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天是个阴雨天,我外祖父从外面出诊回来,快到自己的诊所时不小心滑了一跤,引得街旁一家典当行门口避雨的人一阵大笑。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
我外祖父臊了,即兴吟了一首打油诗:“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滑倒江直子,笑死两旁牛。”
我外祖父在河州开诊所一向诚实守信,很得民心。但他脾性憨直、自信傲物,也得罪了不少人。
这家典当行的吴老板曾到他的诊所看病,因为收了一块钱的“脉理钱”(诊疗费),两人发生了争执。我外祖父收“脉理钱”一般视贫富而定,富者一块,贫者减半,实在看不起病的免收。
“江直子,你一个锅里做两样饭,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吴老板很是不服。
“圣人说君子济贫不济富,难道你吴老板拿不出这一块钱的脉理钱?”我外祖父知道吴老板做典当生意,暗地里坑蒙拐骗,欺贫凌弱,干了不少坏事,所以对他没啥好印象。
一句话,打了吴老板的嘴,他只好悻悻而归。
又有一次,吴老板家中老母得了急症,请我外祖父去诊治。可是治好之后,吴老板故意赖着不给脉理钱,我外祖父气不过,就雇人摘了吴老板典当行的牌号,拿到另一家典当行去典当,并说:“吴老板没钱看病,典了牌号还脉理钱。”吴老板急了,只得乖乖地付了脉理钱。
我外祖父在街上被滑倒时,吴老板正和一帮人站在店铺前闲谝。当他听到我外祖父吟诗骂人,觉得报复的机会来了,就喊:“拉抔屎还冒口气呢,这老东西把咱们比成畜牲,该不该教训?”
“尿脬打人,臊气难闻。”一伙人在吴老板的鼓动下,一下子围住了我外祖父。其中一个年轻人上前一把搡倒我外祖父,骂道:“你骂我们是畜牲,那你又是啥货,圣人在书上是这么教你的吗?”
“住手,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真不要皮脸。”正在这时,我祖父恰好路过这里,看不过上前拦挡。
“是衙门爷呀。”吴老板一看是保安队的王队长,赶紧斥散了那帮人。
我外祖父乘机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泥水,捡起药箱,走了。
“你看看这人,衙门爷给他解了围,连句谢话都没有,真是块生铁。♀”吴老板指着我外祖父的背影,忿忿不平。
“这老东西,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刚才动手打人的那个年轻人也骂道。
“到底是咋回事?”我祖父问吴老板。
吴老板便把我外祖父的所作所为添枝加叶地给我祖父述说了一遍。
我祖父听完,乐了。这个江直子做事倒是跟他有些相仿,不免有点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的感觉。
四十年代末,由于局势动荡,战乱不断,河州城物资匮乏,物价飞涨。我外祖父的诊所也因为进不到药材而被迫关门。我外祖父平时没多少积蓄,没出几个月,生活陷入困顿。一天,他将开诊所时的一些家什拿到典当行典得四百万法币去买面粉,可到了粮行一看,一袋面粉涨到了五百万。无奈,他又回家找了些衣物典当。等他凑够了五百万去买面粉时,一袋面粉又涨到了七百万。他只得求情下话,买了多半袋。可不料想回家途中不小心被一帮饥民抢了。
“唉,屋漏偏遇连夜雨,这可咋活命哩。”我外祖父一坐在巷口,没了主意。
“这不是江先生吗?”
我外祖父抬头一看,是上次给他解了围的王队长,赶紧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几天因为城里混乱,我祖父奉命巡街。刚才有个路人报告说前面巷子里有人抢劫,便带人追了过来。
“世风日下,民不聊生呀。”我外祖父心里一阵酸楚,不禁抱怨起来。
“人要是饿急了,天王老子也没办法。江先生,你想开些,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祖父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块大洋,塞到我外祖父手里。
“无功不受禄,我江某人从来不受无来由的嗟来之食。”
“嗨,江先生,人是铁饭是钢。都到这份上了,还讲啥斯文。”
就这样,我祖父和我外祖父一来二去,成了患难之交。
我外祖父读了半辈子书,直到中年才结婚成家。就在他结婚后的第二年,妻子因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女儿。女儿长到十五、六时,已出落得眉清目秀,我外祖父视如掌上明珠。
我祖父在我外祖父家里见了江家姑娘后,颇为喜欢,便打算给我还在中学读书的父亲订亲。♀
原本,我外祖父对我祖父这样的人家是瞧不起的,但见我祖父行侠仗义,热情豪爽,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订亲那天,我祖父当着客人的面说:“今天,我和江先生结为儿女亲家,一个直子,一个烧子,正好,坐在一个板凳上,不打翘头。”
私下里却有人讥笑说:“怕是尿脬装进夜壶(尿壶)里,臭气相投。”
我父亲跟我母亲订亲后,我祖父资助我外祖父回乡在银川镇办起了学校。我祖父自任董事长,我外祖父任校长。后来,随着生源的增加,我祖父从河州城聘请两名教员,协助我外祖父教学,开设国文、童子军训练等课程。学生不分男女、民族、贫富一律平等,不收学费,免费提供教材,离校较远的学生由学校统一安排住宿。教员除免费提供食宿外,每月发六块大洋作薪金,每逢节假日或学生毕业时另有犒赏。建校不久,我外祖父还特意为学校作了一首校歌,流传至今:“黄河滚滚向东去,我居源头。西来积石势如龙,银川独秀。民族复兴,学术千秋,功德万世留。人文蔚起,思潮奔流,气腾昆仑丘。”
为了解决学校经费,我祖父又从自己的田产拨出几十亩上好耕地作为校田。为此,我祖父受到了河州行署文教委员会的嘉奖。
据老人们讲,现在的银川学校就是从原先我祖父创办的旧学堂改过来的。以前,学娃们上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拜万世师表孔圣人像。该到我上学的时候,孔圣人被当做封建罪孽垃圾样扫地出门,以前摆放孔子像的神龛上改贴了**像。每年新入学的学生都被老师带到那里,面对**像表决心:“请**老人家放心,我一定要遵照您的指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那时,五颜六色的标语和震耳欲聋的口号,风行于大大小小的街巷。一队队身上打满补丁、手中高扬着“语录”、情绪非常激昂的人群,风云般忽散忽聚。在我上银川学校的几年间,学校西头破旧不堪的操场上,时常有形形色色的黑五类分子被押进来,或是让他们低头认罪,或是让他们交代罪恶的历史。周围黑压压挤满了手执大刀长矛、山呼口号的人群,他们一个个斗志昂扬、义愤填膺,像是同那些黑五类分子有杀父之仇。这样的批斗会往往要持续好几个钟头,直到将那些批斗对象折腾得精疲力尽、奄奄一息为止。
在这里,我还亲眼目睹了王世红用火烧了我大伯的胡子。我祖父咋也不会想到,他当年花大价钱创办的开智明理的学校,竟有如此的妙用。
土改时,我家给定了个“地主”成份,有人劝我外祖父,王家倒了,赶紧退了这门亲,千万嫑把姑娘往火坑里推。而我外祖父却说:“王家就是个火坑也得跳,这是命中注定的。”后来,我祖父被枪毙了,但我外祖父还是执意将他的宝贝女儿嫁给了我父亲。
我母亲很能吃苦是在庄子里出了名的。母亲是小脚,却在庄里干着和男人一样的活儿。拔麦子翻地、种田背粪,样样都不离手。通常是干完了外面的活,还要回家忙家务。别的不说,光说每年拔麦子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我母亲从不回家吃饭,她把馍馍装在一个小布袋里,饿了咬一口干馍,然后把小布袋扔到前面,等麦子拔到小布袋跟前,再咬一口,再把小布袋扔到前面,继续拔麦子……
这已经成了全庄人教育后人的经典。
那一年,我家养的生猪被坍塌的圈墙砸折了腰。
父亲说,伤得太重,怕是活不成了,还是宰了吧。
我母亲央人把痛得半死不活的生猪宰了。
我们那里有个风俗,无论谁家杀了羊宰了猪,都要会客尝肉。
母亲说,把王世红也请来吧。
虽然我们两家有很深的过节,但他毕竟是西番庄的土皇上,杀猪吃肉咋能改下他呢。
我父亲迟疑了一会,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我。
我读懂了父亲的意思。
尽管我很不乐意,但我看父亲为难的样子,没有吭声,悄悄出了门去请王世红。
王世红家住在庄子的东头。我来到他家时,他正坐在廊檐坎上品茶。
“这不是老贡布家的世文嘛。你来做啥?”王世红瞪大眼睛,居高临下地审问我。
“我……”我有些局促不安。这倒不是因为我怕他,而是面对王世红这样的人,我心里很别扭。
“你到底有啥事?”王世红不耐烦了,没好气地吼道。
“我家杀了猪,我大请你去尝肉。”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吭出了这句话。
“这还了得。生猪不缴供销社,私自屠宰,这不是对社会主义统购统销政策的公然挑战嘛。”王世红一听,拍着桌子大叫起来。
那时候,公社有个规定,社员自养的生猪出栏后,一律上缴供销社。没有征得同意,不得私自屠宰。
我家的生猪是特殊情况,砸伤在前,屠宰在后。可王世红硬是要拿它做事。
他当即召集庄上的基干民兵,气势汹汹地闯入我家,不由分说把我父亲五花大绑。这还不算,他又独出心裁,找来一根尼纶绳拴了猪头,挂在我父亲的脖子上,满巷道游斗。
我父亲被押回家时,衣服上沾满了猪血,狼狈不堪。我母亲赶紧上前解开尼纶绳,把猪头从我父亲的脖子上卸了下来。当我母亲撩开我父亲的衣领一看,不禁失声哭了起来。
父亲的脖子被挂猪头的尼纶绳勒出了一道很深的血槽,鲜红的血还不住地往外渗着。怪不得我母亲卸猪头时,我父亲疼得嗷嗷直叫。
从那以后,我母亲再也没有养过猪。
我家“摘帽”后的那年春节,庄子里吆喝起了社火。
以前,我们那里每逢过年都要玩社火。文革开始后,这一风俗被一度封杀。我家摘了“地主”帽子的那年,西番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遇上了一个难得的好年景。过年的时候,由庄上的老者挑头,打算把搁了很多年的社火重新拾起来,红红火火过一个丰收年。
玩社火,首先要有社火头。社火头是社火队里拿事的,相当于社火队的领导班子,一般由庄上德高望重的老者组成。那年在物色人选的时候,大家将我父亲也选进了班子。
班子敲定之后,开始挨家挨户地指派“身子”(即演员),进行演练。
可是社火队刚刚演练没几天,王世红从河州城回家过年来了。王世红当时是河州市的副市长,是从西番庄走出去的大人物,所以有人积极提议把王世红选进班子当大拿事。
队长“老羊头”带头举双手:“也好,有大市长撑腰,咱们出乡耍起来就更有面子了。”于是他代表庄子去请王世红。
“听说你们把老贡布也选进了社火队的班子?”王世红见了“老羊头”,一脸的不高兴。
“这是大家选的。”“老羊头”吃不准王世红的心思,思谋了半晌,回答道。
“亏你还是十几年的老队长了,办事咋这么把不住稠稀。老贡布这样的人,能进班子嘛。”
“上面不是给摘帽了吗?”
“嗨,瞧你这觉悟。嫑看他老贡布摘了帽,但他骨子里还是地主。这是铁板钉钉的事,他休想翻身。”
从王世红家出来,“老羊头”立即召集会议,传达了王世红的指示。
就这样,我父亲被王世红轻轻一脚,踢出了社火队班子。我父亲回家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半夜,吐了一口血,这一病,便是半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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