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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佳是在九月初六的巳时三刻回到乾西二所的,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她的生辰之诞有大半日是在牢笼里度过。从子时开始,她一分一秒地数着,一分一秒地盼着,她从未如此渴望阳光,就如同在煎熬的子宫里渴望新生。

很庆幸,她在这一天出来了,很庆幸,她在这一天洗刷冤屈,获得清白。所以,这是新的起点,会引领她走向新的前路,她很庆幸,所以,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等到以后的以后,她要将这些陈年旧事当成故事说给自己的儿孙们听,任凭他们打趣消遣。

书燕甜糯的声音:“姑姑,跨火盆。”

宋如意仔细撩起绸袍,避免衣服的细腻绸丝被炭盆里烧的正旺的火焰薰软薰黑,火烧的越高越旺,去掉的晦气就越多,柔佳一跨而过,还是被四溅的火星烫穿白绫的袜子,形成让人不易察觉的伤痕。火盆的对面,站着郝春霞,她将沾柚子叶的水抹了一点在柔佳的额心,然后,洋洋洒洒,纷纷如雨下。

大家伙儿将早预备好的热水倒进沐浴的木桶里,满满的水波在容器里涟漪出层层的纹理,沸热的水像是要剐掉人皮,把整个人由心到肺全部灼伤一遍,它裹挟身体里的毒气散发出来,让躯体变得无比轻盈,让心怀无比干净。

“姑姑,我把新衣裳搁这儿了!”,书燕放下东西,抱起换下的旧衣裳准备出去。

柔佳想起杨枝给慎刑司送绣囊的事情:“书燕,先别急着出去,我有事问你。”

书燕的手本来已经搭在门搭子上了,听见柔佳的话,连忙转身,垂着脑袋,双脚并拢,一副犯了错的模样:“姑姑是不是问杨枝?其实,是我多嘴,我去姑姑房里,见过您绣花,晚上回去一时多嘴和她说了,后来,后来,我想她也是有苦衷的……”

书燕解释不利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话往圆了说才好。柔佳知她不是故意的,并无意为难她:“不关你的事!都是误会,你可知道杨枝是听了谁的吩咐?”

上一次是蔡芳宁让她去给黄格格送东西,给了她们接触的机会;这一次是蔡芳宁让她整理晒好的书册交给毓庆宫的杏贞姑姑。一切,似乎和蔡芳宁月兑不了干系。

书燕摇摇头,声音有点发哽:“杨枝她没说,临走的时候,我问她,她也不肯说。”

柔佳怫然:“临走?她被罚到哪儿去了?”

书燕唏嘘:“盛京的火庄子。”

火庄子,是包衣领下专门采劈林木的地方,皇家的山林用以建筑、家具、取暖的木材都是从各地的火庄子运来,有些火庄子设在深山老林里,低下的管领、辛者库和雇佣的使役常年伐木、搬木,被分派到那里的女人不管是暑热还是严寒都要做闷烧木炭等体力活,大都到了年纪随便配个辛者库的贱籍,就这么糟蹋一辈子。

虽然杨枝有过,但罪不至此,这些人坑害她也就罢了,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最后还要葬送无辜人的前程,摆布她们的命运,而这一切,都只为抚平她们惴惴不安的惶恐,她们要是真的这么害怕被出卖,就不应该干这些事,耍这些阴险的手段。真相是纸包不住火的,幕后黑手不会永远都在幕后。只是,现在的她,这样身份的她,有没有这个能力,洞悉一切,揭发一切,伸张所谓的公义。盛京?火庄子?蔡芳宁没有这个能力,徐宜瑞没有这个权力,如果假想的敌人不是蔡芳宁和徐宜瑞,而是她们的主子,怕也只能是有心无力,无能为力。

天坪的正义,从来只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才会做出公正的裁决。

身体有些虚月兑:“好了,你下去吧,自己要小心。”

不该是担心别人的时候,该是担心自己的时候,该是担心自己身边人的时候。幕后的黑手还在幕后,操纵着一切。

仰头后倒,任几乎满溢的水慢慢淹过脖颈,淹过鼻腔,没过头顶。闭着气,在水里,睁不开眼睛,如此透明的水中,却是最见不到光明的地方。

闭气太久,将要窒息的瞬间,激发求生的本能,冲破扼杀的水波,涌出水面,她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嘴唇,全都湿漉漉的,鼻眼上淌下一溜溜的水,它们从脑瓢上冲下,从发梢间泻下,从耳朵里流下,七窍都是水。柔佳将下巴放在木桶沿上,痴痴地望着微微生锈的门搭子,小声地哼唱了起来,唱的是遥远记忆里不曾褪色的童谣歌曲,那些年她一遍又一遍站在庭院中央反复地唱着,那么欢快,那么嘹亮。那时,她还不懂唱词里的意思。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

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

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

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

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唱着唱着,有滚烫的泪水滴在胸口,声音越发的小,慢慢的,没有了声音,嘴巴却还在一张一合,还是那句:“伴我从此去远航,令人牵挂爹和娘。”

今天的她,不用当值,今天的她,适逢生辰,今天的她,苦乐都醉酿在一杯酒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举着壶口酒杯,摇摇晃晃的虚步,柔佳在想,她应该是更喜欢李白的,为什么要去抄写李商隐的诗,多么无聊可笑。

柔佳拈着丝帕的一角,胡乱甩了甩,呲牙咧嘴放声笑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问道:“我好可笑,是不是?”

身体绵绵软软,飘飘欲/仙,手不得力,酒壶咣当掉在地上,脆弱的四分五裂,“我还没喝完呢!”,柔佳弯下腰,重心不稳,玉山自倒,整个人跪在了地上,两手强撑身体的重量,瓷壶的裂片正好按在掌心,割出血红。

“流血了,要好好包扎,不然我的手就不漂亮了!”,柔佳自言自语,随便抓了个东西挣扎起来,碎片还嵌在肉里,才刚屈升小腿,旋即又跌坐了回去。她舒了口气,歪着脑袋观摩欣赏,一下一下摩挲葱白的指尖,就好像她的十指是昂贵高价的玉/器。

宋如意奉命来请柔佳的时候,推门进屋的一刹那,她当真是捏了把冷汗,酒壶碎成的瓷片,最锋利的尖口就在柔佳太阳穴旁边不到一指的距离,要是再歪一点,现在怕不是一屋子的酒气,该是一屋子的血腥。她赶忙把柔佳扶上圈椅,喂了几口温水,都被呛了出来。宋如意掐了掐人中,四阿哥一回宫便召见柔佳,即便她现在醉成一滩烂泥,也要尽快的让她清醒。

经过一番折腾,柔佳有了些反应,只是意识尚晕乎,宋如意拍了拍脸:“高姑姑,高姑姑,快醒醒,四阿哥要见你!”

湿漉漉的头发半干地披着,手腕磕在脑门上,脑袋疼的像是要裂开似的,含糊地嘟囔:“四阿哥是谁?我不要见他!”

宋如意托着柔佳的脑袋,为她挽髻编发,顾不得手上的片片殷红。头发刚梳好,浓烈的酒味还浸在衣服上,来不及换下,香桃和另一个小宫女赶来,搀扶着非要将失态的柔佳此刻就带去殿里。

院子里上下都以为柔佳是因供出了黄格格,捅破了乾西二所里的不和,惹怒四阿哥才受的罚,这会子四阿哥怕是要训诫一番,主子的怒气正愁没处撒,催促再三,她们可不敢怠慢差事,引火烧/身,一个个上紧的很。

在前头引路的香桃奚落:“你也有这一天!”

柔佳混沌,由宋如意和小宫女搀扶,小宫女不用力,柔佳的身子东倒西歪,步履踉跄,要跨门槛的时候,宋如意生怕摔着柔佳,香桃冷笑道:“怎么,倒还真不像你墙头草的作风,你是铁了心倚着人家当靠山?她呀,不过就是个绣花的枕头,中看不中用,你这回是押错宝了,我看你就是再过个三五年也进不了房门当大姑姑。”

宋如意并不争辩,虽然她年纪比香桃大,平日里却不去挣那些个老脸和规矩压制人,行为得体,往常跟在史妍芸后头,在徐宜瑞、郝春霞之间求平衡,各方都不得罪。但自从柔佳进到四阿哥身边后,她偏帮郝春霞一派的动作逐渐明显,这次更是公开迎送柔佳,俨然成为她们这一撮的手下。

将人带到殿前,史妍芸和蔡芳宁当值,郝春霞也在,她们都站在殿外,没有在屋里陪侍。几人从台阶上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张福寿悄悄推门,进了殿内。

蔡芳宁铁着脸:“什么个玩意儿,这副德性你们也好意思往主子面前拉,下去浇头凉水醒醒脑。”

小宫女上前要把人拉下去,宋如意急道:“蔡姑姑,高姑姑刚从牢里出来,受了寒凉,喝了姜汤和温补的安神汤,汤里加兑了些清酒,姑姑不胜酒力,这才……”

香桃落井下石:“什么姑姑不姑姑的,可别往脸上贴金了,她现在可不是大姑姑。”

郝春霞‘哼’的一声,呵斥:“姑姑们没问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

蔡芳宁睨视郝春霞:“什么叫插嘴?香桃可是好心帮人纠错,宫里的辈分这么乱来,被降了级的人也能叫做姑姑?看来是该罚某些人的嘴巴子。”

郝春霞附和:“是该罚嘴巴子!不过要罚得一起罚,不然没上没下,都养出个插嘴的坏毛病,到时候在主子跟前也乱嚼舌根子,丢不起人。”

冷面相对,眼见情势僵持,史妍芸作为和事佬出场:“好了,蔡姑姑说的有道理,柔荑这个样子确实不得体,如意你先扶她下去,送了醒酒汤后再来回话。”

宋如意应声正要将柔佳扶下去,徐有发恰巧出来,指着道:“人既然来了,主子在里面等着呢!”

史妍芸和颜:“公公,人可是喂了酒,昏着呢,这会子进去,怕是主子训不出什么来,要不等醒了酒……”

徐有发做了个手势,“无妨”,说完,他搭手和宋如意一起将柔佳扶了进去,张福寿拉开门,等人进去后,随即将门带上。

四阿哥正在用膳,几个炕桌的饭菜,他盘腿坐着,专注地挑一碗细面。见柔佳是被架着进来的,直接鞋也没穿,下榻徒手接了过去,见着手上的殷红,甚是心疼,打点宋如意拿来药箱。一点一点轻轻地拨出嵌在肉里的碎片,柔佳哼了一声疼,弘历将柔佳抱在怀里,吻了吻额心,有些嗔怪:“好好的怎么喝酒了?”

柔佳昏昏沉沉,只觉得这人身上的味道出奇的好闻,越发往怀里钻。不安分的乱动,宋如意把手擦不了药膏,弘历便让他们都先下去,举手捧在掌心里亲自涂抹。

梢间的隔扇门外,徐有发和宋如意站着,并未出殿。

弘历用银筷夹一口面含在口中:“柔儿,该吃寿面了。”

嘴对嘴喂食,一口一口,娇音萦萦,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随着娇躯急促的呼吸而轻轻蠕动,洒了温汤滋润的小道,非常润泽舒服,舌尖后面一点的地方缠咬的有点痛,柔佳眼神朦胧像在找什么东西:“难受!”

“难受还喝那么多”,弘历将怀里的人儿放倒,柔佳趁着嘴上的空隙尽情呼吸。

秀眸惺忪,两颊笑涡霞光荡漾,姣丽蛊媚,粉额紧贴着俊俏的脸颊,淡淡地弥漫着秀发清幽的芳香和女儿家的体香。柔佳昂着身段,柔若无骨,柳腰不堪一盈,腮边两缕发丝凭添几分撩/人的风情,牵动着弘历的神经。解开衣扣,露出丰满的胸部,指尖滑过,引起一阵颤栗:“柔儿,做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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