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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03-22

霍子清初见蔺相安的时候不过六岁,师父说他是个练武的奇才,对他很是宠爱,常常带着他下山四处见识。霍子清也不负他师父的期望,不到六岁轻功便已十分卓越,常常溜到山下,在各家各户的屋顶上跑来跑去,观察着底下行行色色的人。

一个烟雨朦胧的早晨,霍子清无意中跑过一处地方,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哭泣声,他也不知怎的就停下了脚步,小儿的哭喊、女人的抽泣,平常这类声音他也不是没听过,但他此刻却对那哭泣声产生了好奇。

是谁?是谁在哭?

霍子清翻过围墙来到后院,立即就被一股浓重的脂粉味熏得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抹了抹鼻子,抬眼看向忘忧楼的最顶层,哭泣声就是自那传出。他往常闲逛的时候也时常会经过这儿,看着男人们进进出出,女人们身着轻纱紫裳在门外拽住路过的男人的手,一些男人会大力推开女人,甩手走人,但也有些男人面上会露出让他不舒服的笑容,抱着女人进到里面去。霍子清那时候还弄不明白忘忧楼是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那不是个好地方,师父也告诫他万万不能接近这。可他今日还是来了,轻轻一跃便上到三楼,踩在檐上,透过窗户看到里边坐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背对着窗户在桌上做着什么,不时吸着鼻涕。

霍子清悄无声息地进到房里,来到桌边,这才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那是个少年,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活像金鱼的眼睛,鼻孔里流出两条又粗又白的鼻涕,两边嘴角快要垂到了下巴。

真丑啊……霍子清想。他看向桌上的东西,那是一堆写着字的碎纸片,少年一边哭着一边想要把碎纸片拼起来,霍子清拿起最近的一张纸片,念道:“杜仲?”

“喝!”少年吓得手一抖,刚拼好的图又散作一堆,他猛地站起,指着桌边的霍子清,“你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说完,他紧张地擦去脸上的鼻涕和眼泪。

霍子清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从窗户进来的呀。”

“这里可是三楼!”

“三楼又如何,五楼我也跳得上来。”

“跳?”少年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个字,打量着霍子清的衣着,豁然顿悟:“你是盘云山的弟子。”

“没错。”霍子清咧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笑起来,“我是盘云山吕铜门下大弟子霍子清!”他抓住一旁有他肩膀那么高的凳子,跳坐上去,两条小腿在空中摇来晃去。“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呃……这个嘛……”少年挠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两手叉腰说道:“我是盘山城第一神医蔺相安!”

“这么厉害——!”

“那当然!”蔺相安下巴抬得更高了。

“那你为什么会哭呢?”

蔺相安收起下巴,不好意思地看向霍子清,“你听到了呀?”

“嗯。”霍子清大大地点了下头,“所以我才会上来看看的,这些碎纸是怎么回事?”

“这些啊……”蔺相安捻起几张碎纸片,面容流露出惆怅,“这些是我学医的书,被我娘撕了,她说不喜欢我行医,说那赚不着钱,还不如待在这安安分分地帮姐姐们保养身体。”他说着吸了几下鼻子,坐下来,一只手放在桌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继续拼起桌上的纸片。

“所以你是为书哭啦?”

蔺相安抬起头,“是也不是,书的内容我都记得,撕了也无所谓,但我都16岁的人了,娘还把我关在这里,不许我出去,可我不出去的话又如何能行医呢,一想到我七老八十还被关在这里的情景就觉得可怕……”他说着又吸了几下鼻子。

霍子清同情地看着蔺相安,“那大哥哥你以后都要被关在这里吗?”

“怎么可能!”蔺相安拍案而起,“哭是一回事,服不服又是另一回事!我蔺相安可不是那么轻易屈服的人!”他说着卷起两边袖子,露出底下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在霍子清诧异的目光下抖了抖,说道:“这是青龙,这是白虎,你看得出来吗?”

一直受到严苛训练的霍子清又怎会不懂这些其实是身体遭受重击后留下的痕迹,但他确实看不出那哪里像青龙和白虎,所以他摇了摇,表示不像。

蔺相安倒是以为为自己身上的痕迹找到了好借口,骗过了这孩子,他从衣柜里掏出他藏好的绳子,来到窗边迅速打了个结,把绳子抛了出去。“看,这样我就能出去了。”

“顺着绳子爬下去吗?”霍子清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

“没错。”说罢,蔺相安便顺着绳子,像只猴儿般滑了下去,绳上绑了好几个结,让他每滑到一定距离就能踩在那结上,缓解手上的**感,待他终于落地,仰头望向趴在窗户边的霍子清,得意地问道“如何?”

“大哥哥你好聪明。”霍子清笑着,爬出窗户直直地跳了下来,平稳地落到目瞪口呆地蔺相安面前。

“我的女乃女乃呀!你这轻功也太好了!”蔺相安失声大叫,这才发现自己那点雕虫小技在这毛孩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霍子清露出纯真的笑容,小手抱拳道:“过奖过奖,大哥哥也很厉害呀,你明明不会轻功,却能想出这种方法逃出来。”

“那也是……”蔺相安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霍子清面前有了底气。

砰砰砰——

三楼突然传来巨大的敲门声。

“大哥哥,他们是不是要来捉你了?”

“是啊。”

“那你还不跑吗?”霍子清好奇地抬头望向蔺相安,后者的面上勾起狡诈的笑容,低头对他说道:“我可不是只有逃跑这招。”

砰!随着一声巨响,蔺相安的房门被撞开了,好几个大汉来到窗前,一低头就见到蔺相安和个小孩在底下。

“少爷,识相的话就赶快回来,你也不想再多挨几下棍子吧?”其中一个大汉恶声恶气地威胁道。

蔺相安做了个鬼脸:“有本事你来捉我呀?”

“敬酒不吃你吃罚酒是吧,有本事你呆在那不动!”

“我就在这,有胆量你们就爬下来啊?”蔺相安背过身,对着楼上的人拍了拍,拉下眼皮做了个鬼脸,这下可彻底激怒那名大汉了,他们逐一地顺着绳子爬出窗外,迫不及待想要将少年千刀万剐,反正就算把他弄死了老板娘也不会心疼。

就在他们爬到二楼的时候,蔺相安捡起地上的绳尾,高声叫道:“现在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接着,只见他手上微妙地转了个圈,使力,那绳子即刻就带着那几个大汉掉了下来,摔得这些大老爷们无不哀声痛呼。

“我、我饶不了你!”大汉滚在地上哭骂着。

“抓得到我再说吧!”蔺相安笑着,和霍子清一同翻到了围墙外边。

此刻,霍子清看向蔺相安的目光已然多了几分崇拜:“大哥哥,接下来你要去哪?”

“等等,先让我享受一会儿自由的感觉。”蔺相安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张开双手,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好了,接下来我要去行医。”

“行医?”

“哎,你要跟我去吗?”

“好啊。”

他们手牵着手,在这不大不小的城里穿行着,路过无数户人家,霍子清从未这样与人相处过,只觉得既新奇又有趣,蔺相安则在享受着这无拘无束的感觉。

“大夫,你终于来了!”老翁柱着拐杖,高兴得一张老脸都挤成了菊花。

“老丈,抱歉啊,今天遇着了点事,好不容易才月兑身。”

“没关系,来了就好,咦,这孩子是——?”

霍子清乖巧地行了个礼,清脆稚女敕的童音叫道:“老爷爷好。”

老翁和善地模了模霍子清的脑袋。“哎~乖孩子。”

蔺相安讪笑:“这是舍弟,老丈,还请带我去见尊夫人。”

一名老妪睡在床上,榻边坐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一见到蔺相安便立即站了起来,指着他叫嚷道:“爹,你说请大夫,我还以为请的是哪路神医,原来请的就是这么个货色啊,他年纪比我还小吧?”

老翁抬起拐杖狠敲了一下地面,怒喝道:“不可无礼,蔺大夫医术精湛,远近弛命,你爹我之前的顽疾便是被蔺大夫治好的,还不快上来赔罪!”

“呃,不用了,还是先治尊夫人的病要紧。”蔺相安看到那年轻人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不免有些胆颤,他可不想第一次见面就招人讨厌。

霍子清随着蔺相安走进房里,年轻人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这里怎么有个小孩?”

霍子清指着蔺相安张口答道:“我是他的弟弟。”

年轻人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这里不适合你待着,到院子里玩儿去。”

霍子清转身看向老翁:“老爷爷,我可以在这看着哥哥工作吗?我保证不会乱碰东西。”

老翁从这孩子进屋起就对他很是喜爱,也不管年轻人暴怒的脸,慈祥地模着霍子清脑袋,说道:“找张凳子坐下吧。”

蔺相安坐在床边,把了一会儿脉,又向老妪问了些问题,不久,他走出来,拿起桌上为他准备好的纸笔,写了几味药材,递给老翁,“尊夫人的症状是气虚阴亏,应补气——”

年轻人立即打断他:“这句话之前的几位大夫也这么说了。”

“住嘴!”老翁冲着年轻人大喝一声,但心里也生出疑虑,“蔺大夫,这之前的我们也请过几位大夫,吃过几副药,但拙荆的病不见好转,反而还加重了,这……”

蔺相安带着点儿得意笑道:“老丈请放心,我开的药跟前几位开的不尽相同,除了几味补气的药材外,我还加了一点巴豆。”

“你给我娘开巴豆!?”

“给我住嘴站好!”老翁的拐杖一下刺进年轻人鞋面,痛得那年轻人抓着脚趾,说不出话来。

蔺相安继续说道:“我方才问过尊夫人,她提及之前已经服了几副具有补气效用的药方,但凡事都有个度,人也一样,前几副药方光顾着补,却忘了一字——‘通’,这污秽之气长期积聚在尊夫人体内,自然是补再多也无用,是以,我在药方中加入了巴豆,只要尊夫人服过药后,将体内污秽尽数排出,如此便可通体舒畅,药到病除。”

“好!”房内突然响起喝彩声,三人朝那处望去,只见霍子清坐在凳上,拍声叫好。

拜别了公翁一家三口,蔺相安把霍子清扛在肩膀,掂量着兜里刚得到的银子,正好路过一个卖糖的小摊子,抬头问道:“小清子,要吃糖吗?”

“我不叫小清子,我叫霍子清。”

“好吧好吧,子清,要吃糖吗?大哥哥请你。”

霍子清摇摇头,蔺相安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也能想像出那张小脸皱起来的模样:“我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居然有不喜欢甜食的小孩,你可真奇怪。”

“比起糖来我更喜欢吃肉,师父也说过多吃肉能长得更高更快。”霍子清辩解道。

“哼,挑食的小鬼,我要去买花生糖吃。”

“你很喜欢吃花生糖?”

“花生糖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我当然喜欢吃!”

“那等我有钱了,天天都买花生糖给你吃。”

蔺相安扑哧一声笑出来,正欲再说几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找到他了!”

蔺相安与霍子清同时转头望去,之前落到地上的那几名大汉捂着追了过来。

“快跑!”霍子清喊道。

“不用你说。”蔺相安抓好肩上的两条不安分的小腿,转身拔腿就跑。

“追——!”大汉们见蔺相安逃跑,立刻加快了脚步。

蔺相安带着霍子清钻进狭长的巷子,穿过无人的羊肠小道。霍子清双手抱着蔺相安的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飞速掠过的风景,午后的阳光透过屋外晾晒的衣物洒在他们身上,皮肤带上火辣辣的灼热感。

当蔺相安跑到桥中央的时候,那原本被甩了几条街的大汉们竟突然出现在桥的两端,狰狞地笑着,堵住桥的两头朝蔺相安走去。

蔺相安也笑了,他淡定自若地爬到桥柱上,在周围人们震惊的目光中跳下桥去。霍子清两手不禁加大了抓着蔺相安的力度,一根手指正好戳进鼻孔里。

“好痛!”蔺相安叫着,摇摇晃晃地落到一条正好驶过桥底的小船上,在船夫的怒骂中扔出几块碎银子,那船夫才收住声,继续划船。

霍子清回头看向后边,大汉们站在桥上,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们,他转过头,崇拜地叫着:“大哥哥,你好厉害!”

“是啦是啦,你已经说过了,现在能把你的手指从我鼻孔里拿开吗?被撑大就不好看了。”蔺相安带着鼻音说道。

霍子清不好意思地笑着放开了手,欣赏起沿岸的风景。

正值紫荆树花开的季节,河道两边枝繁叶茂,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不时有几朵随着徐徐微风飘落到清澈见底的河面,河底下的鱼儿们围着花瓣戏耍游玩,船夫撑着船桨,唱起悠扬的山歌。

霍子清高高地骑在蔺相安脖子上,看着这幅美丽的画卷在他面前一一展开,未曾有过的感动充盈着他幼小的胸口。

“好美。”蔺相安感叹。

霍子清点点头,抱紧少年的脖子。“嗯,好美啊。”

从那时起,每隔一段时间,蔺相安都从忘忧楼里偷偷跑出来与霍子清见面,或是带他玩耍,或是带他行医,有时候霍子清会提出去忘忧楼和蔺相安见面,但蔺相安和吕铜一样不认为霍子清频繁出入忘忧楼是件好事。再后来,蔺相安长至弱冠,对他的看管也放松了些,居所从三楼移至一楼,两人的见面就更简单了。

又几年后,霍子清功力更上一层,不时帮助城里的人解决几头鬼怪,获得些银两。他用这些银两买了好些花生糖,每次见面就送给蔺相安,兑现当初的承诺,蔺相安吃不完的,他就带回去给师弟师妹们,久而久之,人气就这么上去了。而他对蔺相安的崇敬,早已在不知何时起转变成了深入骨髓的依恋。

——对于霍子清而言,蔺相安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忘忧楼里,月儿在大堂里转悠着,招待着进来的客人,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出来,将她一把拉进了阴暗的拐角里。

“谁!?”月儿惊慌地问。

“嘘——月儿姐姐,是我。”霍子清笑着应道。

月儿抚着起伏的胸脯,拿起手绢抽了霍子清一下。“吓死我了,干嘛呢你?”

“我刚才去看了眼相安的房间,里面没人,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月儿暧昧地勾起嘴角:“你也真是的,上元节那会儿不是刚见过面么,你最近总是三天两头就往这跑,小心被你师父发现,打一顿。”

“放心,我一直都很小心的,”霍子清迟疑片刻,“我本来也没打算今天过来,但从早上开始我就一直心神不宁的,担心相安又被欺负了。”

“放心好了,今天客人多得很,妈妈才没空找他,他没在房里大概是又是跑出去行医了吧。”

霍子清露出宽慰的笑:“好的,有月儿姐姐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

“好了,快回去吧,要是被人发现我们的霍少侠居然出现在妓院里可就不好了。”月儿刚把话说完,霍子清便像鬼魂似的从她面前消失了,她愣了愣,重新戴上假笑,走出拐角继续招待客人去了。

霍子清避开人群,翻过忘忧楼围墙,正准备从以往的道路回盘云山,却见好几名盘云山弟子已经守在那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其中一位正是与霍子清一同成长,另一高峰的大弟子——施印文。

“霍子清,我听人说你逛妓院后还不相信,没想到今日居然亲眼见到你从那种地方溜出来,还偷偷模模的,你也知道你出入这种地方会影响到盘云山的形象吗?”施印文语气不善地说。

霍子清知道此时再怎么解释也是多此一举:“施兄,你怎么会在这?”

施印文轻哼一声,“你以为我想来这?是你师父叫我们过来把你带回去的。”说罢,他抬手一挥,跟在他身后的盘云山弟子们立即冲上前抓住霍子清。

霍子清毫不反抗地任由他们将自己带了回去,完全不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反而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促使他越来越忧心起蔺相安此刻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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