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日里,我便过着一种无比废柴的生活。
采茶,泡茶,饮茶,洗茶具,从日升到日落,从屋前到小巷口。而羿洛见天地就一个姿势,翘着二郎腿,斜卧着软榻,执一杯茶,浅尝辄止。每每饮尽,他必得轻飘飘招手,娇滴滴道:“那个谁,帮我饮上。”
我气得肺直冒烟。
然而,除了暗地里用眼神模拟出两把“咻咻”直飞的小金刀聊解愤意之外,我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他说这是凤尾山最初的教养法则,以茶修身养性,以水陶冶情操。
难得他还想起有教养这回事,只是我搜肠刮肚地想,也想不起有哪座仙山哪座岛屿是这样埋汰人的。
连日来,因事必躬亲,身上各处无一不透着茶味,倒也是神清气爽。只是每次入睡前,羿洛必端予我一碗黑漆漆的汤汁,央我饮下,还说是安神补脑活血化瘀的良方。
这样的狗屁话我自是不信的,上次他给穆青的药膏抹得我全身鸡皮疙瘩似黑炭的事,令我是想忘也不敢忘的。由此,他夜夜都黑着脸携着寒气而来,然后撬开我紧闭的牙关直往肚子里灌。有时候,我受不住了,自然青筋爆出手舞足蹈,隔三岔四的,羿洛的脸上必得是青紫交错,好不惨烈,愣是在那双秀致的剑眉上,拧出三两撮黑线。
我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唯恐为此而触犯七出之罪,只得咬咬牙同他约法三章,即他不许灌我,我不准掐他,按时乖乖饮下,相安无事。
后来的一天晚上,他说有事得回去一趟。临走时,仍雷打不动地当着我的面,重重扔下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然后,一拂袖,扬长而去。
于是,老虎不在猴子称霸,我理所应当地四仰八叉在床上,捧着那本《天宫神君兵器谱》,看得我激情澎湃,心旷神怡。尤其是盘古的开天斧,简直开一代神使的先河。我越看越觉得很像我当年砸天钟的斧刃。
然后,我就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
这个梦很短,只不过是一身白衣的杜殷立在一个山口,如丧考妣地对我说:“别去凤尾山。”
他拉着我的手,神情哀婉。我想,这个梦福利还真不赖,连我以往揩不到的油都主动让我揩上了。这个光荣的时刻,历史都不肯放过我。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模他的脸,可就在触及那一刹那,我竟然什么感觉都没有,木木的,就像是看着一位经久不见却又无关紧要的故人。
我想要开口问他为什么,但一直张着嘴出不了声。然后,又是一刹那,一阵狂风卷石扫过,地上只留着一具头骨。那头骨,赫然架着块锋利的斧刃。那斧刃是半截的,开过光的。
“啊——”我惊叫着醒来,抚着额头,汗涔涔一片,摁着脉搏,心有余悸中。腕上念珠,晶莹剔透,地上,一团漆黑的药汁,不远处,是碎裂的瓦片。♀
我头痛欲裂,自知祸闯大了,模着书页,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好碎片,抱着一筐子的灵芝去了集市。店家不识货,走了三处愣说我这是蘑菇不是灵芝。我气不打一处来,长这么大,见过商家坑蒙拐骗的,可还没见过这么不辨菽麦指鹿为马的。我没办法,只得当街甩卖,然后我便又遇上了宋哲家的那位女乃油小军师。此时,他正勾搭着路上的美女,一身锦衣华服。我拍他肩膀的时候,他一蹦三丈高。
“蔷薇姬?”他瞪大眼睛,好像见了鬼似的。
我对这称呼本来就有阴影,于是干鼓着嘴巴,没理他。
“对了,你不是搁大牢里蹲着呢么?”
额,敢情这货好像还没发现羿洛搁天牢放了一把火嘞。
我摆摆手,胡扯八道:“别提了,我们家小羿嫌天牢风水不好,大碍我吹弹可破的肌肤,于是便挖了个地道。”
这声小羿我唤得是百转千回绕梁而不绝,倒也是真不怕往后大了舌头闪了腰。
我接着又补了一句:“洞口正对着护城河西呢,报告了没准有赏哦。”
他眼中精光直线,半晌才迟疑:“你没骗我?”
我说:“我又没吃饱。”
“几个意思?”
我恨铁不成钢:“人只有吃饱了才没事找事做啊。”
他又问:“那你需要什么?”
我举起筐子,道:“以物换物。”
他惊讶:“你缺钱?”
我摇摇头,攥紧他的衣领,一脸狡黠:“你猜,我要怎样才能顺利扒了——你这身衣服?”
扒掉女乃油小生的衣服,是在一个巷子里进行的。
扒完之后,他**着身子蹲在箩筐里,并丢给我一张纸条,殷切地央我去二井巷十八号寻一位赵嬷嬷。我满口答应,抱着一摞子衣服出了巷口,来到了护城河上,边吹着哨子,边朝河中扔了纸条和他的亵衣。
笨得跟驴似的,还要讨功绩,傻子才会把洞开到护城河呢。
“你在干什么?”清冷的嗓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我心中咯噔一跳,脖子都僵了:“殿殿下。”
他走到我跟前,远眺着河面,皱着眉头道:“鬼鬼祟祟的,你是搁这抛尸呢,还是怎的?”
我笑道:“呵呵呵,那哪能啊”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昨晚没睡好?”
我有种做贼心虚的恐惧:“还不错”
“还不错?那这又是什么?”他摊开手,手心里,是一团药渣和一块瓦片。
我脑袋里有根弦断了。这这这,今天清晨我不是才扔进茅坑的么?难不成他他他他还能从茅坑中捡出来不是,这都什么人啊!
“你别用那种嫌恶的眼神瞪我,我是从你床底下捡的。♀”
我依然牙齿打颤。
“你也别摆出那一副吃了大便的表情,我没那么变态。”然后又补了一句,“我是让小二蹲着捡的。”
他的发丝经河风吹起,轻飘飘拂过他的面颊,有一缕甚至被他不小心含在唇边。他好像特别懊恼这些,忙不迭丢了手上的东西,便去弄他那倒霉催的发。等到河中涟漪不见,他仍没弄好,反倒是愈发起结了。风一吹,则更乱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他一呵斥,我立马收起嘴角的笑意,矫健地跑了过去。
“你怎么还不动手!”见我还杵着,他又狠瞪我。
“我又够不着!”我气急了吼他,哪有人这么存心往别人伤口上撒盐的?他一八尺男儿,至于眼睛都是往后面长的么?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就弯下了腰,我站在他身前,迟迟不敢动手。
“你又怎么了?”他显然不耐烦了。
“等等,我先去洗个手。”说着,我就准备攀着栏杆,跳了下去。
他猛地拉住我的手:“不用了,我不嫌你脏。”
于是,徐徐晨风下,东方初日初升,我的一双脏兮兮的凤爪子不可思议地挠上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凤毛。
我搓搓手,心花怒放。
我从没有哪次能这么近地抚模他的发。以前不知道,现在才发现,他的发色是黑里泛红的那种。这样的发色其实也不特殊,难就难在要怎么弄出层次,既不能凌乱,又不能太齐整,否则就有不伦不类之嫌。但我今次要做的,只不过是将乱发顺服,再拢上去罢了。
翠玉簪取下时,我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是一硬一软的两种声音相互激荡着。
“尧光山的最后一块片玉,本座凭什么要给你?”
“那您要怎样?”
“打赢本座——或是,杀了我。”
硬的,是清冷凄厉的女声。软的,是糯糯的童音。
我定了定神,鬼使神差地问羿洛:“殿下,能不能将这个簪子赠予小仙?”
“胡说什么呢你,”他浅笑着直起身子,不动声色间已夺回了簪,掌在手中把玩,唇角眉梢处全是怡然自得踌躇满志,“单这上面的片玉,我就给人当了一万年的肉靶子,金贵着呢。”
我心中怪不是滋味的,只简简单单地“哦”了声。
他簪发的动作稍顿,一脸古怪地盯着我。我吓了一跳,赶忙将那女乃油小生的衣服献上。
“殿下,看在我决策千里殚精竭虑的份上,您就笑纳了呗。”
他皱着眉头,随意地翻了翻衣服的内里。
“这就是你那一筐蘑菇换回来的东西?不错,还挺长记性的,”他笑着看我,却冷冰冰地扔下,“但你为什么会以为我肯穿别人的?喏,瞧这一身的汗味,真脏。”
“喂!”我拾起衣服,跟在他后面。
“怎么了?”他回头。
“您是不是一直就知道?”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刚出了峄皋山,我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你的宝贝。”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笑了,专注地凝望着河边,声音飘飘忽忽的,“或许是因为好玩吧……”
“砰——”我气得将衣服一摞子砸向他那张惹人嫌的脸,怒吼一声:“那我还真得谢谢您嘞!”
“不、客、气。”他闲闲地撇开脸正巧躲过,随之拢起耳边的发,绝尘而去。
那一件白衫,漂浮于河上,顺流而下。我摇摇头,略微伤神地跟上他的步子。
三日之后,我们顺利地到达了凤尾山。
古人云,所谓大事,必得讲究个前因后果,遂足以运筹帷幄。
此事的前因是,某日的清晨,晏源倚着洞开的房门,面无表情地来了句:“池少爷快被阉了。”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以致于我以为他说的其实应该是:“昨天吃菜咸了,嗓子疼。”
我张大嘴呆愣着,一动不动。
关键是,我明明记得羿洛是在隔壁间的?
“哐珰”一声,大红的身影从我眼前飘忽忽落下。我回头仰望着有些受力变形的房梁,汗噌噌地往外淌。
“他这都快阉了,你还来这儿干什么?”
羿洛的语气中有些薄怒,看得出他对辛池这个族孙倒挺在乎的,虽然他在乎的点不是特别正常。
“小仙不敢。昨夜,比翼族公主强占了池少爷的身子。具体细节,小仙也不太明了。今早二人一言不和,相继开战,公主拿着匕首便扬言要砍了池少爷那处。再者,小仙离山时,碰巧杜鹃黄鹂二族的公主亦抬着花轿提亲。长老们自顾不暇焦头烂额,遂央小仙恳请殿下回去,主持大局。”
晏源这一番话将我同羿洛都打击得不小。难得有件事晏源能够舌灿莲花娓娓而谈,情节饱满评论中肯,原想此处应该掌声阵阵,但看着羿洛抽搐的嘴角,我想想还是算了吧,别再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了。
再说那辛池,他也未免太太太太招蜂引蝶了吧。我还没过门呢,就养出了这么些个花花草草,不是存心往我身泼墨么?
难不成,我这过门,做的还不是正室,是小三?而且,以后还会是个小三智斗正室最后荣登主母的的光荣血泪史?
念头如电光火花,噌噌不停,晏源那厢更是唧唧复唧唧。
“长老们还说,几十万年凤尾山才出了一只池少爷这样会折腾的幺蛾子,他们觉得此等成绩,愧对列祖列宗,巴不得剜心谢罪。”
说完,晏源稍稍退后,神情木得都可以插上桃木拿去辟邪了。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他是在笑。
“后面的话,不像是长老们会说的。”半晌,羿洛浅笑着开口。
“殿下圣明。长老们确实什么也没说,”晏源木着脸,从衣袖中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道,“这是小仙从长老议事厅偷回来的部分草案。殿下,请笑纳。”
“哦?”羿洛接过书册时,还淡淡瞥了眼晏源,随后满含兴味地将之扔给我,笑道,“读一段给我听听。”
我吐吐舌头,随意翻了翻密密麻麻的两页,差点咬了一截舌头下来。
“时间:德璋元年。地点:开皇大典。事由:王上着一身骚包红,引叹无数红颜星目。批注:1-喂!王上今天的发型谁梳的啊,怎么跟狗啃的似的?2-谁弄的咱就给谁磕头送礼去啊,好些年都没这么痛快了。3-就是就是,一群猪油蒙了心的,就没发现咱们王上的衣服都穿反了么?4-你穿的?3-嗯,手一时贱了。1、2、4-算你狠,走,咱请你泡三温暖去。”
“时间:德璋八万五千年。地点:凌霄殿。事由:王上被二公主夺去初吻,引无数红颜尽瞪目。批注:1-你们真以为,那是王上的初吻???2-我觉得,不是。3-同上。4-保持队形。”
我顿时汗流浃背,这这这哪里是什么劳什子的草案啊,分明就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吐槽集。
一股子敬意油然而生。
我抽空觑了下羿祖宗的表情,他仍是笑着,笑得跟朵盛开的蔷薇花似的:“怎么不读了?”
“我”这不废话么,读书也是消耗精力浪费口水的活儿好不?
他稍稍动了动手指头,书页哗啦闪过,便去了最后一页。
“喏,你试着读读这段。”
我硬着头皮,继续睁大有些惺忪的眼睛。
“时间:德璋十万年。地点:凤尾山第四号殿。事由:池少爷能否人道皆在此一战,且看且阻。批注:1-卧槽!那只比翼鸟手中的刀有没有消过毒啊?若消了毒,咱不如再借她一把淬了毒的。卧槽!你搬四个凳子做甚?2-站着看,腰酸。3-腰酸?你怎么又腰酸?2-思想不纯,滚粗。对了,你们以为昨日池少爷破处了么?3-面色红润有光泽。还有,昨夜谁下的药?你们谁谁啊?4-晏源下的。1、2、3-额,好狠”
这时候,我抬头觑了晏源一眼,他垂手而立,颊边难得带着点若隐若现的红晕。
“读完了么?”羿洛随意扫了晏源一眼,后者顺势低下了头。
我点点头,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那还等什么,既然长老们如此想念本宫。那咱们,就遂了他们的愿吧。”
真是恬不知耻,他们哪里有想念您老人家了?
只是当我停下来,望着他嘴角噙着的一丝微笑,不禁打了个冷颤儿。
“回山。”他一撩衣袍,凤鸾靴刹那间光芒四射,腾起一团白云,却有雷霆之势。
于是,凤尾山之行,前因已知,奈何后果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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