人随天命,顺其自然吧!”

她松开外孙女的小手,泪流成行。凝视荒凉的野外,不禁诵出:

“适时生在乱世间,

如花似玉无人怜,

本想找个藏身处,

哪知前面是黄泉。”

胡丽花提了包裹往外走,儿女们急忙阻拦,被他拨开。两个外孙女紧跟着,胡丽花把她俩拉到一起,想抱起,愈发衰老的胡丽花显得力不从心。她哭着回头看了看亲人,又诵出:

“物生世间本不全,

善良罪恶总相连,

杏花凋落桃花盛,

离别之时哭团圆。”

胡丽花扭头走,又诵:

“本是刘屯生,

根系小南营,

香花谢后蜂蝶散,

樱花莲花不相逢。”

贾家子孙虽不贫穷,还没达到欣赏花草的条件,也不具备这种雅兴。他们都不愿失去母亲,没人揣摩母亲话中的含义。悲痛中,三个子女共同召唤:“妈妈,您不能走,不能走啊!”

胡丽花大声说:“不许拦我,必须让我走。天命难违,只有顺从。你们想我,就在家谱前呼唤,如果我能听到,会来保护你们。但是,以后环境险恶,斗争残酷,只怕我也没有办法。希望记住我的话,各自保重。”

胡丽花在前面走,儿孙们在后面跟着,到了小南河,他只让儿子一个人跟过去。

过了小南河,在堤上就看见小南营了,那里就是胡丽花和贾明存当年相遇的地方。胡丽花停下脚步,在儿子耳边说了一些话。她儿子先是惊讶,后来连连点头。究竟说了什么,后人无从知晓,只知道她和儿子分别时说的话:“你也不要往前送,等我没了踪影,你再靠前,我在哪里消失,你就在哪里造坟。”

胡丽花走进柳树丛中,不一会儿,从柳丛中窜出一只白色狐狸,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儿子奔向树丛,不见胡丽花,只有包孝衣的包裹皮平摊在地上。他回家取来锹和镐,破冰刨土,把胡丽花丢下的包裹皮埋在原处。

说也奇怪,贾家遇到难事,到坟下磕个头,然后在家谱前跪地相求,总能得到一些帮助,贾家的小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一些年过后,胡丽花的儿子过世,孙子贾铁石当家。

贾铁石牢记女乃女乃的教诲,没把金钱看得太重,遇到丰年有余时,他还周济穷人。他也雇过工,但他比别的东家对雇工好,让伙计和他吃一样的饭菜。伙计吃得好,干活卖力气,粮食收得多,他家有几年很富足。兵荒马乱之年,刘屯又连遭水灾,贾铁石的日子艰难起来。为了糊口,他不得不把芦苇塘开垦的涝洼地卖给了刘宏达和刘占山、乔贵几户人家,又弃掉房子搬到小南营。有人说,是他父亲临死时密授他此时卖地。也有人说,他女乃女乃托梦让他搬走。还有人认为,贾铁石做了一些善事,应该善有善报。事实上,他卖地搬家恰到好处,因土地少了一部分,被定为和贫雇农一样待遇的下中农。

贾铁石在女乃女乃的坟墓旁修座小庙,里面供奉狐仙女乃女乃的牌位,逢年过节都会送上香火。修建小南营水库,贾铁石搬回刘屯,没住东南岗子,他在老黑的房西盖了三间土房。

贾铁石三代单传,他这辈儿生了两个小子,体格都非常健壮,头脑聪明,长得也讨人喜欢。老大贾孝忠今年要考中学,估计差不多。老二贾孝义念四年级,是班里的尖子生。

胡丽花的小闺女家业旺盛,非常富有。她丈夫专横暴戾,残酷剥削农民,欺压百姓。对自己美丽的妻子不是倍加呵护,而是在外寻花问柳,并从胭巷中领出一妾。解放时,他不舍钱财,没有逃命,落得尸首分离,其妾也随别人而去。胡丽花的小闺女为人和气,贫农团没有过于折磨她,给了一条生路。土地、房屋都被贫雇农分掉,连家中细软也被洗劫一空。

于慧莲在土改前和哥哥姐姐逃出家乡,她母亲把积存下来的首饰和私房钱全部分给了三个孩子,嘱咐他们隐姓埋名,走得越远越好。

兄妹离开家乡后,模着方向往南走。当时正是国共两军激战,到处都是逃难的灾民和溃退的士兵,常有年轻人被流窜的残匪卷走。一场拉锯战过后,于慧莲兄妹被冲散。失去了哥哥姐姐,还未成年的于慧莲抹着眼泪往回走,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镇上停下来。她不敢回家,想在小镇上做个零工,挣钱糊口。

小镇上的人可怜于慧莲孤苦伶仃,便有人把她介绍给马向勇。马向勇以贩马为生,手头不紧,无路可走的于慧莲只好委身于他,并为他生下一双儿女。马金玲刚满月,于慧莲回一趟老家。

母亲不在人世,哥哥没有音信,打听到姐姐于慧贤也曾回来过,后来就没了踪影。见不到亲人,于慧莲忍着泪回到那个小镇上。

孟慧英的家庭在土改时定为中农,土地没分,仍然住着自己的房子。如果没有意外,她很可能安稳地度过平淡的人生,然而,时代给她带来机遇。

省城来招护理工,条件是女性,年龄不能超过二十岁,要求出身好,政治必须可靠。孟慧英十八岁,如花年华,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只是她家是中农,政治上的地位不如贫雇农,好在她的容貌替代不足,被工作人员破格录取,让她成为一名吃供应粮的护理工。

到省城以后,孟慧英并没参加护理工作,而是和那些幸运的女孩子一样,先经过三个月的培训。

在培训班,年轻的男教师每天都在提高她们的政治觉悟,指导她们以无产阶级的革命利益为重,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奋斗终生。在学习中,孟慧英听到了很多革命先烈的动人故事,知道他们为民族、为国家献出宝贵的生命。而我们活着的人,就要继承先烈的革命遗志,发扬先烈的革命精神,把一切献给无产阶级,包括自己的青春和爱情。

孟慧英弄不明白,护理培训班为什么不讲护理知识?当她面对一位失去右腿的中年人,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她:“这是位革命功臣,需要全方位护理和照顾,你要负起革命责任心,努力完成这项革命工作。在实际护理中,你们吃饭在一起,也可以睡在一张床上。如果政治思想达到革命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的程度上,组织给你们办结婚证。”

多亏孟慧英三个月的政治学习,不然,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孟慧英自己对自己说:“瘸子就瘸子吧,照顾他也是革命工作,他为革命献出腿,我为革命献青春。”

孟慧英的丈夫叫石岩,是个很赤诚的硬汉子,这让孟慧英感到护理工作的光荣,也感到一种依靠。孟慧英全心全意地照顾石岩,石岩用真情回报她,给了她无限的关爱。

就在孟慧英这朵鲜花灿烂盛开的时候,一次伟大的革命运动让她彻底凋零。

由于石岩和某个反党集团有牵连,无产阶级政权取消他革命功臣的待遇,把他转入地主资产阶级的另册。还是那位工作人员,换了一副面孔做孟慧英的思想工作:“石岩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伟大领袖**,反对**思想,反对**的革命路线,是个老牌反革命,他不但欺骗组织,也欺骗了你。你是受过革命教育的年轻人,一定要认清是非,划清界限,立刻和他一刀两断,还要检举他的反革命言行,让反革命分子永世不得翻身!”

几年的恩爱生活,孟慧英很难舍弃石岩,她抱着幼子偷着到监狱看望。这个钢铁般的汉子忍不住哭,撒泪向妻子和不懂事的儿子倾诉:“是党把我领上革命道路,我不反党,我不是反革命!我是骑兵,没有文化,不懂现在这么多的大道理,只知道马倒了我不能倒,我的腿是和小日本肉搏时砍断的!”

孟慧英安慰他:“好好改造吧,总有一天会给你自由。虽然你是反革命,我和儿子也要等你。”

石岩用大手拍在自己的脸上,抓掉泪水甩向铁窗,突然立目相对:“我不要你说的自由,你也不要等我,监狱就是我的家!离开我吧,我不会认你,也没有儿子,你把他带走,不要说他有个反革命的爹!”见孟慧英不舍离开,他挥着拳头吼:“你们滚吧!你滚!滚!”石岩好像是吼不动了,声音有气无力:“以后不许带他来这个地方,也不要姓我的姓了!”

孟慧英仍然不想离开,用手抓着铁窗,把儿子贴在上面,希望丈夫能把手伸过来。

石岩背过身,拄着双拐离开,一条腿把脚镣拖得“哗哗”作响。

孟慧英不理解丈夫的心情,觉得这几年的生活是一场儿戏,尽管看到丈夫回头时泪水横流,她的心仍感到无比悲凉。

悲痛欲绝孟慧英,失去荣军家属的光荣和骄傲,被赶出干部家属大院儿,又没有正式工作,吃饭和住宿都成了难题。曾经做他思想工作的那位工作人员主动帮助她,借一间漏雨的偏厦让她娘俩暂住,又让她吃了几顿饱饭后,把她残暴污辱。

受了伤害的孟慧英回到娘家,娘家村里实行合作化,分的粮食不够吃,逼得她只好改嫁,儿子留给母亲看养。

娶她的人家成份好,人也不错,并且看中她的姿色。可是婚后不久,男人知道了她的经历,立刻变了脸,暴跳如雷地说:“我家祖辈儿都是根本人,要找的是黄花闺女,要你这个反革命扔掉的破烂儿,我丢不起脸!”

孟慧英含泪离开,回到娘家吃起母亲从大食堂带回的残汤剩饭。三年困难时期,她不得以嫁到贺家窝棚。男人大她二十岁,没有挑剔她的过去,并且省下粮食让给她的儿子吃,共同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吃上稀饭的孟慧英,放不下狱中的石岩,而身边这个干巴小老头儿,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只好分手,而立之年的孟慧英过起了独身生活。

后来有人把她介绍给刘屯的会计刘仁,刘仁同意娶她。

孟慧英花两毛钱雇羊羔子背过河,已经做好和刘仁过日子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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