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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疑是惊鸿照影来

曾经沧海,今夕仳离,只因东风恶……

夕阳如血,一点一点的流,直至殆尽。饮完这最后的一杯酒,他们便要背道而行。她无言,无言是她欢乐与痛苦的唯一倾诉,只觉泪在酒里。更涩。更苦。

忆当时,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时,只是青葱时节。虽金人南侵,兵荒马乱,居无定所,他们一起逃过生命中的那些风风雨雨。

最是难忘,那些温暖如春的日子。

从那时起,他便开始渐渐明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含义。羞涩,似一叶未绽开的花蕾,蓄藏着独有的芳香。

她,文静灵秀,婉约倩丽。最是那聪慧的诗情才气,溢于言表,他们诗词,兴致闲雅,读清风,赏月明,他笃定他们是这世上唯有的才子佳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红烛映夜,她腮如桃红,粉女敕娇羞。黛眉如松,眼若秋水。镜中的面孔,他以为,能看到经年后沧老色衰的她。

幸福,如昙花。来时晚,去匆匆。

她的姑母,亦是他的母亲,无论她再怎样贤淑,聪慧,终赢得不了婆婆的欢心。她斥令,要他一纸休书,将她返送归家。哦,那是他的爱,他是如何的不舍,如何地与老人家苦苦哀求,可终不获。

三年的夫妻,时光似水,湍急自流。他只顾着品尝幸福,只顾着享受他们那些甜蜜如胶的时光,还没有准备,对,从来没有想过的准备,要承受离开她的痛苦与折磨。

原谅他,原谅他的母亲,母命如圣旨。他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休掉她,他的至爱。

爱一个人,至死不逾。即使母亲再为他另媒她娶,他依然不忘她的纤纤红酥手,曾经握着的那份温暖。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相信她也如是。

春日明艳,繁花竞妍。杨柳默默低垂,掠皱了一池的春华碧水。风景依旧,今非昔比,昨日的他们还在此舞文弄墨,把酒言欢,郎情妾意,今日却孤身只影,独自分花拂柳;阡陌乱红飞过,依稀记得那年的伉俪佳人,影现眼前,许是春风的调侃,竟会让他如此的伤怀;许是这沈园的美好春色太美丽,太宜人。满则溢,易生忧。

相遇,无言。料想,在这曲径通幽的小路会遇见她。十年前一别,今朝相遇,漫漫思念,往日柔情;回溯离别,千般委屈,万般情怀,都在这一刻交织,眼神与眼神的碰撞,胶着,凝固,她仿佛从未离开,他仿佛就一直贮立于此。

以妾红酥手,赠君黄藤酒。他已为人夫,她亦为人妇,满斟痛饮,这或许就是他们最亲密的接触。十指相扣,深情相拥,或许那是前世的一场梦,今生的一个奢求。

是的,她已有夫君,她的夫君绅士风雅,在轻轻召唤她一起赏园共餐,她要走了,没有一句话,也不可以留下一句话便要走了,可他却心旌摇曳,痛苦纠缠,眼睁睁地看她离去,看她留下那深深地一瞥径自离去。

唯有他,唯有他在春天的万花丛中怔怔发呆。

风吹,吹醒了旧梦。他不由地循着她的身影追寻而去,遥见她与她的夫君正在池中水榭上用餐。她的低首蹙眉,她的玉手红袖,她多年来不为人知的思痛煎熬,只有他清楚。

一股清泉流过心田,淌着淡淡的哀伤,凄楚。他提笔于墙壁上写下一阙“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从此,他远远离开她。

从此,他手持三尺青锋北上抗金关。

从此,他们天涯永别。

从此,光阴流转四十年。

有时生命中霎那的离别,便是天涯永隔。有时并不是自己和别人的刻意,却会铸生的大错,从此生命隐痛寂寥。

人生,如白驹过隙,像印制一本书似的,人生的点点滴滴就无法挽留地刻制在了那些页码中。事隔四十年,当他重游沈园,看到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上居然和了一阙: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欲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他仿佛又看到那年他们在沈园里的不期而遇;仿佛又看到她从他身前轻轻走过时的样子;仿佛又看到她留给自己最后的那深深的一瞥。他仿佛看到,她看着他留下的那阙词后,伤心饮泣,肝肠寸断的痛苦,夜夜纠缠。

斑斑字迹情难忘,泪到尽时凝成血。

一切,已太晚。

她早已在他留下那阙词后,终日抑郁寡欢,悲伤成疾,香消玉殒,化做一缕春日的芳魂,随风逝去。

城上斜阳画角衰,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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