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二点过了,天冷得像要下雪,又逢年末,星暗月低,风掠过人的脸,像要揭去一层皮。♀潘书走出检察院的大门,一眼就看见有个黑影等在那里,高高瘦瘦,穿一件深色的长大衣。他拿着一支烟,深吸一下,红点就明亮一些。那一点红光,让潘书的心暖了起来。她快步走过去,扔下手里的包,把手伸进他的大衣里面,将他紧紧抱住,面孔贴在他胸前,一句话不说。
何谓扔下烟头,用大衣的衣襟把她包裹在身体里头,低头去吻她冰凉的脸颊。潘书仰面找到他的热唇,手沿着他的背直攀到他的肩头,发恨似的揪紧、吻住。两天前还温润的嘴唇,这时竟干裂起皮,磨在何谓的嘴上,的是他的心。何谓用舌尖替她湿润,用牙齿咬下爆皮,半搂半抱地拖着她到了车边,打开后车门,两人一起挤进车座上,潘书边呜咽边唤“何谓,何谓”,脸上早就湿了。
何谓低声问:“好些没有?我们回去吧。”
潘书点点头,就是不肯放手。
何谓掰开她的手,退出车去,关上门,又去捡起她的包,坐回车上,发动起车子,让车子暖一暖,回头看潘书,已经蜷起腿横卧在座位上,头枕在臂弯里,长发披在脸上。何谓问:“睡了两天还没睡够?听说你在里面一句话也不说,快比得上地下党了?”
潘书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开车。”
何谓说:“喳。”把车子开走。又说:“你住的房子被贴了封条,去我那里吧。我家你还没去过,正好过去检查一下卫生工作,看看单身汉是怎么过日子的。”
“闭嘴,话真多。”潘书说他。
何谓还在说:“看你平时狠三狠四的,怎么就经不起大风大浪呢?”
潘书大叫一声:“何谓,闭嘴。”
“喳。”何谓也大声答应。
到底潘书被逗得笑了,抬起头问:“你住哪里?”
“浦东。你们浦西人士是不是看不上眼?”
“那我们到海南去那次,你来接我,不是绕路了?”
何谓说:“没办法呀,谁让我喜欢你呢。”
“我到底哪里好,要你花这么多心思?”
何谓答不上来,半天才说:“我看中你风情万种,用黑暗无比的想象力,想你会怎样的勾引我。”
潘书不理他的调戏,自顾自说:“我这两天就想一个问题。”
何谓心一紧,问:“什么问题?”
“当一件事情好得不能再好,那它就一定是假的。姨夫对阿姨表面上不好吗?实际上他却过着双重生活。阿姨给我房子给我钱不好吗?结果让我进了检察院。你对我好得感天动地,不知后面又藏着什么目的。”潘书落寞地说。
“我看中你的身体。”何谓火冒三丈,“是不是所有结了婚的人都要去问问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有完没完?回到家里我就活剥了你。前几天我是好绣谅你刚死了阿姨,才不和你歪缠。今天你别想躲得过,你这两天吓我也吓够了,我一定要从你身上补回来。”
潘书呼一下坐起来,拍打前车座,“停车!”
何谓扭头怒视她,“想干什么?”
潘书忽然放软下来,攀着他右臂,似笑非笑地说:“去买套。”媚眼如丝,粉面含春。
何谓恨恨地看她一眼,放声大笑,“你不寻我开心,就过不得?”
“说不定这是将来我唯一的乐趣。”潘书说。
“这乐趣是寻我开心的唯一,还是买套的唯一?”
潘书笑嘻嘻地说:“你要为难我?我偏不让你如愿。我要是输给你,我就不姓潘。你想听是不是?那我就清清楚楚讲给你听。”把嘴凑在他耳边,“买套是寻开心的唯一乐趣。”
何谓说一句“不得了”,看见路边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马上停车,冲进去拿了只小盒子,付了钱又冲回来,把小盒子扔在副驾座上,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好在是深更半夜,浦东路宽车少,黄灯闪亮,车进了一处住宅小区,潘书还没看清是什么名称,就一晃而过。三转两转停在一幢高楼下,何谓下车拖了潘书就走。
潘书说:“包。”何谓返身拿包,潘书又说:“套。”何谓又回去拿小盒子。两个人挤挤挨挨地进了电梯间,一下子就老实了,像两个陌生人一样隔开一拳站着。
电梯停在九楼上,何谓拉着潘书往家去,说:“这里是麦克花园二十二号9楼903,你要记住,别忘了。”
“你当我幼儿园的小朋友?”潘书别转脸不敢看他,故意说些不关痛痒的话。
何谓打开房门,潘书踏进去,月兑下大衣扔在沙发上,哪里都不看,只说:“我要先洗澡。”
“事情真多。”何谓咕哝一声,领着她往主卧外面的卫生间去。
潘书关上门,问:“有什么穿的?”
“光着。”何谓答一句,还是去找了件干净浴袍,敲敲门,潘书打开一条缝接了,何谓在外面探头探脑向里张望。潘书索性开大点,让他看。何谓“切”一声,又走开了。潘书笑着关上,她刚把长发挽起,正挤牙膏准备刷牙。
卧室里,漆黑一片,潘书说:“何谓,你和多少女人做过?”
“闭嘴。”
“你不问我?”
“闭嘴。”
“你真粗鲁。”
“不,我很温柔。”
“对,因为你很丑。”
“不说话好不好?”
“好。”
很久都没人说话,然后何谓问:“看见什么了没有?”
“看见有烟花焰火在眼前绽放。”
“真有诗意。
“你呢?”
“我跌进了黑暗的深渊里。”
“真可怜。”
“不,是很满足。”
满足得就像疲劳过后泡在热水里,潘书深有同感。比起在北海的那两天的蜜月,这才是真正的蜜月。每天睡到自然醒,何谓会为她煮早餐,还包括午餐和晚餐。潘书自己不擅长煮食,煮一锅粥吃两三天,下粥的小菜不过是宁波人常吃的黄泥螺、糟麸,或是酱瓜腐乳,扁尖笋泡开撕细拌点麻油也算一餐,有时是速冻的水饺馄饨。何谓却会做无锡肉骨头、荠菜肉馅酿无锡油面筋、酒炙白米虾、清蒸白水鱼、面丈鱼炒蛋这些经典的无锡菜式。看着他在厨房忙碌,潘书就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她嬉皮笑脸地问他:“有没有觉得吃亏了?讨个老婆什么都不会做。让你这个大老板做厨师,觉不觉得委屈?”
“这你就说错了,大厨在法国可是高尚职业,不比银行经理差。”
“原来你梅花阁里的大厨都是银行经理的待遇?怪不得做的东西好吃。”
何谓切一片熟火腿喂进她嘴里,“只要你肯打下手,给我洗碗,我煮就我煮。”
“你天天在家里,不用去公司坐镇?”
“马上就放假了,本来事也不多。当老板和当伙计,这里头是有区别的。伙计要天天去坐着,老板就可以‘堂吃堂吃,荡荡吃吃’。不然为什么人人要做老板?”何谓把切好的火腿片重又放进冬瓜汤里,一滚就关火,“火腿冬瓜汤好了,端出去。”
潘书把汤端到餐厅里,回到厨房来盛饭,“为什么火腿要煮了之后再切,不是切了再煮?”
何谓再把一碟生煸草头炒好,和她在餐桌边坐下:“你尝尝不就知道了。”替她盛碗汤。
“我尝了还是不知道。”潘书挟起一片火腿放在他嘴里。
“要是一开始就切成薄片,味道就到汤里去了。大块煮,薄切片,汤里有了火腿的味道,火腿也不淡。两相得宜。”
潘书崇拜得要死:“你真能干。你还有什么不会?”
“生孩子不会。”何谓逗她。
“啊?你不会生孩子?”潘书以手抚胸,痛心地说:“那我们潘家岂不是要无后了?”
何谓笑着敲她一下,“吃饭吧,话真多。”
潘书拨了两口饭,又说:“赵薇薇有趟说她要是个男的,就把我娶回去供在家里,什么都不让我干,就陪她说说笑笑就好。你是不是也是这么个打算?”
“是,说得一点没错。”
潘书得意地说:“我是不是很会说笑话?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在一起后没那么针尖对麦芒了?”
“傻丫头。”何谓说她,“都在一起了,还斗什么?我要是跟别人一样被你一句话就说得张不开嘴,那还有什么希望?那些话都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说的。
潘书还在问:“你为了我,还下过什么功夫?饭都做得这么好,真是标准的上海男人,上海男人中的上海男人。”
“上海男人好像不是个夸人的名词?我是无锡男人。”何谓开玩笑,“我楼上开着餐厅,看也看会了,听也听会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做一条懒虫,吃粥都可以一吃几年,你还真成神仙了。”
潘书不服气,说:“吃粥有什么不好?苗条啊,你看我多苗条。”
“楚腰纤细掌中轻。”何谓十分赞同,把手放在她腰上,伸进毛衣里,前前后后模一圈,手就有些不老实了。
“痒。”潘书被他模得发痒,吃吃地笑,然后做出一个十分讨好的表情,“下午陪我去买衣服吧,我都没衣服换了。”潘书的衣服都留在自己家里,没有拿出来,这两天内衣都是头天晚上洗了,放在烘干机里烘干,第二天又拿出来穿。高级内衣不能烘,烘了两次,都快没样子了。“不但没衣服,还没钱。”又加一句。
“女人的衣服,我又不懂,去干什么?”话虽这么说,还是陪她去了。
在正大广场一挑挑了一下午,何谓开始还陪着,后来只肯在店门口等。潘书买了好几套颜色娇女敕的内衣,镶蕾丝花边的、绣玫瑰花苞的、美丽诱人的,手掌大一块布要好几百,光内衣就花了几千元,神秘兮兮地笑着,挽着何谓的臂弯说:“这下你大大的破财了。”
又去买了睡衣浴袍,毛衣长裤,一件短外套,然后看中一件模特儿身上的酒红色羊毛长大衣,长X型,小立领,暗门襟暗插线袋,样式又大方又经典,手感也好。潘书模了又模,爱不释手。何谓说喜欢就买下来,潘书脸色暗了暗,说:“华姨……”
何谓截口道:“你是新娘子,就该穿红的。再说,今天是除夕,明天是春节。新年不穿红的,难道要穿黑的?”让店员把大衣包了。潘书在他脸上亲一下,就在人来人往的时装店里。
把东西都放进车厢里,两人去吃年夜饭。哪里的饭店都是爆满,都没有空位。何谓自己的梅花阁早就订出去了,两人也不想过浦西去,来来回回的浪费时间。打了十几个电话,才有一家相熟的西餐厅的领班答应挤出一张桌子,不过也在九点以后了。
潘书饿得受不住,去超市买了巧克力,两人坐在车里吃,何谓在剥榛子。剥出来,一粒塞进潘书的嘴里,一粒放在自己嘴里。潘书说:“我这是榛仁巧克力,这么大粒的榛仁,美得很美得很。”
何谓说:“我倒从来没想到过吃个饭这么困难。”
“要不我开家餐厅吧。我看餐厅的生意都不错,只要菜好,不愁没有客人。”潘书说。
“你不是说在家做贤妻良母,准备要宝宝吗?”
“我还说去束河开客栈呢,想想不行吗?”
“民政局初四上班,我们一早就去吧。你身份证在哪里?不要说在家里,搞得不好我又要去撬门。这次可不光是撬门这么简单了,还是偷拆封条。这可是犯罪。”何谓笑。
潘书摇头,“你就佩服我吧。身份证在我包里。”
“你带在身边是为了随时搭飞机潜逃国外?”何谓剥出一粒,吹吹浮皮,放在她嘴边。
潘书张嘴噙了,“那天我不是上公司转让的吗?我想身份证带在身边,说不定要公证什么的,省得多跑一趟了。”
“真够聪明的。”何谓抱一抱她,“户口薄呢?”
“呀,我的户口页还在陈总的户头上。”潘书吐一下舌头,“看来我和他是撇不清关系了。”
“转到我的户口薄上来好不好?这样我的名下也有兵了,不是光杆司令一个。”
“那当然,你当我愿意和他放在一起啊。他已经有了新太太,还有两个儿子,人家是一家人了。你说那两个男孩和我有什么关系没有?他们管我叫什么?”
“表姐。”
“其实我还真的有点想见见这两个男孩,双胞胎男孩,才三岁,圆嘟嘟的脸,胖手胖脚,走路跌跌撞撞,会叫人会说话了。想想都可爱得不得了。”潘书有些向往。
何谓揽紧她说:“自己生。”
潘书想一想说:“再过些时候吧,我这件事还不知怎么定性呢。”
“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何谓心痛地说:“陈总怕是难保,就算补上税款,罪名也难逃,怕是要有个三四年了。”
“两个男孩子怪可怜的,这么小,就要见不到爸爸了。陈总都五十六了,出来就六十了。也真是,这么大把年纪,生什么孩子。等孩子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他都快八十岁了,不知是叫爸爸好呢,还是叫爷爷好。”潘书说着,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何谓赶紧说:“所以我说咱们也生一个,不要等到八十岁时,看着儿子不知是叫爸爸好还是叫爷爷好。何苦为难咱们儿子。”
潘书笑死,“我离八十岁还早得很,你这是纯粹的杞人忧天。”
“是,还有五十年。”
何谓想,如果今后五十年都是这样的日子,那还有什么可苛求的?
吃过年夜饭出来,已经快十一点半了,四处都是放鞭炮的噼啪声,震得人没地方躲。潘书低头四处找东西,何谓问:“找什么?火星溅着了?”
潘书说:“不见了一只手套,大概是掉了餐厅里了。”
何谓把她那只光着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放进大衣口袋里,两人沿着东方路走,忽见会议中心那边有烟花升起,“卜”一下爆开来,化作满天星雨。路上的人“哗”一声欢呼起来,都往那边跑去。
礼花弹一枚又一枚地燃放,焰火照得半天一片光华灿烂,霎时姹紫嫣红开遍了漆黑的冬季夜空。接着各家居民楼前点响一千响五百响的长辫子电光炮,噼噼啪啪炸成一片,一只只高升也“呯——嘭”“呯——嘭”地震得人耳聋。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型焰火在也楼前空地上燃放。有一处干草地烧了起来,马上有人端了一面盆水来烧熄,放的人烧的人看的人都没有一点惊慌。
一地的碎纸屑,空气里都是硫磺的味道。但所有的人都是兴高采烈的,笑嘻嘻烧去霉运,迎来新年。
潘书把耳朵捂住,把头埋在何谓的衣服里。
何谓用大衣包着她,在她耳边问:“看到烟花了,嗯?”
潘书在嘴上从不吃亏,回应说:“在黑暗的深渊里。”
何谓大笑,“我们回家去,一起跌入黑暗的深渊里,再一起看烟花。”
到了年初四的早上,何谓等上班时间到了,便先打电话去民政局预约登记,问清要带的证件,然后刮胡子洗脸,对潘书说:“你去把我的身份证找出来,在书桌中间的抽屉里。”
潘书答应了,去书房找身份证。何谓吹着口哨,打着领带。等了一会儿不见潘书出来,便找了过去,问:“是不是找不到,我来吧。”却见潘书坐在书桌前,双手捂着脸,听见他进来,用的声音说:“我就知道,当什么事情好得不像真的,它就不是真的。”
何谓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却知道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走过去,轻轻问道:“书?”
潘书抬起头,泪流满面,“你这个傻子,你要瞒就瞒到底,就要把所有的证据全部销毁,你留着它做什么呢?这下我该怎么办?”
何谓看见她面前放着的是两张身份证。一张是绿底网纹的一代证,一张是的白色的第二代证。二代证上住址是写的这里,麦克花园,姓名是写的何谓。但他和公安局关系好,人家没收他的一代证就把二代证给他了。那张一代证上姓名是何卫国,住址是威海路张家花园十一弄3号。
何谓闭一闭眼睛,鼓起勇气过去,把她的头揽进怀里,说:“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原谅我,我们可以做天下最幸福的夫妻,一是不原谅,那我们两人都会活在真正的黑暗深渊里。”
潘书抱紧他的腰,说:“你太残忍了,把这个选择让我来做。你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做到,怎么能要求我眨个眼睛就行?”
“书,让我用以后的五十年来弥补我的过错,让我做你的奴隶,只用一个‘喳’字就够用了。”
“你不要再说这个笑话了,你也不该叫我‘书’。”潘书放开他,站起来,“我该走了。可现在我能走到哪里去?我没有家,没有房子。”
何谓抱住她,“不要走,留下来,我来照顾你。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得到你,你可以相信我是真心的。”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时接受不来。”挣月兑何谓的手臂,拿起自己的包,披上原来黑色的大衣,走到大门边。
何谓叫住她,“书。”
“侬叫我啥?”潘书扭转身子看着他,用上海话说。
“襻襻头。”何谓也用上海话叫她。
何谓说过自己是无锡人,上海话说得不地道。但这“襻襻头”三个字,却是标标准准的上海话发音。“襻”字的发音极为刁钻,不是从小说惯了的,是说不好“襻襻头”三个字的。
潘书一笑,“没想到介许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我叫啥格小名。”穿上鞋,打开门,离开了何谓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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