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这个不经意间的发现感到不可思议,又独自坐了一会,起身准备回去工作。♀特展馆一楼是镇馆之宝厅,我出电梯的时候看见江昔走里面出来,笑容温婉地同我打招呼:“微生小姐你好。”
我不料她还没有走,也停下脚步,又不好说其实刚刚她和甄翕聊天的时候我在旁边偷听到了,而且他们之间的对话我也根本没听明白。只好笑着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笑着举起手里的相机说:“我来看看翠玉白菜。”
省博共有十八件镇馆之宝,每次只展出一件,每件展期三个月,前两天刚镇馆之宝厅里刚刚将展品换成了翠玉白菜。翠玉白菜顾名思义是用一整块玉雕成的白菜,造型栩栩如生,这也是省博建馆八十年来从不外借的一件藏品,珍贵非常。我随口问:“漂亮吗?”
她温声答:“隔得太远,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镇馆之宝的展示不同一般展品,起码隔着五米就要拦起警戒线,参观的游客根本不被允许靠近,只能看个大概的模样。我们并肩往外走,我感慨说:“这么大的一个展厅只为了一件展品,无数的灯光打在它们身上——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些文物很孤独,与这个尘世有遥不可及的距离。”
江昔低声说,似自言自语:“所以他才会找到归属感。”
我一时没听清她的话,问:“什么?”
她抿唇一笑:“没什么。”又望着我,柔声带笑,“微生小姐前两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没事就好。”顿了顿,十分郑重地对我,“请你和哥哥一定要幸福,我会看着你们的幸福。”
我说:“谢谢。”
她朝我颔首,然后转身告辞。温热的阳光投在博物馆广场上的每一片土地上,有风扬起她鹅黄色的裙摆,是一道纤细娇小的背影在我视野里渐渐远去。我不免觉得古怪,江昔似乎和我认识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季清让还是甄翕,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但未等我深想下去,老天爷就谄笑着宿命结下的果实摆在我面前,那时候我才明白,我们真的只是从彼此生命里涉水而过,这一段际遇,从头到尾,竟根本没有我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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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号,是我订婚的日子。
这日子是季家那边订的,据说是个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我对这个说辞其实没什么感想,毕竟从我女乃女乃那一辈开始,咱们家就不太信什么吉日或是忌日,唯一的例外算是我三姑姑,但女乃女乃出院这事,她还能有发言权,至于我订婚,压根没她什么事。
按季家的说辞,因为日子订的过于匆忙,加上季老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也没准备办得太热闹,一切从简,不过是请两家的亲戚外加一些朋友凑一块吃顿饭罢了。但我们家人数在那里,随便一个家庭聚会都能摆四桌,而能称得上是季家朋友的无不例外是各界要人,可见这订婚宴,也注定从简不起来。
我女乃女乃推辞说自己身体不便,当天的订婚宴不予出席,我们家没人敢提出异议,但我自从那天知道她和季老曾有这样的往事,不免心底添了一分介意,私下里寻了个时间问她缘故。
她淡淡地说:“你也不必多虑。”拉起我的手,语重心长地,“长笙,有些人一辈子爱很多人,有些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但未必就是后者值得赞扬。所谓人生在世,予己七分,予情三分,太长情的人注定伤之甚,你要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想起她曾写下的莫被情牵,虽并不很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订婚当天,季家送来十二件小礼,全依着古礼,表现得很是郑重,我妈和几个伯母、舅妈一起在家招呼客人,陆无双则陪我去美容院做头发。
做头发的时间有些长,陆无双在旁边玩着ipad,我接到季清让的电话,他的声音有隐隐的笑意,问我在干嘛。我照实回答,他那边顿了一会,才轻声说:“其实我有些紧张。”
我连忙说:“不紧张,不紧张,你可以唱自从有了两只蜈蚣放松一下。”
他失笑,反问:“三处跑调?”
我沉下脸,试图严肃地同他商量:“既明,黑历史这种东西是个人都有,咱们要学会面向未来,春暖花开,不要总拘泥于过去。”
挂电话之前他突然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咬字很轻,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儒雅,像春雨绵绵敲在我心上,一下子整个心都胀满了,开满了岁月长出的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在喜悦之余,竟然忘记六月里,桃花早已凋零殆尽。
挂上电话之后,陆无双从ipad后抬起头来,问我:“激动不激动?”
我说:“激动。”
她又问:“欢喜不欢喜?”
我说:“欢喜。”
她将ipad摔进沙发里,摇着头感叹:“唉,长笙,你都要订婚了,为什么我还是单身?”
“请叫我姑姑。”我说完后惊诧问她,“宅腐人生还需要谈恋爱?”
她诚恳地回答我:“有个人陪我一起看h漫也很好啊。”
我挑眉:“一起看**漫?你不怕他从此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她:“……”
无论如何,窗外阳光明媚,懒洋洋地投进我的眼睛里,午后的知了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这一切看上去都该很顺利。
做完头发后已是下午三点多,陆无双开车送我去平沙落,这样难订位置的一家饭店,季家能包下来作为今日订婚宴的主场,可见的确是权倾一方的名门。
还是三进三出的庭院深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重帘背后不闻丝竹之声,肃穆得很。眼前一片秀致风光,夕阳渐渐西沉,远处连绵山脉染上暮色余晖,似乎山顶有一座佛塔,隐在云里,看得并不很清楚。
客人陆续抵达,一切看上去虽不热闹喧嚣,但足够隆重。
订婚宴安排在五点半开始,但直至六点,我未能在苍翠竹林间看见季清让的身影。
两家的亲戚齐聚一堂,从一开始的其乐融融,到后来逐渐地失了耐心,我旁边围着同辈的哥哥姐姐,还有陆无双陆无瑕两姐妹,能看得出他们虽不曾当我的面说些什么,眼底已有怀疑神色。
我还勉强镇定,暗想一定是临时出了什么事,说不定被堵在半路了呢?毕竟s市是这样一座神奇的城市,两个小时能坐着高铁出省,两个小时也能爬不出三环。这样劝慰着自己,去打季清让的电话,却是关机。我不觉惶恐,满堂人影憧憧,耳边似乎有些议论言语,我却感觉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甚至还能面带笑容,心里唯一的念头是,原来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忽然想起来,大年初一我们的相亲会上,他也未曾现身,如今一来,算得上是个有始有终。
逃婚?可这不过算是个订婚宴,有意思,真有意思。
时间行至七点,似乎是有订婚宴取消的消息传来,隐约还说了些什么。我看见身边的季老一下子没受得住刺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无数的人涌上去,乱作一团,不一会120的急救车驶来,刺耳的鸣笛声响彻,我冷眼看着这一幕,心底觉得十分可笑。
不少人目光扫向我,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我坐在位置上没动,只是忍不住去掐虎口,告诫自己不要太失仪——看起来,今天这面子注定是保不住了,我该尽力留几分里子。
但我妈在一群宾客中间站起来,咬牙切齿地指责季怀慎:“季先生,你们季家这次,未免欺人太甚了!”在我印象里,我妈都是性格随和的人,甚至同我的相处也不像母女更像朋友。我从未见过她那样愤怒的模样,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一把拉过我的手,“我们微生家,再不济,再高攀不起你们季家,却也没到当众受辱至此的地步!长笙,我们走。”
突然有人拦住了我,面色虽有些仓惶,整个人还很镇定,语气也很客气:“长笙,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是季清让的母亲蒋俢宜。
我望着她面容姣好的脸,挣月兑开我妈的钳制,笑着说:“好,有些事情,您也的确该给我解释解释。”
我有太多的疑惑藏在心中,如果没有人给我个合理解释,我怕我会忍不住一把火烧了这家饭店,虽然我觉得季家人一点都不无辜,可这满园子的花花草草真是无辜。
但我也未曾想过,第一次和本该是未来婆婆的女人聊天,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从未觉得普洱茶这样苦。她看着我,半天才冒出一句:“长笙,你是一个好孩子。”
这开场白委实不怎么样。
我没有说话,着实已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声音有些颤抖:“长笙,你不要怪既明,他今天的确是有事情——我也是刚刚才收到消息,阿昔、阿昔她自杀了,现在在医院抢救。”
她这句话让我有些发懵,觉得江昔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自杀,又和今天这事有什么联系,但她接下来的话让我觉得更懵懂。她说:“阿昔这个孩子太傻了,她怎么能一句话不说就做出来这样的事情?偏偏还是选择今天!她不是说要看着既明幸福的吗,她这样做,有没有想过——”
我想起那天在特展馆外,江昔对我说祝我和季清让幸福,突然间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但又不是很肯定。连忙打断她,心底自我安慰着我绝不可能遇上这样狗血的剧本,我说:“季夫人,您别开玩笑,这年头广|电|总|局都不提倡兄妹恋和乱|伦这种事。”
话一出口,突然想起来第一次遇见季清照时,那个亭子里,他说过什么来着?
“可是我得说,你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leo的特殊嗜好可是乱|伦啊。”
季清照一贯轻佻慵懒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我蓦地一怔,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茶盏,觉得自己的人生居然能碰上这样的奇遇,我今天出门的时候怎么没去买张彩票?不求亿元大奖,可能五百万不成问题。
蒋俢宜摇头说:“不是的,微生小姐你听我说,其实这样的家丑,我真是不知道如何同你说。”想了想,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咬牙说,“阿昔并不是我哥的亲生女儿。”
我居然没有跳起来,反而是很平静地点头说:“哦,原来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剧本,不错,真不错。”
虽然我从未想过江昔和季清让之间可能有些什么,哪怕现在想起来也觉得难以置信,他们在我眼底就是兄妹,怎么会不是兄妹呢,这就等同在和我说奥巴马原来真是匹马!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那敢情从头到尾,我是个可耻的第三者?
那季清让是几个意思,被家里逼着不得不同我在一起,心爱的人寻死才确认了自己的真心?可我们从一开始就约定好了,不过是假订婚,若不是那天在山顶的别墅上发生的一切,就算是我先对他动了心,我们之间说到底也只能算是个交易。
为什么要予我承诺,再亲手打碎这承诺,仅仅是为了让我难堪吗?那我可真是谢谢他全家,他为了让我难堪付出的牺牲可是太大了,简直大发了!
蒋俢宜的声音打断我一派混乱的思绪,她摇头说:“不是的,既明对这件事也很困扰,我真是不知该如何启齿……”
困扰?我想起来江昔一直依赖季清让的样子,而季清让又对江昔百般照顾,可不见半分困扰的样子。先前我不过以为江昔顶多算是个兄控,而他们只是兄妹情深,如今看来,兄妹算不上,情深倒是真的。
我这样想着,捏紧手中茶盏,几乎要将它捏碎了,但还是尽力保持面上的冷静,耐着性子婉声对蒋俢宜说:“季夫人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她又看了我半天,才说:“长笙,有些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说,但既明这些年来一直很愧对阿昔。我希望你能体谅既明,你是个大度的女孩,一定会陪着他将这件事处理好,对吗?”
我没有接话,纯粹是因为觉得这一切太过可笑,无话可说。
见我沉默,蒋俢宜继续言辞恳切地劝我:“我知道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情,长笙你不能接受,但是这不过算是个意外,你才是我们季家认定的儿媳妇。何况订婚宴可以再办,你以后会是和既明携手一生的人,你应该懂得体谅他。”
携手一生?我心底在拼命冷笑,都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在全家人的面前,被季清让和江昔的所作所为狠狠一耳光甩在脸上,竟然还说我和他携手一生?
你怎么不说我会和释迦牟尼携手一生呢?
我想我的手大约在颤抖,因为盏里的茶汤有些洒在桌上,但我的语气还很平静地建议:“既然令公子同江昔江小姐两情相悦,季夫人答应不就是了,也是成全了一段美满姻缘。何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大家都难堪。”
“不是的,长笙,你不要误会,既明一直只将阿昔当初妹妹。何况他们纵然没有血缘关系,这也是家丑,他们如何可能在一起?”她连忙解释,接着自责说:“也怪我们,阿昔一直很懂事,本来父亲提起当年你我两家的婚约,我们以为这样阿昔就会死心,她也说好了会祝福既明的,我们怎么会想到,她竟然、竟然……”
我突然有些明白过来,我说只见过一次面,季老的心情可以理解,季怀慎和蒋俢宜怎么会对我这么满意,敢情并不是看中了我一口气喝掉四碗茶的豪爽,我不过是他们被逼无奈的选择,用来让江昔死心。
可是谁又能想到好好一副斗地主,本来你来我往,无论是出对子还是三带一,都要讲规矩,结果江昔直接四个二带出两张王,去寻死了呢?
这么一想,我原来也不过是这副扑克牌里的一张牌。同时也有些同情江昔了,得用这种方法来追求爱情?呵,也太可怜了,我整个人感动得真是除了冷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这个剧本是谁写的,我们出来谈谈人生可以吗?
蒋俢宜见我怔怔地不说话,突然起身,下一瞬就跪在了我面前,我呆滞地望着她的动作,没有反应。
“长笙,我知道你生气,可是现在父亲大约只会听你的话,如果你不去说情,父亲真的会打死既明的!”她眼底闪烁着泪光,哀求着,“我知道今天全是既明的错,是他没有考虑后果,给了你难堪,可是我就既明这样一个儿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能让一个惯来最是优雅从容的名媛夫人做出这样的举动,可见她对季清让今天的缺席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也心知肚明。
可是,她从头到尾不过只考虑了季清让同季家,我终于按捺不住,淡淡地打断她的话:“季夫人,您说的不错,您的确只有季清让一个儿子不假。可你想过没有,我的父母也就我这样一个女儿?”
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后果,令公子考虑过后果吗?您这样说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令公子今日将我一人丢在这家饭店,他的所作所为,究竟将我的颜面置于何地?将我父母的颜面置于何地?又将整个微生家的颜面置于何地?是否你们觉得你们季家的颜面已经没有了,所以我们微生家就要心甘情愿地陪着你们一起丢脸?那我问您,凭什么?”
我一连串的发问让她愣在原地,没有回答。
我将茶盏搁下起身:“季府名门,家丑都那样地精彩纷呈,微生家的确高攀不上,我回家一趟拿件东西,然后去见季爷爷,夫人您放心,我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然后我越过她,径直走了出去,外面满堂宾客尚未全部离开,见我出来,各种目光皆落在我身上。而我面带微笑,背脊挺得笔直,觉得脚下每一步路都是踩在自己碎了一地的颜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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