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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记得这支口琴吗?”

将军淡然地瞥了一眼:“不记得了。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

她突然对他的回答感到愤怒。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把一切都轻易地一笔勾销?

“一九四一年,你负伤到了上海,住在杨慈严医生家,是吗?”她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了。

“是的。”

“那么您记得杨慈严的女儿杨泸吗?”她提高了嗓门。

“记得。”

“您曾经送她这支口琴,您记得吗?”

他没有回答。他垂下了眼帘,好像在某种忏悔中。但她对他不肯承认还是感到委屈,她突兀地问: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有一个女儿的?”

显然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这样问他,他吃惊地看着她。她对自己突然问出这句话也很吃惊,她没想过这么问他,也许是被他的态度激怒了。

“你在延安结婚的时候知道这件事吗?”她有些激动,口气越来越像是在责问了。

“……”

“你爱她吗?”她预感到今天的谈话也许将会毫无结果。

“……”

“你爱过她吗?”她不放过他,今天豁出去了。

这时,将军抬起头,显得有点儿恼。他说:“对一个革命者而言,个人情感不值一提。”

说这句话时,将军的目光露出坚定的神色,好像他在回顾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来不曾遗憾过。这种神情伤害了杨小翼脆弱的自尊,她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拒之门外。这可能同她“心无挂碍”有关。说“心无挂碍”当然比较夸张,但同过去比,她的盼望、她的**是明显减少了。她不再指望自己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改变,她承认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已经逝去,未来的日子是可以预见的。她记得有一次,她曾同刘世军讨论过在何处终老的问题。她说,我死的时候,希望谁都不要知道,我会找一个阳光照得到的山谷,然后躺下长眠。刘世军笑道,那时候,你恐怕老得走不动了,你怎么去山谷呢?

就在杨小翼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深更半夜的,谁会打电话来呢?她赶忙接起电话。是尹南方打来的,尹南方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声音说:

“他走了,一分钟前。”

她马上意识到这个“他”指谁。

她没说一句话。她不知该说什么。电话两头是长时间的沉默。好久,尹南方说:

“如果你认为需要的话,可以来看看他,他马上会被转往吊唁厅。一切随你。”

她说:“好的。”

那一夜,杨小翼再也没有睡着。对于将军的死,她没有吃惊,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将军病危的消息已不止一次传出了。迈入老境后,杨小翼对生命的苍茫深有感触,她偶尔也有过去看望将军的念头,毕竟他是她的来处,人至将死,一定孤单。但她最终断绝了这个想念,既然已发誓此生不再见他,为何要破了自己的誓言呢?再说,去了对他的病情或是心灵又会有什么好处呢?事实上,她也很难面对他,她想象不出面对他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会做出什么举动。她害怕再见到他。

现在,他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有另一个世界的话。这是人的必然归途。人来到这世界时,完全是不由自主,没有自我意志,糊里糊涂降生,被抛入时间的某段之中,受到这一时段的潮流裹挟,在其中沉浮,然后淡出时间之外,进入永恒的空虚之中。有时候杨小翼会想,如果将军活在另一个时代会是什么样子呢?那肯定是另一番面目,也许是个风流倜傥、在花前月下吟诗作乐的文人雅士。他身上是有这样的潜质的,谁知道呢?

杨小翼完全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思考将军的死,好像将军仅仅是她的研究对象。后来,她想,既然我是他的一个研究者,我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不能以超月兑的心态去最后看一看他呢?她决定去。

杨小翼是追悼会那天去的。她特意穿了一套黑色的西服。这套西服是一次学术会议的礼品,她从没穿过,要是没有这个葬礼她也许永远不会穿它。

那天,悼念大厅里放着摧肝裂肺的哀乐,到处都是高官显要和他们送的花圈。将军躺在鲜花丛中,身上覆盖着**党旗,面容消瘦。将军遗体的左边则是家族成员的位置:站在最前面的是将军夫人周楠阿姨,她神色庄严而悲伤,显得大气通达;尹南方在母亲身边,他坐在轮椅上,表情里有一种恶狠狠的冷漠,这种漠不关心的神态在追悼会现场显得非常突兀;再左边是尹南方的媳妇,这个漂亮的女演员此刻神情无比哀戚;另外几位应该是将军或是周楠阿姨的旁系亲属,杨小翼不认识。

她淹没在大厅的人群中。

瞻仰遗体活动结束,追悼会正式开始了,党和国家领导人致悼词。悼词称将军为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基调恢弘,用词讲究。杨小翼没有专心聆听,她注视着将军的遗体。周围一直有轻微的抽泣声,那可能是受过将军恩泽的人们发自内心的悲痛。悼词致毕,官员们根据级别高低,分别到将军的遗体前鞠躬致哀。刘伯伯也来参加葬礼,他也是八十多岁高龄了,脸上的表情已有些僵硬,不过目光依旧有神。刘伯伯颤颤巍巍地来到将军遗体前,差点儿跌倒。杨小翼以为能以旁观者的态度参加这个葬礼,事实上做不到。悲哀就在那一刻降临了,如此巨大,像漫过堤埂的洪水,没顶般地向她压迫过来,她顿觉这世界黑暗一片。她失声痛哭起来,哭得比谁都响亮。也许怕影响现场秩序,警卫人员礼貌地把她暂时请出了大厅。她泪眼蒙眬地回头向将军的遗体张望,瞥见尹南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她一直坐在大厅外的台阶上。她像是耗尽了元气,感到浑身疲软。她的视线掠过漫长的台阶,看到一个小女孩步履蹒跚地向她走来,好久她才认出那个女孩就是她自己。

追悼会结束后,周楠阿姨和尹南方来到她跟前。一切结束了,他们似乎松了口气。周楠阿姨客气地说,有什么事可随时找她。杨小翼说谢谢。

周楠阿姨先走了。尹南方看着他母亲的背影,说:

“老爷子临终前,母亲问他,你一生中经历了好几个女人,你最爱的是谁?你猜老爷子怎么回答?老爷子说:**。”

尹南方说这话时没有悲哀。他的悲哀,他的个人情感在跳楼的那一刹那已经全部消失了。他当做一个笑话在讲述,但她听了,感到非常难过,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尹南方拍了拍她的肩,表示理解。

“他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他说。

她摇摇头,说:

“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尹南方耸耸肩,说:“其实也很简单,认了又怎么啦?男子汉敢做敢当。他们这些所谓的革命家,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她无话可说。亲爱的尹南方,我的兄弟,这世上的事不像你的头脑想的那么简单。你简单得只剩下了不平。当然,我无权对你置评,我是你不幸的制造者,我这辈子都欠着你,在你面前,我低人三等。你怎么对我,我都接受。如果你需要,我会全然付出,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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