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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照面上的凛然让回禀的管事心中生惧。

回答起来也小心翼翼:“回四姑娘知道,小的并未曾亲眼所见,是听有人说起,小的于是留了心思,仔细查问了好些人,统共有二三十个,住在各排的人都问到了。据他们说,事发时的确是有人睡得很死,不但不知道外头起火,锣鼓敲起来之后外头开始闹嚷嚷地救火了,还有人躺在屋里呼呼大睡,而其中有的人本来是睡眠很浅很浅,这次不知为什么却像死狗一样醒不过来。”

“那些房子烧着的人家呢,是不是无一例外都全家睡死了?”

“正是这样。”

姜照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放眼把整片后街都看了一遍。隶属侯府的区域很大,房舍连绵,这次灭火的人多,倒是未曾让火势蔓延开去,只烧了有数几座房子。所以放眼看去,几个火场虽然狼藉,但整片区域看起来还算可以,事后加以修缮很容易恢复如初。

但修缮与否都是后话,并非事情关键。

甚至,事情的关键不在于火起,更不在于纵火的人。

而在于,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睡得人事不知,对外面大小动静充耳未闻。

更在于,纵火之人为什么知道值房那边的角门是开着的,理所当然就推门进去作恶事。

若说无内应,那是绝不可能!

内应是谁?所图为何?姜照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北方天空。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分明。但那片天幕下,是立着一个侍郎府的。

还会有谁,和侯府仇怨这样深,恨不得杀人放火?还会有谁,能把手伸得这么长,在整片家奴聚居的区域做下大手脚?!

侯府里。

“姜驷老贼!”

审问两个纵火犯的结果出来之后,姜骅忍不住拍案而起。

结果并没有和姜照的预料有出入,那两个人,正是北宅那边派过来的。两个家伙熬不住刑罚,还没怎么就把事情和盘托出了。原来两人本是无业游民,整日在街上跟着大地痞收保护费的,坑蒙拐骗是常事,偷盗抢劫也时常做,这次有人给了他们五百两银子,并再三保证此行不会有危险,所以他们才放大了胆子跑到侯府来放火。

姜老夫人反应倒是平静,并没有露出怒色在外,听了动刑嬷嬷的禀报之后只淡淡道:“五百两,对这种人来说是几辈子都见不到的大钱,无怪乎他们敢铤而走险。”

姜照安排好后街上的善后事宜回到府中,正好看见父亲喊人备马,要连夜去北宅问罪。

“爹爹且慢。”她叫住父亲。

“何事?”

姜照向动刑的嬷嬷仔细询问纵火之人交待的内容,听完了,问父亲:“您这一去,若见到姜驷要怎么说?”

“当然是问他为何敢放火!”

“可您没听见两个小贼的交待么?他们只是看见给银子的人进了北宅侍郎府。”

姜骅盛怒之下原本气势汹汹,可被女儿这样一提醒,陡然明白过来。他也不是笨人,瞬间想通关窍。

那两个放火的地痞陡然接了大生意,倒也有几分谨慎,尾随谈生意的人走了很远,直到看见那人进了侍郎府后门才放心,于是确定是姜家两府斗法,要买凶做事。姜家两府不和之事早在乐康城内流传了,底下百姓有所耳闻,所以两个地痞在五百两银子的诱惑下,心一横,跑来纵火。

这都是他们交待的首尾。

但关键就在于此。

他们只是看见那人进了侍郎府,到底不知那人身份,也无法去侍郎府里寻人指证,单凭“看见”这一点,如何能作为证据?问到头上,姜驷大可推得一干二净,恐怕还要反过头来问责地痞诬赖构陷之罪。

所以连夜去兴师问罪,是断断讨不得好的。

“可,若不是他,又有谁人?”姜骅咬牙,“他为姓赵的讨公道不成,怀恨在心,下手害人是他一贯的作风。”

然而这推断却是不能当证据的。

姜骅说完自己也知道无用,喊人备马的吩咐再也不提了,只是遗恨难平,忿忿不已。

姜老夫人从高台上慢慢下来,拄着拐杖,领着儿孙慢慢回房。程氏扶着她,她就问程氏,“熙哥儿和焉哥儿怎么样,可有受惊?”

程氏道:“老太太宽心,并没让人惊扰到他们。我出来时熙哥儿还在房里睡着,方才我去焉哥儿那边看了看,伺候他的人说他中途醒了一次,很快又睡了。他院子里人多,我又额外派了几个老成人在周围巡视,很安稳的。”

老夫人点头:“这便好。”

回首叫了姜照到跟前,问她外头后街的情况,姜照一一说了,挑好话让老人家安心。老夫人朝程氏道:“府里各处你看顾着,分一些人守夜,其余人都打发去睡觉,不许乱走乱说。等后街上救火的人回来,把后门闭了,着人守着。”

“是。”程氏忙忙去安排了。

老夫人便带了姜骅和姜照回到自己房里。

姜照道:“您老人家也睡吧,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孙女在这里陪您。”

老夫人摇头:“上了年纪,觉少了,这么一闹如何还睡得着。快到丑末了吧?天马上就亮,你们也都别睡了,咱们说说话。”

姜照对祖母的气定神闲颇为佩服。出了纵火这种事,连她自己都觉得意恨难平,祖母却还能淡淡然安排事务,淡淡然说话,这份涵养和气度实非常人能及。遇到艰难险阻,事情越大越急,越不能乱,这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容易,姜照经历过一番生死才能有现在的心境,自知和祖母比起来远远不及。

转目再看父亲,父亲也没有方才那样怒气冲冲的恨意写在脸上了,锁着眉头,沉默着,显然也已经料到了事情的结局。

“祖母,爹爹,等天亮之后衙门开衙了,把两个纵火之人送到公堂上去吧。”待三人坐定,丫鬟送了提神的紫姜热茶来,姜照主动提起话头。

老夫人低头喝茶,静静拨弄茶水上浮着的姜片,未曾开口。

姜骅沉着脸默了半晌,缓缓点头:“是一定要送的。”

但送人之外还要做点什么?他心思白转,却也找不出明面上可做的事了。最终怒色再次浮上眉头,“这两个无赖无耻之徒,简直愚蠢!听信别人一言,收了几百两银子就敢来侯府放火,真真可气。”

事情是北宅的首尾无疑。

但实施的关键还是这两个头脑简单的白痴地痞。

貌似谨慎地尾随人家到了侍郎府,其实只光尾随又有何用,就不怕是人家故意诓骗他们犯法么?竟然就敢真的放火来,手脚还那样笨,随便就被人捉住。简直是主动找死。

姜照轻轻冷笑一声,道:“这却不能怪他们愚蠢了。这场放火的勾当并不是大阴谋,用不着聪明人,正是用这种又蠢又见钱眼开的家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事情深浅,才更容易成事。姜驷大约正是故意寻找这样的人来办事呢。事后他们被捉住轻易就招供,或许也在姜驷意料之中。两边仇怨早结,他会怕咱们更恨他么?区区无赖的招供根本不足成为公堂上的铁证,他自不放在眼里,反过来,大约还要怪咱们屈打成招,逼那两人攀污他。”

想要害人,用精密的算计固然是好,可粗陋之法也有粗陋之法的妙处。姜驷害人这许多年,想必很有心得。

老夫人喝了几口茶,精神稍微好了一些,将茶盏放下,身子往背后迎枕上歪了些许,半眯着眼睛道:“后面的角门是怎么开的,阿萝,你派人查了么?”

这才是事情关键。

一语拉回了姜骅的忿忿,姜骅不由正襟相问,“阿萝,果然是有人提前做手脚,对么?到底是谁给值夜当门的是下了迷药,你可曾看见可疑之人?”

因为姜照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虽然对她的出格颇为担忧,但姜骅已经不知不觉,养成了有事问女儿的习惯。这改变,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姜照已经渐渐成了家中主心骨之一了。

“祖母,爹爹,不只是后门上的人中了迷药,后街里也是有蹊跷的。我已经安排了,不久就会有结果。”将后街许多人睡死的事细细讲了出来。

话音落下没多久,外头便响起丫鬟的通禀:“杜嬷嬷来了。”

被传进的杜嬷嬷脸色沉凝,依礼问了安之后,得到姜照的示意,直接把查探的结果说了出来:“按照姑娘的吩咐,我派了几个稳重人去后街探了一番,在几户睡死的人家里讨了水出来,回头把各家的水喂给猫儿狗儿,很快,那些精神的猫狗就都昏睡了,怎么碰都不醒……”

话未说完,姜骅凛然色变,“你是说,后街的井水出了问题?!”

老夫人看向姜照的目光充满赞赏和欣慰,“你思虑得很是周全。”

后街上那么多户人家,若说三五家着了别人的道还说得过去,譬如共同用了一样的香,买了一样的吃食,或者喝了一样的酒,都可能被下药昏睡。可是这回睡死的人家却实在太多,及至鸣锣示警之后一些人醒来,还有一些仍在昏睡,这样大的范围,就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能算计的了。

唯有水源。

后街上有两口井,是所有家奴日常生活的水源,若是井里有了迷药,谁吃井水都会有问题。

杜嬷嬷继续回禀道:“是,井水是有问题,这次睡死的人家都是今日刚从井里打过新水的,烧茶煮饭都用过。但却不能一一取证了,因为许多人家都把用剩的水救了火,我让人暗暗查访半日,才讨得几家剩余的水而已。”

姜骅追问:“井里呢?直接去井里取水验证岂不更方便。”

老夫人微微张开半眯的眼睛,“骅儿,你还是心思太直,没看懂这巧妙的手脚。”

杜嬷嬷躬身道:“先前为了救火,井里的水已经取了许多出来,现下再取也是新漫上来的水,冲淡了可能存在的药物,已然不好为证了。”

姜骅这才恍然。不由感到后背发冷,这手脚,果然巧妙!

井里下药,取了水吃用的都会中招。然后一把火烧起来,灭火又要用井里的水,连带先前取水的人家也会把缸中残水浇到火上去,哪里还会有残留的证据呢?可谓毁灭证据毁得漂亮!

在水源上做手脚,这次幸而是迷药,若下次用毒药……

真真让人不寒而栗。

老夫人道:“外面买通的地痞可以夜来放火,在井里下药却是不方便的,白日里后街人来人往,陌生脸孔进去会受关注。所以此番必有内奸,下药开门,都是内奸所为。”

“一定要快些把内奸拿住!”姜骅凝眉深思,考虑到底是谁。

老夫人转目孙女,“阿萝,你可有眉目?”

“有一点,未得准信,不敢打草惊蛇。”

“是谁?”姜骅问。

姜照道:“祖母和爹爹暂且把内奸的事放下,对外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后街需要修缮,伤亡的人家需要抚恤,当值‘不警醒’的门房和巡夜也要整肃训诫,这两日,咱们事情还多着。”

老夫人略略沉吟,默许了。

——

两个纵火之人在天亮后被扭送官衙。

一番审讯之后,乐康知府的头一个比两个大。又是姜家,又牵扯侍郎府……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乌纱都要不保了。

姜骅递过去的话是,让他秉公审理,务必每个细节都查证,不要错诬好人也不要放过歹人。

派了官差去侍郎府交待案情,姜驷递回来的话是,两府有隙但是家事,万没想到堂弟会设计攀污他,请知府务要秉公细查,莫要助长歪风,遂了不良之心。

乐康知府两面为难。

两面谁都不敢惹。一个当朝大员,虽然最近倒霉,但捏死一个知府还是容易的。一个虽然不出仕,但旧年威名仍在,也不是区区一个知府能抗衡的。思来想去,乐康知府用了拖字诀,言明要细查,请两府稍待时日。

姜骅闻讯冷笑:“就知道是如此。”

姜照道:“虽然意难平,但这件事最终大概要不了了之,糊涂结案罢了。”

“虎狼屯于阶陛,我断断不能心慈手软,吃下这个暗亏!”姜骅怫然出了家门,轻车简从,往邻县而去。

姜照嘱了蒋三郎带人尾随相护。父亲这一去,必是搜集姜驷侵吞民田、致使平民家破流离的证据去了。邻县有姜驷暗中一个田庄,乃是多年前贪污问罪的洪知府的产业,被姜驷辗转弄到手中,又大肆屯田,欺压民户,弄得乌烟瘴气。

她曾和父亲提过,但当时父亲觉得凭现有证据已经能压制长房,没想出手太过,现在,恐怕是要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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