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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归队(上)

我身体稍有恢复便去县人事部门报到,安排我回到了原来医院工作,我这只放飞的白鸽,历经艰难险阻后,终于又回归到自己的队伍中。我的理想实现了,虽然医院的领导和人员都有很大的变化,几个年龄大的已经退休,增加了十多位县、市下放的医务人员和新分来的大学生及护士。同时,吴秀娟在一个月前已经回医院了,久别重逢非常亲热。特别令人高兴的是高强毅已经结婚生子,爱人也在医院工作。钱万富为了赚黑钱,私下用中药给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堕胎,致人死亡而被判刑。小群活泼可爱,见人就叫,很有礼貌,博得众人的称赞。郝院长也是个转业军人,搞血吸虫病防治工作时就认识了,他热情接待了我,并安排了一间房子,我们很快去林场搬家,从此,又回集镇上安家落户了。小学校就在街东头,距离医院只有三百多米,小群上学非常方便,她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不停唱着语录歌。老钱真是个好同志,真诚待人,言而有信,帮忙把林志远调回县农林系统搞调查研究工作,促进了我们破镜重圆。

医院的名字改称为金沙县立新中心卫生院,这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在那个破“四旧”、立“四新”的岁月里,人们都争先恐后拿着户口本去改名字,凡是带有什么富、贵、宝、凤、仙、财等字的人,无不提心吊胆,为确保平安无事,有人干脆改了名字,带个红、卫、忠、国、军等字,睡觉也心安理得。新上任的革委会主任说:“**教导我们人定胜天,敢教日月换新天。望仙镇这个名字迷信色彩太浓重,我们要破旧立新,就改为立新镇吧。”医院随之改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郝院长叫我先在内科门诊上班,还兼管全公社的卫生防疫工作,没有二话,我服从需要。

今天是我和欧阳钦医生在门诊室上班,他是新医学院的工农兵学员,刚刚走上工作岗位。这位五管端正的年轻人,是在农村当了两年赤脚医生后,被选送上了大学,虽然农村出身,毕竟在大城市生活过三年,说他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并不确切,只是现在装束比较讲究,年轻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可厚非。乌亮的头发剪成长长的西装头,衬衫领也比较新潮,又长又尖,咖啡色的涤纶裤子,前后两条裤缝像刀刃似的,为了尽量不损坏它的美观,坐下时总是双腿笔直朝前一伸,那双擦的乌亮铮光的皮鞋,晚上开会时,有几次都险些把人绊倒。

下午四、五点钟,一辆手扶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以相当快的速度驶到医院大门口,这是目前农村中送病人最现代的交通工具。车未停妥就跳下个男青年,高喊着:“医生!快!快救命!”奔向挂号处,欧阳医生站起来说:“我去看看!”“是我们的病人就直接抬过来!”我说完继续看病。不一回儿,欧阳医生回来说:“大出血,妇产科的,与我们无关!”我想:大出血病人是需要抡救的,怎能说无关呢?当我把处方开好后便说:“妇产科最没有规律性,有时几天没有一个产妇,有时一夜要做二、三个手术,宫外孕、剖月复产接着来,他们人员紧,我去看看,能否帮上忙!”

当我走到妇产科门诊室时,化验员老苏正在向郝院长回报:“一个A型血病人,失血性休克,急需输血,家属血型又配不上,怎么办呢?”我知道医院没有血库,临时通知输血员来也未必能赶上,便走上前说:“我和病人血型相符合,输我的血。”院长有点意外,说:“你?”我点点头说:“嗯!”院长看着我尖尖的下巴和一对眼圈发黑的大眼睛,很忧虑,说:“你的身体能行吗?”“没有问题!我是乌龟的肉,长在骨头里,精神好得很!抽二三百毫升无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去做交叉试验吧!”我边说边向化验室走去。郝院长说:“我代表医院谢谢你!”

当我拿着化验单急忙赶往手术室时,在走廊上和高强毅撞个满怀,“这么激动干什么?”我把化验单递上,自豪地说:“无凝集!”他问:“你又要献血?”我说:“是呀!”“你……”我又说:“怕我吃不消?笃定!”“你……”我信心百倍,他两次欲语气选咽,对待这个一贯默默关心我的同事,我不得不问个究竟:“什么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问:“你知道病人是谁?”我说:“不知道。”他说:“是严小武的老婆!”我问:“是米厂那个严小武?”他说:“是的,他可捅了你一刀!”我慢慢垂下了上眼睑,又深情地看着高医生说:“谢谢你!我们是医生,医生的职责所在是救死扶伤!”说完便义无反顾继续向前走去。

我平静地坐在靠背椅子上,搁在桌上抽血的右手,有节奏地一握一松密切配合着,鲜红的热血一针筒又一针筒从我身上抽出后,加入了另一个女性的血液循环系统,缓解了她的心脏、大脑各个脏器的缺血、缺氧状态,从而,挽救了她的生命,这是多么神圣的事!在庄主任的亲自指挥下,抡救工作有条不紊地紧张进行着。我三百毫升刚刚输结束,输血员也赶到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吴秀娟这位大姐,特地赶来扶我回家,眼眶里盛满亮闪闪的泪花,说:“你呀!我太了解你啦!什么也别想,把这碗糖开水喝完,睡上一觉,这几天好好休息,明天我给你送猪肝汤来!”我说:“不用烦你,我自己可以去买!”她提高嗓音说:“跟我还这么见外,什么意思?”我俏皮地说:“没有什么意思的意思,是不好意思的意思!”她语重心长地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看着她的背影我感激涕零,十多年来她耳闻目睹了我的酸甜苦辣,又是相互间推心置月复倾诉的对象。在我下放林场后,她被下放到大队当赤脚医生,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简直成了走方郎中,连拔牙齿都学会了!”我说:“哪就建议院长让你去进修一年,医院开设口腔科吧!”她说:“别拿我开心!我那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都奔五十的人了,就干干挂号、配药的老本行算啦!求只求不要再折腾了,平安无事干到退休就阿弥陀佛了!”每当想起她这些话时就得出一个结论:人心思安定。所以,还有什么恩怨不能和解呢?别说是不知情的严小武老婆,即使是严小武本人需要抢救时,我也会毫不迟疑的输血给他。

有一天,我在门诊室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我要找张医生,那个下放到林场的张医生!”我到门口一看,是张队长的瞎子老婆,正手拿一根棍棒,模索着走来。我忙迎上去说:“万银娣,你怎么来了?”她说:“我二姑娘生病了,肚子疼了一天一夜,我是求你来了。”我急忙问:“孩子呢?”她说:“老大扶着她来了。”我又问:“张队长呢?”她说:“被关起来了,他为老工人说了几句公正话,就被关起来批斗,孩子生病都不给请假,他叫我来找你,他说你是个好人,是个有良心的人,请你帮忙,你不会不管不问的。”被人在最困难时信赖,是自己的荣幸。我安慰她说:“你放心!到我这里就是到了家里,我一定帮你女儿把病看好了再回去!”经检查:她女儿患的是急性阑尾炎,虽然已经化脓,由于手术还算及时,又特别细致,我给予很多方便和照顾,很快就痊愈出院了。

秋冬是呼吸系统疾病流行季节,农民一般的伤风感冒是不看病的,最多找赤脚医生拿几片药吃,因此,到医院来就诊的大都已经发热、上呼吸道感染、气管支气管炎,甚至于大叶性肺炎,有一部分还是从别的公社医院转诊来的,来者病情都很重。门诊工作压力很大,收住院,病房容纳不下,继续门诊治疗,用药处方必须缜密考虑,既保证疗效又要方便群众,总之,我们的原则是:明确诊断,对症下药。处方小、花钱少、把病治好。能达到这种要求的医生,就是群众心目中最有本事的医生,也是最受欢迎的好医生。

我们的周总理心系全国亿万人民,关心老年人的疾苦,他要求卫生部门要开展对于老年性慢性气管、支气管炎治疗的研究工作,并攻克这一难题。任务从上下达后,层层落实,我们医院是这个科研课题的参加单位,我又是这项工作的具体负责人。我们利用多种中草药,研制成了“气管炎糖浆”,经过一千名病人的疗效观察,治愈率达百分之七十六。当地区卫生部门召开研讨会时,我值了个夜班,喜滋滋带着所有资料前往出席会议。可是,在县城上汽车时,却找不到车票,我翻腾了所有背包,仍然未找到,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钱包被偷走了,二十元钱全没有了。我心急如火,身无分文怎么办?我第一反应是不管自己损失有多大,不能影响工作,会议一定要去参加。我急忙奔跑到郝院长家,借到二十元钱,回到汽车站,已无直达车,只能绕道而行,汽车转火车,夜间终于赶到了会议报到处。一路上连想到李旭斌在武汉皮夹子被偷之事,总觉得以前那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社会秩序多好啊!

今天上午我在门诊上班,来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子,奇怪的是她挺着个大肚子不去妇产科,而是挂的内科号站在我的身旁。轮到她看时,我先叫她坐下,然后便问:“你多大年龄?”她说:“十八岁!”我问:“你哪里不舒服?”她直爽地回答:“我肚子大了!”我预感此事有点怪,便问:“你结婚没有?”她含羞答答说:“没有。”我又追问:“谈对象没有?”“没有。”回答很干脆。我知道这个病情肯定复杂,我们继续一问一答,“除了肚子大,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有。”“咳嗽吗?”“不咳嗽。”“吃饭胃口怎样?”“还好。”“肚子有哪里疼吗?”“好像有点痛!”“在什么部位?”她模模肚子说:“不知道!”“你月经正常吗?”“三、四个月不来了!”“你们家住在血吸虫病的疫区,你查过血吸虫病没有?”“查了,没有!”“好,你睡到床上,我给你检查检查!”

经过视、触、叩、听,详细检查,阳性体征主要在月复部:肝脏肿大四指,质硬如石,凹凸不平,右上月复有压痛和叩击痛,脾脏肿大三指,月复部移动性浊音明显。当我检查完毕,叫她:“坐起来吧!”站在我身后的母亲急切地问:“医生!姑娘是不是怀上孩子啦?”我心情很沉重,语调有点高:“没有!”“没有怀孩子?”她如释重负的语气真叫我匪夷所思,我说:“你姑娘没有怀孩子!她害了很重的病,肚子大起来不是孩子,是长的水!”我话音未落,她双膝跪下,说:“谢谢你啊医生!总算帮我姑娘申冤了!”紧接着姑娘也挺着大肚子跪拜,所有在场的病人和家属都莫名其妙的围过来,我已心中有数,忙扶起她说:“快快起来!有话慢慢说!坐下说!”大家让位给母女俩坐下,母亲看看哭泣的女儿,擦擦脸上的泪水,定了定神,说:“我们是罗村公社的,她爹是个生产队长,死要面子,看到女儿肚子大起来,就成天骂骂咧咧,说她作风不好,丢他的脸。姑娘说,爹!我没有做丢人的事。他不信,关起门在家里打了好几次,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说,我带她到大医院去检查,要是真的怀上了,我们不会回来见你,我说到做到。我们天蒙蒙亮就上路,翻过好几个岗子,走了三十多里路才到你们这个医院,这个女医生说我女儿肚子大不是怀上孩子,这就救了我们母女俩的命呀!我磕头作揖是应该的,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呀!医生!是病,我们看病就是了。唉!我们怎么就没想到是害病呢?医生!怎么个治法肚子就消掉啦?”当着患者的面,我只能说:“她的病时间拖长了,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好的,先住院看一个阶段吧!”母亲连声说:“好!好!就请你给她看病。不过今天不能住,我们要回去把消息告诉他爹,我要帮姑娘洗清名声!”我劝慰她:“还是看病最重要,看过病,肚子小了,谣言就不攻自破啦!或者姑娘先住院,你回家拿钱,拿生活用品。”母亲激动地说:“好,听你的,你是救命恩人,都听你的。”眼前的这一幕使我百感交集,一个妙龄少女是肝癌晚期患者,竟然当成未婚先孕,遭到父亲的严刑拷打,看着老实巴交的母女俩,怎不感叹这场人间悲剧?穷乡僻壤的农民仍然是如此愚昧无知。**真英明,早就指出,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第二天大清早晨,她父亲也赶到了医院,见到女儿连声说:“丫头!我对不起你,我该死!”自己不停地打嘴巴,捶胸顿足,后悔无及。姑娘说:“爹!我不怨你,只要没给你丢脸就行,是这个怪病害的人,你把我养大,我却不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父亲忙说:“丫头!你不要瞎想,爹砸锅卖铁也要给你把病看好!”姑娘却说:“爹!我们回家吧!我是个讨债鬼,你留点钱给弟弟上学吧!”父亲声泪俱下,说:“不,你还年轻,你会好的,爹带你到南京、上海去看!”姑娘坚决地说:“爹!我哪里也不去,我不会让你人财两空的,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在她执拗坚持下,第三天办了自动出院手续。临走前,一家三口特地到门诊室来向我告别,再次表示感谢。我为不能治好她的病感到既无奈又很内疚,含泪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心想:回家不就是等死吗?都说人到死时总想活。而这个姑娘为了不让父母负债累累,为了弟弟能正常上学,竟能从容不迫地面对死亡,这种对待人生的态度真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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