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军从济南撤退之后,似乎节节不顺,南下攻击进度也放慢了下来,而在皇上看来,济南城池保卫的胜利也给之前在北地屡战屡败的朝廷打了一针强心剂。听得朱能说,皇上听见战胜消息,大喜过望,当即擢升铁铉为兵部尚书,封盛庸为历城侯、总掌北伐军事,任命都督平安、吴杰为左右副将军。随后,以盛庸屯德州,平安、吴杰驻定州,都督徐凯营沧州,互为犄角以困北平。
而统帅五十万大军毫无建树的曹国公李景隆回京之后,齐泰更是建议皇上杀了他以鼓舞士气,但是仁慈的允炆哥哥并没有怪罪,只是罢了他的官,卸了他的军权而已。
而在济南所遭受到的挫折似乎并未让殿下放弃南下的计划。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殿下又采取声东击西之计,以出征辽东为名,到达通州后突然转向沧州,他将我托于朱能,自己只带轻骑一昼夜急行军三百里,于十月下旬袭取了沧州。十二月初,燕军大举南下,进抵山东的东昌城外,与盛庸将军展开激战。
战歇几乏,我并不是日日守在他的帐内,军中伤病军士多之又多,倒是朱能常常伴我跟随,治伤军士,不过也是杯水车薪,一晚山中扎营,天寒地冻,殿下召集了众将议事,我便靠在帐外圆柱,看那满夜星光,明日,必定是一个晴天呢,我想着,眼见得军中一片安宁,不禁自己揣度,山东是朱棣打得最艰难的地方,不仅损兵折将,而且削弱了相当一部分将士的斗志和信念。然而,朱棣却有办法使得人心不因失败而离散,并愈挫愈勇,最终带领部众走出阴影,重新夺取胜利,一直以来,殿下在部众中都享有“义气王爷”之名,昨晚,燕军在野外露营,天气奇寒,随从找了几个废弃的马鞍,给殿下烧火取暖。附近士兵看见火光,纷纷聚拢过来。随从当即呵斥,殿下却大声说:“这些都是壮士,勿止之!我身着皮衣尚觉寒冷,何况他们!我恨不能让所有士兵都来我身边取暖!”我看见他说这些时候眼中的朦胧,也听出他深深的无奈,那个时候,我在想,若我为男子,普天之下,为这样一位王爷出生入死,倒是不负此生。
用三保的话说,殿下打仗总是身先士卒,冲在前线,自是英勇,虽然增加了过多的风险,但却更能鼓舞士气,激励众位将士为他拼命,与士同甘,应就是这般含义吧。
我转头,见帐中三三两两的将军尽退,只有张玉与朱能还留在帐中,虽不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我忽然觉得,朝中骨肉,竟不敌军中兄弟情深,这二人不仅是殿下的下属,更是他的朋友,他的亲人,这么多年燕地的守候,这么多次搏命的冲锋,我从未见过他二人一丝疑惑,一丝退却,此至今日,我忽然间明白了大哥与应天众人对殿下跋扈不臣,霸蛮傲气的痛恨,也明白了北地甚于妇孺都对他至诚相待的决心,就如同他前一刻冷漠自负,后一刻却让人如沐春风一般,这并不是两个殿下,只是这样的两张脸孔,他是如何拿捏自如?
夜已深,营中篝火尽灭,忽然想起,今日是建文三年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新春到,朝廷忙着欢度佳节,可殿下却带着他的兵将们,不停地奔走在南下的路上,朱能从帐中退出,见我还守在帐边,走上前道:“锦小姐快去睡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殿下今日估是无眠了。”
我回顾他的眸目,在夜空中黑亮闪烁,刚想回言,却见张玉也从帐中应声而出,见我微微行礼,然后道:“我们先且退下,明天依殿下命行事吧。”
我向他微微作揖,因他年纪较长,并持重受人尊重,我不便与他相聊,但那晚,不知为何,仿佛冥冥之中,我知道了什么,我的手中是离开顺天之时长姐塞给我一瓶金丹,便奉与张玉:“闻得将军前日突围受伤,这是王妃殿下赐予小锦的妙药,请将军必要留下。”
张玉有些愣住,我听朱能道:“大哥,锦小姐一番好意,莫要辜负了。”
他有些感慨,接过我手中的丹犀瓶,笑道“劳小锦挂心,我的女儿,也不比你小多少岁数,今日看着小锦,竟是像看见自己已经长大的女儿。”
这下换我愣住,我第一次看见严肃如他月下微笑,似乎他不是那个冲杀战场的将军,而仅仅是一个新年伊始,想念小小女儿的父亲,我笑了,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夜之中,我从不知道,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与我相见,纵然是力拼生死,成全了他一世的天资,也换回了身后子孙数世的英明。
第二日,殿下亲率蒙古骑兵冲击南军,却再度身陷重围,我在营中守着,看见薛斌仓皇跳下马来,与朱能道:“殿陷重围,张将军已去驰援,请士弘快快前去!”
我经历战争,知战事紧张,但靖难以来,从未见到如此危急时刻,朱能转头看我道:“锦小姐保重,我自去救得殿下。”
我握住他的手道:“无论如何,请将殿下带回”却实在忍不住,早已泪如雨下。
朱能反握我手:“锦小姐放心,有张将军与我在,就算拼掉性命,也会将殿下安全带回。”
我看着朱能绝尘而去,不由地心神崩溃,伏于帐中,大哭起来。
未过两个时辰,远远有先哨来报,我心神不宁,三保极力奔跑至我身前:“锦小姐,锦小姐。”
“殿下如何?”我抓住他的衣襟,连忙问道。
“殿入陷阱,幸而朱能前去驰援及时,未曾有伤,安稳退回,只是,只是……”三保说着说着,竟然拭泪痛哭起来。
我着急道:“好好说话,哭什么,只是怎么了?”
“张玉将军再去支援,欲救得殿下,正赶上南军援军已到,他力战数十回合,他,他身亡了!”三保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踉跄了,他是燕地仅次于殿下的统帅,是燕军的主心骨,更是殿下并肩而战的伙伴,是他的肱骨至交,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与亲人,我抬起头来,看见朱棣前军缓缓退回帐中,我不敢看他的神情,也不敢抬头,只是不住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