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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嬷嬷正在厢房的大木案上领着白鹤裁衣料。姜照的衣食基本都是院子里的人自己动手,一日三餐约有两餐不用厨房送,各色点心小食更是郭妈妈擅长的,向来亲手做。而衣服,是杜嬷嬷的拿手,现在又着力培养白鹤,想让小丫鬟以后接她的班,因此姜照不想要新衣服时她也带着白鹤做,全当练手,弄得房里隔几个月就要添个新衣柜。

眼看秋天要过去了,秋天之后便是冬天,事情总要提早做,所以杜嬷嬷最近在教白鹤做冬衣。厢房的窗子半开着,窗外鲜艳的各色菊花和临窗木案上的衣料交相辉映,绚丽的色彩让微凉的秋风都添了几丝暖意。

方婆子自从进了姜照院里,人机灵,手脚也勤快,分内分外的事全都愿意做,很得用,带着她的杜嬷嬷比较满意。这日见她抱着慢慢一捧鲜花从外头进来,正在指导白鹤用剪子的杜嬷嬷隔窗笑道:“这些小事让小妮她们做就是了,何必你又亲去。”

方婆子抱着花快步往厢房里走,一面回答说:“什么小事大事的,咱们院子里统共就这么几个人,谁有空谁做便是啦。小妮她们虽然年纪小腿脚快,可一天下来也满满都是活计,闲不下来的,正好我从外头回来,顺路帮忙把鲜花掐了岂不省事。”

说着就到桌边坐下来,把怀里的花摊在桌面上,一一挑选修理,以待插瓶。白鹤把一块料子裁开,检查一下用剪的线路觉得笔直,这才回头笑着搭腔:“也就是方婶子会侍弄花草,挑出来的花大小颜色都合适,搭配着插在一起很好看。满府里和您一样年纪的婶子有几个会弄这些呢?”

杜嬷嬷也笑道:“正是。由小见大,平日里她穿得最好看,同样的衣料款式,她穿搭出来就比别人看着顺眼,会打扮自己,当然也就会打扮花草了。”

方婆子道:“哎哟呦,我儿子要是成亲早,孙女现都有白鹤这么大了,一把年纪我还打扮什么?杜嬷嬷快别拿我打趣,让人以为我是老妖精呢。”

杜嬷嬷就说:“你年纪再大,能有我大吗,我还常在衣服首饰上留心呢。咱们伺候主子的人捯饬自己可不是为了自己好看,穿得好戴得好那是主子的体面,不然胡乱出去让人看见不成话,人家笑话咱们只在其次,多半是要笑话主子没品味的。你有会打扮的天分,平日多教教几个底下的孩子,大家都体统才是真体统。”

说得方婆子和白鹤都仔细听着,表示受教。

这里方婆子把花整理好了,因自己是底下媳妇子轻易不进姑娘的房,便交给白鹤让其去姜照房里插瓶。白鹤抱着花走了,房间里只剩了方婆子和杜嬷嬷,方婆子便离开桌边走近,收了笑,低声道:“刚才在东头假山见着小幺儿了,有几句话,得和嬷嬷仔细转达。”

杜嬷嬷见她神色郑重,接言前先往窗外扫了两眼,看见院子里头大家各司其职,并无外人,才带着方婆子在大木案边坐下,“什么事,你说吧。”

小幺儿正是程氏房里那个小丫鬟,在程氏跟前不算得脸,但也数得上名号,本是从程家陪嫁过来的,不知怎地却和方婆子搭上了边。但两人的关系却不显山露水,要不是方婆子到了姜照院里之后,将这关系当回事悄悄告知杜嬷嬷,就连杜嬷嬷这样火眼的经年老人都不曾看出来。这也算是方婆子机灵的一个写照了。

姜照对程氏的态度,在杜嬷嬷眼中,以往是过于冷淡,现在则变成了过于亲近。当然,这亲近不会是孩子对亲娘那般模样,只是杜嬷嬷觉得,姜照太把程氏当自己人了,屡屡主动帮她倒在其次,什么事都不防着她这一点,让杜嬷嬷觉得不妥当。

继母和继女相处得好当然皆大欢喜,对全家有益,可毕竟隔了一层,与血肉相连的母女是不一样的。杜嬷嬷向来认为,亲娘对孩子好是天性,继母对孩子好,那是仁义道德。若从孩子不懂事时就培养感情,继母倒是有可能媲美亲娘,可问题是程氏过门时姜照已经不小了,这些年下来彼此又恪守界限,现在姜照突然间对程氏改了态度,于是,杜嬷嬷便本能地对程氏起了戒备。

当方婆子来了之后,一听说她和程氏房里的小丫鬟走得近,杜嬷嬷立刻就让她和那边多多联系,约定个不引人注目的联络方式,一旦有事,便早些告知。自然,在确定这条伏线之前,杜嬷嬷对方婆子和小幺儿的关系,以及小幺儿的可靠性,也暗暗做过一番审查。

事后杜嬷嬷回头想,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这么谨慎,甚至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担心过头了。方婆子进院后多时未得什么消息,杜嬷嬷便把这条线看淡了,有时看姜照主动帮程氏的忙,私下便暗地说服自己:“姑娘心胸开阔,你个老货该多学一学,别整日把人往坏了想。”

如此,一直到了今日,方婆子突然郑重透露和小幺儿的联系,杜嬷嬷心里一紧,久已放松的那根弦才突然绷了起来。

“嬷嬷,我私下里觉得,恐怕太太那边对姑娘的态度不大好……”

方婆子放低了声音,把假山后头听来的话一字不差全都说了出来。期间白鹤插花回来,方婆子住了口,杜嬷嬷让她继续,“没关系,白鹤是体己人。”于是方婆子一股脑说完。

末了忖度着说:“我觉得太太和老爷说的那些话,全是别有用意的——也可能是我想偏了,不该把太太往坏里想,无端挑拨是……我拿不准,只把听来的原话转述给嬷嬷听,该怎么处理还是由您老来定夺。”

杜嬷嬷看白鹤,“你说呢?”

白鹤知道嬷嬷在考验她,仔细考虑了一下,道:“我和方婶子感觉类似,太太说那些话,明面上是为姑娘好,可内里,恐怕是为了阻止姑娘妨碍她当家。”

杜嬷嬷点头:“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咱们三个若是想偏了,兴许还有关心姑娘过度的缘故,可那小幺儿和咱们姑娘没有关碍,她既然特意把这些话透过来,想必是她也觉得不妥。而且她整日在太太院子里,眼里见,耳里听,大概早察觉了太太的意思,恐怕,太太戒备姑娘已不是一日两日,这回只是小小扳一下罢了。”

白鹤道:“我觉得也是如此,太太毕竟不是姑娘的生母,平时我看太太对熙哥儿的疼爱,和对咱姑娘就是不一样。”

“这也算人之常情。”方婆子叹口气感慨说,“我来的日子浅,不过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咱们姑娘对太太可是真心诚意的,没有别的心思。现在太太突然闹这么一出,要是让姑娘知道了该多伤心。”

杜嬷嬷道:“那也得让姑娘知道。”

“啊?”

“现在告知,总比以后被她自己体会出来更好。”

杜嬷嬷又沉吟了一会,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和姑娘通气。你们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和太太那边走动照常,心里明白就是了,千万别让人看出痕迹来。”

方婆子和白鹤赶紧郑重应下。白鹤又追问:“嬷嬷,我们除了告诉姑娘之外,什么都不做吗?”

“是。除非姑娘发话,否则什么都不要做。咱们姑娘是有主意的人,我们不要自作主张乱了她的安排,这一点大家都要记住,这回如此,以后也如此。我们可以当姑娘的眼睛和耳朵,但不需要僭越做她的脑子。懂吗?”

留下方婆子和白鹤各有所思,杜嬷嬷直接去了上房见姜照。

姜照现下得空,正静静歪在榻上回忆前世。当然不是想那些悲痛或不甘的往事,而是在努力回忆当年的天下局势。孑然一身去了川南之后,她对外间事颇多涉猎,一是被川南训练所必做的功课,二来也是私下期盼着哪方势力能推倒朝廷,或者把朱家为首的势力干掉。拜当时的见闻所赐,她虽然现下足不出户,可是对如今天下是什么样子也略有所知——川南势力已成,北疆和西部的几个小国正在暗通款曲,早就月兑离了朝廷的控制;而江南再往南的地区向来不受朝堂重视,此时那边似乎是有几场暴乱,都被当地军队镇了下去,连朝廷邸报都未曾上得,可民间义军已成气候,几股力量和官军不断纠缠着,一片乱战;关外从东到西,颜阂几部合纵连横不停,无论哪方做大,都有南下之心;中原一带天灾不断,**连连,水深火热……

似乎乐康所在的省境已经是最后一方乐土了。

乐也乐不到哪里去,不过稍稍安稳一点罢了,依旧处处有饥民。

这世道……

姜照轻轻吐了一口气,刚要起身喝水,听得杜嬷嬷在外轻声问:“姑娘,现下得空吗?”

“嬷嬷请进。”

秋日的微风隔窗透进来,把屋子里垂地的纱帐吹得飘飘荡荡,起了又落。杜嬷嬷坐在榻边,把方婆子禀报的话如实道了出来。

姜照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清水,听完了,水也喝完了。然后她轻轻笑了笑,直起身来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

“是我太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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