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亭,鸟雀鸣,山涧淙淙,清风徐徐。一壶酒,两三人,吟诗作赋,举杯痛饮。
被迫迁徙,而又痛失长子的汉王,完全不同于往昔那冷峻残暴一心夺权的形象,隔三差五都到乐安郡守或是周围城郡的地方官家中小坐,讨教些园艺花卉经验,或是当地美食,时不时邀上几人,带几个家仆,择一风景秀丽山林,就着美酒佳肴,谈谈戎马生涯、官场轶事,亦或是风花雪月的佳人韵事。
年轻时也是久经沙场,现如今没了用武之地,也喜欢起蹴鞠来。跟着年轻的捕快侍卫,玩得满头大汗,也能拿些分数,但终究是岁月不饶人,许多时候还是比不上年轻人,但也落得了个技艺高超的名声。常常是日出时分兴冲冲出门,日落时分心满意足而归。
因为是出了名的行伍出身,自幼又有顶好的习武师傅教导,剑法依然好,侍卫捕快都爱央着他表演剑法,一般都会被笑着拒绝,但偶尔心血来潮,也会舞上一段,引得年轻的习武人争相效仿,回去再进行传播,于是城中守城的兵士很多也就能舞出一套很好的剑。
府邸内也僻出一爿空地,汉王每天都花些功夫,亲自挽起袖子,拿起剪子,依照讨教来的门道,摆弄花花草草,不多的时日,也培育出令人称赞的兰花,在乐安城内红了一段时间。
半年多的功夫,乐安城内下至守城的侍卫,上至父母官,均和汉王相熟,周围几座城的情况也大致相当。
瞻圻陪伴皇圣孙左右,对他的权力和实力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每晚,必有一封家书从顺天发出,经过几个驿站,送达乐安。
在乐安城以北,有方圆几百里地最大的牢狱,关押了周围几座城的犯人。这个牢狱里不下一万人,其中不少是重刑犯人,有的等候秋后问斩,有的等待发配充军,还有的几十年内都不能够重获自由。这所监狱担负了大明朝中部地区大部分地区刀剑的铸造任务。犯人们终日在潮湿又炎热的空间中,被火焰炽得满脸通红,每个月都会有上好材料被马车运来,月底又是上万把利剑运出。
铸造兵器是很重的体力活,考虑到兵器对整个国家都有很重大而深远的影响,这个牢里清一色的全是青壮年犯人,成年累月的活计,给了他们健壮,不差于朝廷军士的身躯。再加上接触的是兵器,看管的侍卫又喜练剑,犯人们耳濡目染,多多少少对于汉王的一套剑法也有了了解。
这便是我们最理想的军队后备队。只要能够控制狱卒与城里的官员,给予我们控制这些犯人的权威,不出一个月,便能够有足够的战斗力,而又有一贯的纪律作为约束,定是一支不错的军队。
只是,这已是最后的一条路子了,让监狱大门大开,凡是入伍效忠的犯人,战事结束,所有罪行全部赦免,再论功行赏,这已是土匪草寇的做法。倘若我们真走到这一步,定是背水一战,退无可退。尽管汉王一直在拉拢掌管监狱的官员,我们都不希望这个法子被用上。
皇上大概也惊诧于这个一向想要皇位的儿子怎么有了这么大的转变,进而又不忍他这样荒废,反倒是想要给他些事情去做。半年前后续派去找建文帝的人也带回了新的进展,确实查到个疑似建文帝的人,隐居在浙西的山林之中。
本是一心想要将他抓回去关起来的皇上在这个当口却犹豫了。而派出去的人终究还是被这个原来的皇上的背景所震慑,未敢轻举妄动、更没有打草惊蛇,而是直接向皇上报了信,皇上思来想去还是该派个信得过而又能和建文帝进行平等交谈的人,于是这个担子又落在了汉王身上。
我便也随着他上路。
“真是奇怪,你们究竟是怎么查出建文帝的去向的?当时兵荒马乱,连马皇后都烧死了,你们怎么就认定建文帝没死,还能顺藤模瓜查到呢?”
他摇摇头,“看似马皇后很重要,但是,其实她一点权力也没有,在皇权的争夺当中,她已经没了一点作用。”
我心里暗暗替她惋惜,陪在高祖皇帝身边的传奇女人,在自己的儿孙口中就是这样不值当的。
他大概也猜到我在想什么,只能无奈地一笑,“情况紧急之时,肯定是先顾及建文帝的性命,然后才能顾及到她,向来都是先保皇帝的。”
“那是。”
“当时也很有可能她年岁已大,不愿意走,总之她没走,并不能说明建文帝也死在火海里。相反的,如若都在宫中,怎么会马皇后的遗体找着了,而建文帝的怎么也找不着呢?”
我点点头,“可宫里死的死,逃的逃,你们怎么……”
“当时我们重兵将皇宫围了两圈,建文帝能够出逃,定是有一个很缜密的计划。如若不是临时起意的,那么知道的人会很少很少,不是不相干的人能够了解到实情的,所以只要找对了人,一切都好办。”
“茫茫人海里,你们要找着这个人,也花了功夫的。”我看看他似笑非笑的眼,“怕是你们把方孝孺、黄子澄他们一个个拷问过去了……”
他还是那个神情,摇摇头,“再猜。”
我撅撅嘴,盯着前方的路发了一会儿呆,“他们都是主战的,宁死不降,万万不可能苟且偷生,不可能安排建文帝出逃,你们找了别人。”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找他们也是白找。建文帝的军队节节败退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听说建文帝的心理上开始崩溃,不能不求助于神佛之类的东西,甚至将祭坛搬进宫里。”
我叹一口气,人到了这个时候,再无可以倚靠的时候,只能寄希望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皇帝也只能如此。
“他的主录僧我们有过一些了解,佛家人的淡定和坦然,却不大会撒谎。”他对于这一段很得意,“我们都说建文帝怕是已经登仙,他却暗暗笑了,这也太明显了。”
我噗嗤一下笑了,这纯粹是帮倒忙的主,“既是找准了他,你们怎么找了二十年?先觉得他笨,现在看来是你们这帮干活的人更笨。”
他啧啧了两声,“我们不笨,他不适合撒谎,但他在制定建文帝出逃计划的时候是绝顶聪明的。”
“哦?聪明得让你们苦苦寻了二十年?”我还是不相信,“定是你们笨了。”
他嗔怪地拍了我一下,“建文帝出逃一共大概有十来个环节,他自己只负责第一个环节。”
“那他总该知道后面的环节是由谁负责,别说是十来个环节,就是几十个环节,也都给问了出来。”
他无奈地甩了甩缰绳,“若真是像你想得这般简单,我们当然早就找着了。关键是这个主录僧,他只挑出了下一个环节负责人的候选人,大概有十来个。他将这项计划的详细内容写了封信,然后自己抓了个阄,也不看内容,就让下面的人当作日常的信件,誊写上收件人,再由驿站寄出去,而往后所有环节的负责人都是上一个环节的人按照相同的步骤选出来的,连挑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这封信最后究竟落在谁的手里。”
我顿了顿,仔细想了想这个法子,又掐指开始算,“也就是说……”我看着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僧人聪明得很。
他撇撇嘴,点点头,“也就是说,找第二个环节的人我们就试了许多回,每个环节都这样,更别提当中还有人不配合、人员在兵荒马乱时候散失,而且既是这般大事,他们本身隐匿行踪都做得很好。”
“最后还是让你们找着了,你们可真厉害!”我心虚地赶紧改口。
他却不依不饶,“刚刚是谁说我们笨的?谁说我们笨,自己才最笨。”
我背过脸去,却没法辩解。建文帝手下还是有这样高明的人的。
路越走越窄,由最初的青砖路,到石子路,再到泥路,现在走进山林里,几乎没有路,不得不让两个侍卫手持砍刀,在前面步行开路。
“一般人还真找不着他。”我坐在马背上,四处张望。
茂密的竹林,一有风吹过,便如波涛般汹涌,发出沙沙声,却仿佛更静了。远处几只鸟雀直上青天,留下几声鸟鸣,在林中空灵地回荡。
侍卫们砍了大概有一个时辰,终于开出条道,里面却又露出一条小道,看来这竹林是故意留下的屏障,建文帝生活在这里面,还真得花些功夫。
顺着小路一直往竹林深处走,一座山直直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一条勉强容一人的石道,绕着山上去,抬头看,还是茂密的竹林,半山腰云雾缭绕,再往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白茫茫的一片。
我们都下了马,站在这不知通往何处的石道前。汉王犹豫着看看我,“还上去吗?要不让他们送你回客栈歇着。”
“上吧,你别嫌我慢就行。”我咬咬唇。
建文帝隐居了二十年的地方,我定要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