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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奋斗(下)

夏天的一个中午,有个瘦高个中年农民,赤着膊、光着脚,短裤上还补了两个大补钉,站在门外便问:“你就是张医生吧?你能给我家里的把病看好,那我就……”我从桌子下抽出条长凳子,说:“同志!你先进屋坐下再说。”又递给他一把扇子,一杯凉开水,我问:“你爱人是什么病?”他说:“肺结核,雷米封吃了几年,链霉素也打了不少,说句老实话,现在也看不起了。可是,看到医生又总想问问,总是想她好啊!”我问:“现在病情怎样?”他说:“咳嗽,下午发热,有时还吐血,人瘦的像个骨头架子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那个村上?”他回答:“我住在李庄村口,叫小扣子,一问就知道。”我说:“肺结核是个富贵病,需要营养和休息,你爱人目前情况可能是肺结核中最严重的一种类型,急需治疗。你经济又困难,我今天下班后到你家去看看,再想想办法,能不能用中草药试试?”他高兴地说:“那就太感谢了!”我说:“别忙着感谢,这只是我个人的设想,不知能否实现!”他还是连连道谢着离开了我家。

下午劳动仍然是用锄头给小杉木除草,术语叫抚育。赵站长很忙,不是开会就是办事,这些劳动难得参加,家属工大都是临时工,用她们的话:“八毛钱一天,凭良心干活。”还说:“以前的书记、场长、技术员,不知不觉就上山来检查了,现在是,书记、场长都到干校去养猪、种菜了,技术员都靠边站了,我们在山上睡大觉也没人知道了。老赵去回报说我们完成了一千亩,二千亩,姓田的晓得个屁!革命靠自觉,对吧?”老钱总是因势利导地说:“对,我们是为革命造林,为绿化祖国。”现在的人都很会说话,就是休息时纳鞋底、织毛衣从不受时间限止。我利用这时间在山上找药草,小孙也喜欢帮我挖几根桔梗、苍术,还喜欢唠唠叨叨问这问那,今天我别有用心挖了些芫花回来,因为书上介绍:芫花对颌下淋巴结肿大有奇效,而颌下淋巴结肿大多为结核菌所致,能否用它来治疗结核病呢?我想运用在小扣子老婆身上,应该有一定的疗效。

收工后我就赶往小扣子家,山坡上两间茅草棚的门敞开着,三个孩子正围着灶台抢锅巴吃。沿内墙搁着一张床,床上睡着人,我问:“是小扣子家吗?”听到一个微弱的回音:“是医生来了,大龙!快拿凳子给医生坐!”边说着她从床上爬起,确实是骨瘦如柴,却五官端正。我急忙制止她,说:“你快睡下,我给你检查检查!”她说:“对不起!走这么远的路来为我看病,大龙、二马、三猴子,你们到外面去玩!唉!这个家,都给我害的!简直像个猪窝!”我安慰她说:“不碍事!有病的人讲究不起来!你躺好,我给你听听。”她说:“医生!你把口罩戴上,我这个病会传人的!”多么自觉的一个女人,我又说:“我知道,医生天天和病人打交道,有抵抗力!”她问“我这病还能好吗?”听诊满肺湿罗音和哮鸣音,伴有中度发热,无疑是浸润型肺结核。体质又弱,看着她那渴求生存的目光,我坚定地说:“能好!你自己首先要有战胜病魔的信心,医生再帮助你,一定能够好起来的。”她微笑着说:“我也不想全好,能在家洗衣、烧饭,再拖几年,孩子们大些,我也就放心走了!”我鼓励她:“你别瞎想,精神要愉快,要好好休养,我准备中西结合帮你治疗,治疗方案考虑成熟后就来看你。”她强打精神,说:“你可一定要来!”我坚定地说:“我一定来看你,大约就在三、四天以后!”她又说:“吃过晚饭走吧!”我说:“不了,我家中也有孩子,趁着天没有暗,我得赶快走!”她用期盼的眼神盯住我,说:“你真的还来吗?”我回答:“来!三天之内一定来。”“你慢走!”她苍白的脸上略过一丝满意的笑容。

晚饭后我把一斤芫花洗净煮成浓汤,准备自己服用,因为芫花有小毒,我必须亲自体验毒性反应。我一面烧火,一面想:如果芫花真对结核菌有效的话,将来能制成片剂或针剂,用于抗结核治疗,能为国家节省多少培养链霉素菌株所需要的粮食?又能减轻病人的经济压力,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按用药规定:应该把药液煮好后,把三个煮熟的鸡蛋剥壳投进药液中再煮,直到鸡蛋变为黑色,方可食用,一天三个。为了把鸡蛋省给病人吃,我就直接喝药液,小孙来借书看,知道这一情况后说:“要观察反应,我陪陪你吧!否则,发生严重后果还无人知晓!”便坐下和我闲谈。他告诉我:“我是个邮递员,天天送信、送报纸杂志忙的很,没有参加造反派,心想:我符合抓革命促生产的最高指示,可是,有人偏偏说我只知道低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政治不挂帅,硬把我下放了,把自己亲戚顶替在我的位置上,可怜家中的老娘身体虚弱,经常生病。唉!这世道没法讲!”他是个孝子,我安慰说:“正确对待吧!什么也别说,休假回去看看老人!”他好像找到知音,又毫无遮掩的说:“告诉你,我上次回家听到个好消息,真是大快人心!那个揪我的人也被关起来了!”我好奇地问:“怎么回事?”他有声有色地讲:“现在不是深挖‘五一六’吗?他是个打手,心狠手辣,对人家严刑拷打,逼迫人交代上线是谁?被打的人实在受不了,便开口讲话:‘我,我不敢说呀!说出来我就没命了!’”他用各种口吻演绎人物的对话:“‘你说,有革委会给你撑腰,怕什么?’‘快说,说清楚了就没你的事了。’‘真的不打我,不吊我了?’‘废话少说,快快交代!’那人举起颤抖的手指向这个狠毒的打手,‘他,就是他!”’那打手目瞪口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那个被打的人继续说:‘是他叫我参加‘五一六’的,他是我的上级,他要求我上不告诉父母,下不告诉妻儿,所以我一直不敢说,他这么狠狠打我,是想杀人灭口呀!你们快救救我!’‘你胡说!你造谣!别信他的,他在污蔑好人!’他暴跳如雷,会场一片混乱。被打的人又说:‘我说不敢交代吧?这下我死定了。’在刹那间的惊愕之后,会议主持人为了稳定会场局势,当机立断宣布:‘先把他押下去隔离审查!’群众早就对他有意见,敢怒而不敢言,趁机一拱而上,把他押下去了。也让他尝尝阶下囚的味道,你说开心吧?”我说:“你开心,我也没事了,谢谢你!回宿舍睡觉吧!”我接连试验了三个晚上,除舌根有些发麻外,无任何不良反应,便决定给病人使用。

连续六天,我把药液煮好三个鸡蛋送给病人,叮嘱她分三次吃下,并给注射一次链霉素,随后又把方法教会她丈夫,我每五天去送一次药,坚持一个月后,病人的精神状态大有改变。今天她坐在门口像盼亲人似的等着我。见面就说:“张医生!我真的好多了,昨晚还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又能推独轮车送公粮了。”我说:“真像梦中那样,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呀!”她说:“你为我上山采药,跑来跑去为我治病,等我病好了,给你做十双鞋子!”我高兴地说:“好,我一辈子都穿你做的鞋!”她笑容满面。谁知我再去她家送药时,这女病人已经静静地躺在薄皮棺材里了。

“她为什么会突然死亡?为什么?”我未加思索就大声的问,她丈夫回答说:“昨天下午家里一头小猪跑了,她去找寻时,又急又累跌倒在地,吐了很多血,我赶到家时,她已经断气了。”她真的死了!我呆若木鸡站在棺材旁,小扣子接过我篮子里的鸡蛋和药草,供到灵台上,说:“大龙他娘!这是好心的医生送来的,你带走吧!你在阴间要好好保佑她!”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对不起她,未能挽救病人的生命是医生多么无奈的事!一个勤劳、善良的年轻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我也失去了医学事业的密切协作者,大胆的实验又遭遇夭折。我为什么总不能顺顺利利做件事呢?我的双腿像灌了铅那样沉重。

为了传达**“九一三”事件的有关文件,陆飓来到了护林站,中午时分,从我门前路过,见我正在给那位军属老太太打针灸,止步而问:“你是谁?”大妈说:“靠近这里大队的农民!”他又问:“你怎么找她看病?”大妈回答:“她是医生,本事还蛮大的!刘家小宝掉河沟里,都以为没用了,还给她救活了呢!”陆飓严肃地说:“她是反革命子女,反革命家属,你知道吗?”大妈志气昂然地说:“我不知道,只要她不是反革命。我愿意找她看病,她也愿意为我服务。”他气冲冲地说:“你这个老糊涂!头掉下来还不知道怎么掉的呢?”大妈轻蔑地笑着说:“你放心,我的头不会掉!”我给她起针后示意她赶快离去。看着老人的背影,陆飓嘴里骂骂咧咧:“这个老不死的,好心当作驴肝肺!”走到老钱家时,又停下来大声叫喊:“老赵!你过来!”赵站长慌忙过去,他怒冲冲地质问:“是谁给她的保健箱?谁给她看病的权利?”赵站长说:“是王副主任批准的。”老钱补充说:“她有这个技术,我们这里交通不方便,王主任同意配个保健箱给她。”他吼叫着:“你们都帮她讲话!这个女人真是神通广大,能笼络人心,你们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语所蒙蔽!”赵站长说:“你放心,一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立即组织批判!”“以后不允许她给周围农民看病,用公家的药去讨好群众。”他对赵站长用命令语气把话说完就离开了。我听得清清楚楚,痛苦、愤怒、冤屈填满胸膛。赵站长回来时对我说:“听到了吧?以后就给场里职工看看病算了,再也不要给周围群众看病了,你是头顶石臼跳贾官,吃力不讨好!是不是?”我说:“谢谢站长!在这个时候,你们能为我主持公道,太感谢了!”“我是谁?他跟我打官腔,我当解放军的时候,他才穿,路还不会走呢!”他非常自豪,说完后大摇大摆地回家去了。

深秋开始,我们主要工作是上山间伐,把一棵棵被天牛蛆死的栎树锯掉,再扛回来。站长之妻和我一组,一把大锯子她拉过去,我拉过来,蹲着太累,只好坐在地上,也顾不上卫生不卫生了。休息时间,我倚靠在一棵大栎树上仰望苍天,空中布满铅灰色云层,对面山上的马栎树,叶子全被风括光了,像一杆杆对天怒吼的长矛,山风呼啸,好像发出了一种用笔墨难以形容的哀嚎,这声音回荡在整个山林中,仿佛到处都在申吟,到处都在哀叫,真是触景生情,我的心也被揉碎了。

母亲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难道辛勤努力全是徒劳无益?人生一切真是由命运决定的吗?命运安排我一条山崖跌宕的崎岖小路,我已经走过了三十个年头,内心经历过多少人间忧患,承受了多少强烈的风暴!我有过令人鼓舞的学生时代,也汹涌过炽烈的爱情,我对社会充满希望和热爱,曾经怀着远大理想执着追求幸福生活。其实,我并没有高于实际的向往和奢求,只想站在永恒的天地之间,正常吞吐人间的爱和恨。而现实远非如此。我面对现实也没有颓唐,暗暗立志:这一生**产主义信仰无论如何不会改变,我将为之奋斗终身。即使不能入党,我也要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这个心愿成了我心目中不可熔化的顽石,是我精神生活和政治生活的基本粒子,如果失去它,我宁愿生命和它同时停止。因此,平日里,我有个习惯用语:“凭良心说话!”“做事要凭良心!”也有人质问我:“良心值几个钱?”“还有几个人凭良心办事?”不管怎样,我仍然坚持凭良心办事的信条。因为良心是对是非的内心的正确认识。是一个人最善良、最本质的东西,也是一个人的内在灵魂。良心是做人之道,是一个人的人生基点和原则。良心是人生中善与恶的分水岭;是人类社会中美与羞的分界线;是社会和环境的根基。所以,一个人只能凭良心做人。如果一个人昧着良心说话、办事,就会成为千夫所指的昧良心的人,那就失去了他生存在这个社会的价值。一个立志为**事业奋斗终身的党员,则需要具备更高尚的人格。令人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现在很多被群众认为昧良心的人,反而入党、当官,神机妙算总能如愿以偿。平日里总是如鱼得水、生活得神气活现。而生活几乎把人间可能发生的辛酸事,都堆放到我的头上,让我在这种凄风苦雨的岁月里煎熬。中国有句古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么,还要坚持多长时间就会善恶到头终有报?

**指出:“一切事物中包含的矛盾方面的相互依赖和相互斗争,决定一切事物的生命,推动一切事物的发展。没有什么事物是不包含矛盾的,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生命是偶然的,死亡是必然的,有生必有死,这是自然规律。如果生死之间可以选择的话,选择死亡就可以一了百了,什么事都与他无关了。而活着才是件艰难困苦的事。尽管我内心有诉说不尽的冤屈,我毅然选择活下去,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一走了之。要坚强地活下去,有时也只能以退为进,目前必须忍耐忍耐再忍耐。中国文字真有意思,刀子割心之痛要忍住,面皮被削去一寸之丑要耐受住。一个人如果被压力压塌,必定死于压力之下。而压力是在矛盾中诞生的。一个人能够在社会上不断地解决矛盾,克服困难,战胜对自己的压力,求得生存的权利,并到达理想境界。这样活一生,无论寿命长短,都是光辉灿烂的、有意义的人生。也就是说,人生的品格就是在逆境和波折中捶炼出来的。培根说过,“正如恶劣的品质可以在幸运中暴露一样,最美好的品质也是在厄运中被显示的。”所以,我一定要坚持不懈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用事实来证明自己是革命的,是革命队伍中坚定的一员,是一名**战士。

第二天午后,随着赵站长一声叫唤:“上班啦!继续上山间伐!”都自觉地锁门出发。和往常一样,我身穿万银弟退还给我的旧棉袄,围着个围裙,劳动无需讲究穿着,由于生孩子落下了头痛病,太阳穴怕风吹,头上还札着一块三角头巾,拿着把大锯子紧随其后。突然有一辆解放军的吉普车,停车于我们的住房前,赵站长热情地迎上去,只见他点头哈腰像是在回答什么问题。随即走出一名军人,真是一颗红心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英姿飒爽。我脑海里一热,多么像他!真像!那身材,那脸庞,世上能有这么相似的人吗?他继续走来,越走越近,我越看越像。他向我走来,并且面带微笑,“星儿,是我!”听到了他的说话声我才确信无疑,真的是他来了!我不知怎么是好,又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看到赵站长正跟着他往回走,才急忙说:“赵站长!这是我同学,能否请半小时的假,接待一下?”他爽快地说:“可以,完全可以,拥军爱民!应该,完全应该!”李旭斌伸出手,说:“谢谢你!”“应该,应该的!”握手后他转身对大家说:“别看了,都上山吧!”我慢慢腾腾走回家,迟疑着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怎么了?虽然穿着打扮改变了,气质和风彩依旧呀!我一眼就看出后面一个是你。”我既感动又心酸,低声说:“你不该来!”他满怀激情地说:“我,我想你!经常想到你!”我泪水夺眶而出。

我解开头巾,开了门,家中简陋的陈设他看的一清二楚。我从吃饭桌下拖出条长凳子,说:“请坐!”转身又拿杯子倒茶。他说:“你也坐下,我不渴!”我低着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泪眼。他说;“你受苦了,我已经打听到了你的境遇,实在放心不下,就很冒昧的来看你了,不会责怪我吧?”我说:“怎么会责怪你呢?只是很意外,像在梦中。”“不是梦!星儿,是我看你来了。”我强忍住即将溢出的泪珠,问:“部队还在徐州吗?”他回答:“不,珍宝岛事件以后,我们开到了最北面。”我说:“是带着家属回来休探亲假?”他摇头说:“父亲过世了,我一个人回来奔丧的。”我劝慰他:“你父亲八十多岁过世,已经是高寿了,节哀顺变吧!”“是的。”沉默片刻,他含泪说:“星儿!我对不起你!没能给你幸福!我于心不忍!”我摇头说:“不!不是你的事!”他坚持说:“是我,一念之差,覆水难收。”我认真地说:“不怨你!绝对怨不得你!是我自己造成的。”他又说:“痛定思痛,我有很大的责任。”我说:“我悔恨的是自己,为什么经不起你们部队领导的考验?自暴自弃、神魂颠倒就纵马悬崖。事后,我的心每分每秒都在绞疼。可是,随着接踵而来的政治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自杀身亡,我才清醒地认识到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你早就月兑下这身军装了。”“话不能这样说!其实……”“既然你来看我,给我这个机会,请听我把话说完,这些年来,在我最最艰难的时刻,就想起你的话,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对我们的党,对社会产生什么不满情绪。这叮嘱使我有个清醒的头脑,面对一切突如其来的打击;同时,在我最最痛苦的时刻,因为自己没有株连到你,我为没有影响你的前程而感到无比的欣慰。真的,我没有说谎!虽然我很平凡,并不高尚,但我不庸俗,我懂得放弃。人们都说,失去后才懂得珍惜,而我是正因为珍惜才选择放弃。今天你衣锦荣归,而我败落到如此地步,你能想起我,并且能赶到这深山洼里来看我,真的非常感激。”他安慰我说:“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你太好强了,宁断不弯,以至于做出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我曾经想到文化大革命运动,对你的家庭会有冲击,可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介于你现在的状况,我真的放心不下!思前想后,觉得有必要来看看你。”他的心情很沉重,接着又说:“你可千万别钻牛角尖,万事都要想开点!知道吗?”这真诚的关怀太令人感动了,我再也克制不住内心世界的情感,泪如雨下,泪水在告诉他:我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倾诉对象,他掏出手帕为我擦拭,轻声说:“哭吧!在我面前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出来,你没有忘记吧?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心中的牵挂!”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我多么想伏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作为依靠,可是,我不能,我只能伏在桌子上啜泣。他耐心地说:“我们要听**的话,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自己的勇气。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事情不会总是这样,一切不幸都会过去的。”一席肺腑之言,就像及时雨灌溉了干枯的禾苗,滋润了我的心田。我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慢慢抬起头来,说:“谢谢你!在我人的权利遭到剥夺;人的尊严受到蔑视;人的价值被人残踏的时刻,能得到你的安慰和鼓励,我永世不忘。”他深情地说:“别这样,好吗?我很遗憾,又帮不上你什么忙,只想来看看你,要你提高生活的勇气,坚强不屈地活下去。”我说:“这几年,我尝够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滋味,有的熟人看到我像躲瘟疫一样就快速离开了,在我最落泊的时候,你不但没有鄙视我,而且还挤出时间赶来看我,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你知道吗?我现在遇见同学都回避着走过去!”他说:“我懂!我们之间,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吗?今天看到你已经学会了坚强,我就放心了,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好好活着,我惦念你。”他的话温暖如春,我也宽慰他说:“你放心吧!要寻短见我方便得很,我给自己静脉推几十毫升空气,不就人不知鬼不晓的了结了吗?”他立即打断我的讲话,非常担忧地问说:“你还真这样想过?太可怕了,你千万不能再有这种想法!莎士比亚说过,患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才可以显出非常气节;风平浪静的海面,所有的船只都可以并驱竟胜。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能够处之泰然。”我非常感激地说:“还夸我呢!我还会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看着我说;“你在我心中永远是美好的。”我脉脉不得语。他又说:“再送给你几句哲学家的话,不要以感伤的眼光看待过去,因为过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好好对待你的现在——现在正掌握在你的手里,你要以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气慨去迎接如梦如幻的未来。”他的话再次点燃了我生命的火焰,我万分激动,连连说:“谢谢你!谢谢你!你这一来,给我极大的鼓励,更增加了我生活的勇气,我听你的话,好好活着,迎接新挑战,奔赴美好的未来。”他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轻言细语地说:“这就对了,要记住列宁的话,面包会有的!”我粗着嗓音,和他一起说:“牛女乃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又说:“冬天到了。”我接着说:“春天还会远吗?”我们好像忘记了一切不愉快,完全陶醉于两人的默契之中。他略带笑容,说:“你这样表现我就放心了!对了,你孩子呢?”我慢慢说:“上学去啦!一晃都上小学一年级了,这个地方距离小学校有三里多路呢!好在有几个大孩子带着她。”他说;“你们村上就有小学,回家上多好!”我不想谈其他不愉快的事,便说:“孩子患过肾炎,还是靠住我好。你有几个孩子了?”他淡淡地说:“两个,都很好。”他好像并不想谈自己的事,接着又问:“你丈夫的问题是怎么回事?”俗话说,树树要皮,人人要脸。我不想把更多的羞辱之事告诉他,让他为我气愤、为我分忧。便敷衍搪塞,说:“还挂着呢!继续审查!”他深情地说:“你真是太难了,你要冷静的面对现实,一定要冷静!知道吗?我今天就要赶往部队!汽车是向这里驻军借的,送我到南京后,我就乘火车。好在长江大桥建成了,交通方便多了。以后我会给你写信的。”我说:“别写信,千万别来信。前几次我不回信,就是不想打扰你的生活,还是忘记我吧!”他摇摇头说:“你能忘记我吗?就让我们相互惦念着吧!好似一支潜流,伴随着生命慢慢流淌。”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了声“再见!”就毅然走向那辆军用吉普车,他又远远看了我一眼便上车了。我的视线模糊不清,泪水直流,汽车发动后,爬上了山坡,半山腰卷起一条黄色的彩带。我呆呆宣立在门前,对刚刚梦幻般的一幕是真是假,疑惑不定。回屋后我在灶台上意外地发现二百元钱,这么多!是我半年的工资!肯定是他留下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毫无自私自利之心、平日里总是克己奉公、关心他人体贴入微。看来我俩真是刀切莲藕丝不断,山高水远情不离。可是,我唯一能做的只能默默祝福他,祝愿他健康、平安、万事大吉!

李旭斌走后我立刻上山劳动,几个人都凑近我过来答讪,赵站长先开腔:“那位解放军走了吗?”我说:“走了。”有人问:“官不小吧?”我回答:“不知道。”赵站长说:“我看呀!能坐上小车子,起码是团长。专程来看你的?不简单!”我说:“是顺便路过。”小孙说:“人家解放军觉悟程度高,才不怕说三道四呢!”我从话中已经听出了刚刚发生了什么,我默默无言用力拉着大锯。心想:我一定牢记他的话,要冷静,要好好活下去。我想起一段经常用来鞭策自己的哲学家说过的话,在任何情况下,天神都不会用镣铐来束缚他所创造的人的;他使他们的生活经常发生变化,从而得到启发。一经打击就灰心泄气的人,永远是个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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