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人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发丝凌乱,他居然是从应天城日夜兼程地赶来的。只一身月牙白的长袍一尘不染,还有他原来的风范。
“见过王爷,王妃。”许是太累了,行礼时他都显得有些拖延,起身摇摇欲坠。
“你……”想批驳他,可当着满街人,说什么都会把环儿抖出来,也就只能作罢。
反倒是他,“环儿呢?环儿怎么样了?”
汉王“哼”地一声,倒是极解气的。
我算算,信写出去才两三天,他从应天出发怎么也得有十来天了,他还不知道孩子的事情,一时也搞不清楚他来做什么。
“你这是?”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远远的跟着一匹马,一个药箱,两个行囊,说是搬家也太少;说是来散心,东西又太多。
“我要把医馆搬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气息都很微弱。
“什么?”我和汉王异口同声地问,都觉得难以置信。
“求您了,我要见环儿。”
“先回府。”汉王皱了皱眉,这大街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汉王从我怀里抱过瞻坦,走快了些,我也就跟着,张公子更是谦逊地跟在背后。
我一路都在盘算,他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回也是他亲口回的,现在可好,形容枯槁地倒像自己是个痴情郎。
微微别过身向后,“你母亲可好?”
“没了。”他低下头。我和汉王面面相觑,“什么时候的事?”
“就二十天前,小的料理好后事就上路了。”
“挺突然的。”我突然于心不忍,本也是和睦的一家,他爹搅在清霁的事端里自己逼死了自己,现在他娘也没了,虽也是近而立之年的男子,可不免也太悲凉。
他长长叹口气,“也有准备,诊出不治之症也两年有了,这一天总会来,也来得算晚,这两年家里事事顺她,她人也没受什么苦。”此时他倒也坦然,想起我娘去世的时候,到这个时候心如死灰,倒也就真不难受了。
汉王的神情突然有些动容,我也意识到了什么,“你是把家搬过来吗?”
“小的家里就剩一个人,人到哪儿,家就算到哪儿了。”他回答得干干脆脆。
“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我突然停住,看着他。
他想了想,斩钉截铁:“能照看环儿就好。”
一时间我也没法批驳他什么,汉王府也就在眼前了,突然又有些担心环儿,见着张公子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反应,她的身子又那样,真怕有个闪失。
“我先去同环儿说会儿话,王爷给你安排个屋子先歇息下,环儿——”我拉长了话音,又不想把孩子的事情这样说出来,“环儿最近不大好。”
他点点头,跟在汉王指派的一个家丁后。
我一个人进了偏房,环儿还有些木讷地坐在椅子上,她自己的东西都还没有收拾,见着我来了,赶紧擦了擦眼泪。
“怎么了?”
她嗫嚅着,“这事,同老刘头开不了口。”我松了一口气,还有这茬,幸亏还没开这口。
“环儿,你怪张公子吗?你别激动。”我试探她,“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的难处我能理解,但是太绝情了。”
我正在想着怎样把这消息告诉她,一抬头,张公子竟已经站在了门口,环儿背对他,还没有看见,只自顾自地说:“他一直心思很重,却又不告诉奴婢,这让奴婢对他无能为力,对自己的生活也无能为力。他一开始表现得对家世毫不在意,后来却这样决绝,让人接受不了。”
张公子闭上眼,狠狠地摇头。
“但是,奴婢还是希望他有一天能来找奴婢。”
我朝张公子点点头,他慢慢走了过来。
“环儿!”他轻声一叫。
环儿一怔,抬头看着我,我点点头一笑,“张公子来找你了,把家都搬来了。”
说完扶着环儿,交到张公子跟前,自己走出门,任凭身后的叫声、笑声、哭声充斥了整个屋子。
两年前张家夫人总是眩晕,吃也吃不进东西,倒不是没有胃口的吃不进,而是喉咙里像有什么梗着,吞进去又吐出来。张公子诊来诊去,都是喉咙口长了不好的东西,这东西草药也拿它没有奈何,只能任它一天天长,逐渐侵蚀她的内脏。
张公子自己是医,也只能研制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尽量让她吃饱,不饿着,后来,她浑身痛得不行,张公子只能配些汤药让她感觉不到疼痛,旁的也做不了什么。最后的日子,他作为儿子,也只能让她活得舒心。
偏偏张家夫人太以这个儿子为荣,总觉得难找到个能配得上自己儿子的女子,张公子不在乎家世,偏偏她在乎。张公子权衡许久,自己的娘,若是还能活个长命百岁,先娶了环儿,剩下的那么长的日子里,他总能让张家夫人喜欢上环儿,可她命不长了,也就不违逆了她,让她顺顺意意地过完。
晚饭时,汉王叫上张公子同环儿与我们一道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好好聊聊。张公子虽还没从旅途的疲惫中恢复过来,却也因见着环儿而身材奕奕,起色好许多,环儿也自不必说。
“没个张公子在身边,我心里总不踏实,再加上环儿身子又沉,这几天心里正没主张,你来了可真好。”我对张公子举了举杯,却见得他吃了一惊,这才回头看向环儿,她羞涩地摇摇头。
张公子侧头问她,“凝王妃这话?”得到了肯定,手差点没拿稳酒杯,“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环儿娇嗔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这样有伤风化的事情,还得谢王爷王妃不罚之恩。”
汉王忙摇手,“哪里哪里,年少轻狂,又是性情中人,过来人,深有体会,怎么谈得上罚不罚呢。”
“说到性情中人,小的在顺天听说些传闻。”张公子突然想起什么,“就是那邱家的千金。”
邱福的孙女?汉王一下子皱了眉。他虽没有同我说过,但从一些话语里和丫鬟们的议论,我也知晓,邱家自这事之后,逐渐与汉王疏远,汉王对此事也无能为力,眼见着大概就要失去这名得利大将了。而邱家在汉王势力中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他若是归了太子派,对于汉王是极大的损失。
“大家本来不相信那段私情,但似乎那女子的贴身丫鬟,以及她的父母对此事是知晓的。”张公子放下筷子,“邱家的家长比比也是难得的开明,对此事反对许久,但拗不过自己女儿的心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停了下,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们。
汉王一时愣在那里,迟迟没有开口,我便抢在他的前面,“也就是说,邱家其实也并不愿意与太子做亲?”
张公子点点头,“非但不愿意,有传言,其实两人私奔也是他们刻意放的。”
“王爷,此事当真与你无关?”我回过头对着汉王就是一句,他被我噎得睁大眼。
“当然不是!”
“可是之前坊间传闻都是王爷不愿眼睁睁看着邱家与太子派结姻,才导演了这……”张公子没有说下去。
我点点头,“认定是王爷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汉王不满地回过头,“你这怎么说话?”
“但是——”我朝他一笑,“但是既然邱家立场同汉王是一样的,他们肯定是向王爷透露过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
“邱家跟着王爷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信任,双方都是有的,邱家不应该怀疑王爷才是。况且,既然不是王爷,凶手是谁不言自明了。”
张公子苦笑着摇摇头,“当父母的,见着自己孩子惨死,本就理智不下来,更何况,皇圣孙对他们女儿的好他们也是看在眼里的。王爷的地位一直都很微妙,这种时候,他们的判断有了偏差也是可以想象的。”
汉王缓慢地点点头,“也就是说……也就是说邱家现在还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可这种事情,我若是多加解释,也是越描越黑的。”
我们一起沉默了些许时候,倒是汉王自己豁达了一次,“罢了,既然不是我做下的事情,我也就看淡了,随它去吧,自有公道在。”
我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握握他的手,这个没有同过去一样恼羞成怒的他,让我觉得安全了许多。
张公子见气氛又好了起来,面露喜色,却又犹豫着,终于开了口,“小的有个请求。”
我和汉王冲他点点头。
“小的知道王爷舟马劳顿,但是小的等这一天也等了许久,恳请王爷王妃准了小的与环儿的婚事。”
我惊诧了一会儿,同汉王一道:“当然,早就准了,只要环儿愿意。”
“明日就想办婚事可好?”
这一问,我倒吃了一惊,“是否太仓促?”
环儿面色红红的,轻轻摇头。
“环儿这样坦诚,小的却让她吃了许多苦,小的实在愧疚,真相尽早把她娶进门,好好疼爱。”张公子不住看环儿,环儿只把头压得低低的。
我和汉王只点头。我突然觉得,没有谎言,没有误会,眼前这样的一对才是值得羡慕的。我回头看着汉王,我们这么些年,裹在许许多多真真假假中,直到现在我还有事情瞒着他,不该趁这个机会重新开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