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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算前言,总轻负(万更)

回到屋中,青樱已经醒了,托着腮坐在窗前,鹅黄色的雪绒掐紫线双祥云长裙将她的身量衬得更为清瘦,见他进来冲他懒懒一笑,“回来了?”

青樱本是不欲同他争吵,想好好跟他说出宫的事,毕竟比起长宿在宫中与三天两头的进宫还是极为不同的。舒悫鹉琻进宫频繁还可托词于有公事相商,长宿宫中则是罪不可释响。

而对于司马明禹,顿时心中一道温泉淌过,不由自主地想要将这一刻的美好留住——这世上有人等着他,从许多年前就等着他,等着他练完功,等着他温完书,等着他想明白事情,等着他把一切安排好,以至于他已经早已不能习惯她不再等待。

既如此,本来回来的路上思索着尚有些犹豫的事一时间便坚定不移。

青樱听他说出他的打算,腾地起身道:“不行!太荒唐了,我不过……赌气说说而已,怎可当真?从古至今并无此事。况且……我现在这个年纪,你倘若真觉得我身上有微末功劳,就不要勉强我。”

明禹长身玉立,身躯在明黄色中愈加显得傲挺,一如既往地不与她争执,语气淡淡而有一丝冷讽道:“赌气?现在说是赌气,叫我不要当真,是否你当初招惹我也是为了无人陪伴需要一个玩伴,也叫我不要当真?”说着又道:“当初可是你自己说要做官的,况且世上的事,都是有人头一回去做,才有无数世人效仿呢?”兼之更意味深长道:“就好比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我不值得你相信呢?我说过后宫不管有多少人,你却跟她们所有人不同,你却不信。那便走着看吧。铫”

这个人!说起这种话来竟然还这般理直气壮!青樱虽然向来知道他是如此的,却仍是气极,正要说话,明禹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截住道:“你昨夜没睡好,不得吃油腻的东西,我叫人传些清粥小菜来一起用吧。”

***

次日果然一道诏书石破天惊,“芳华侯慕容青樱宇量凝邈,志识明劭,爰始缔构,功参鼎业。廓清秦陇,茂绩以彰。朕观其综务朝端,政术有闻,纲目斯举,可领户部从三品户部右侍郎一职。”

这边罢了,诏书的末尾又特意说明因为芳华侯为女子,是以不必跟随群臣早朝面圣,亦不便在户部办公,因此天恩特赐清明殿西暖阁偏房为其处理公务场所。

群臣愕然,本来女子封侯已经是前无古人,但是慕容青樱确实居功至伟,不能不封,这也说得过去。可是让她令户部右侍郎一职,这可是像石头投进了沸水,从来哪里有女子当真为官的?便是戏文里有女驸马考中状元入朝为官那也是戏文不是,做不得真啊,况且即便是女驸马也是女扮男装,自然与同僚之间相处不必避讳。

可是皇上既然提及了男女大防实需避讳,还在清明殿为她开辟一间偏房处理公务,须知那可是宫中,外臣无特诏不得进入。

虽然向来这是因为外臣皆为男子,可是慕容青樱虽为女子,却不是后妃,而是朝廷命官,在内宫之中同样多有不便。

张太师为众臣之首,出列奏道:“自古以来女子参政绝非佳事,远有武则天牝鸡司晨,祸乱李唐王朝,近有本朝郑氏一手遮天,险些毁了祖宗基业。微臣以为,芳华侯身为女子,入朝为官与本朝礼法不符,况且户部本来就事务繁多,右侍郎又为要职,恐怕女子难以胜任。”

他德高望重,此言一出,慕容勉只觉得心中顿时一松,只听到许多人出列道:“微臣附议。”

此事太过妖异,难免将整个慕容家族推向一个水满则溢的境地,偏偏他不便说话,只能寄希望于张太师及群臣能让皇上收回成命。

不等司马明禹说什么,崔思博已经站出列来笑道:“张太师向来考虑周全,只是今日之言下官却有不同的看法。”

张太师眼睛微眯,目光一紧打量着这个带着西北口音面白无须而今却平步青云的中年男子,出言弹压道:“崔大人长期治理郡县,于农林鱼桑无人能及,恐怕对于祖宗的礼法未必清楚。”

不想龙座上的司马明禹出言道:“朕一向广开言路,张太师不妨也让崔大人说来听听。”

张太师只得道:“是。”

崔思博本来外号“莲舌太守”,当年口齿伶俐就是出了名的,现在有皇帝撑腰授意,更是淋漓尽致。“太师所言武则天和郑氏都是从后宫干预朝政,那自然是牝鸡司晨,而户部右侍郎本是朝臣,上有户部尚书管辖,下有众郎中,员外郎,主事,司务襄助,不能一人

独大。左右又有御察使监督,一言一行未尝不循规蹈矩,又何来祸乱朝纲坏了祖宗基业呢?女子参政也要区分看待,倘若女子真的有才,并没有哪条祖宗礼法规定女子不得为官吧?”

他真真是思维缜密,又善于攻击言辞当中的漏洞,张太师本意本是说女子参政不合本朝礼法,崔思博却抓住牝鸡司晨做文章,叫一众附议的朝臣也无从反驳。

他见皇上眼中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赞许,接着道:“况且微臣有幸与芳华侯共事过五年,收益颇多,其心胸与智计绝非一般男子可比,听闻慕容大人从前便是户部尚书,芳华侯在家时以其伶俐睿智,或许早已耳濡目染,轻车熟路。太师又何以断言她身为女子便不能胜任右侍郎之位呢?”

简直是丝丝入扣,滴水不漏,他说完后半晌都是鸦雀无声。司马明禹面色平静道:“既然众卿对崔大人所言并无异议,此诏令便从明日起生效,还望朝中同心协力,复兴大夏。”

皇帝金口玉言,臣工纵然再有万千理由也不便多言,当下也只能缄口散朝。

只是后宫之中却是无不纳罕,只是彼时后宫之中妃嫔并不多,皇上刚刚登基,现有的都是从前的一些老人儿,多数是西北将领之女,当年司马明禹为了争取她们父兄的支持,笼络后方,联姻却是一个最常用的手段。那时青樱与崔思博常私底下玩笑道:“也幸亏这些将军们生有女儿,不然现生一个也来不及做王妃啊!”

是以这些人青樱多半都有所耳闻,算不得完全不了解。

只是虽然圣旨已下,她往后在清明殿的偏殿抱厦出入是平常之事,然而这本是开了祖宗先河之事,实在不便大张旗鼓地再去与宫中众人会面一番。况且她是外臣,也不是后妃,向来外臣不得见后妃。

这日她理完户部江南水灾拨款的账目,见时候还早便知会了一声清明殿的首领宫女素若道:“我多日没有回府,今日要回去料理一些事务。劳烦姑姑遣人安排车轿。”

素若从前是服侍过司马明禹的,为人持重,他登基之后便擢升她为自己清明殿的正一品管事宫女,她却也从不恃宠而骄,为人公正,在御前十分得当。听青樱这么说,并不多言,福了一福后答应着去了。

待到明黄的衣角从门外一闪,她叹了口气——真真是能料到了——素若刚走,她便想到来的定不是向来送她出宫的小忠子,而是脚步几乎可算追云赶月的司马明禹。

明禹一见她还在,顿时松下一口气道:“你做什么又要出宫?”

说到底他们之间有着悠长的过去和最青葱岁月中的携手,满是少年情热,尚不懂得伤情刻骨,每每吵闹,即便再凶,他哄上一阵子或是她缠着他一会便又好了。前些时日,两人为施谨瑜提亲之事闹得剑拔弩张,几乎在几个近身服侍的人面前都不加掩饰,素若和汪福兴日日忖度着这青年天子的心思,唯恐哪一句话惹他想起与芳华侯的龃龉又大发雷霆。半月前的一日便是,青松的亲事定了下来,今日双方纳吉问名,青樱如今在家中身份贵重自然是要回去的。

司马明禹也不好阻拦,只是便苦了汪福兴,半夜忙到了丑时好容易才略略打了一个盹儿,未到寅时守在皇上寝殿外的小昌子便打发人来请他,只说皇上醒了在叫人呢。他匆匆赶过去,连唤了几声:“皇上?有什么吩咐?”

****

皇上却似没有听见一般,满目血丝只穿着寝衣坐在床前,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过不了一会挥手不耐地叫他出去,自己复又躺下。

如此折腾了一夜,连早膳也未用就早朝去了。汪福兴只当国事上有何烦难,只是他深知皇上不喜宦官涉政也不敢多问。谁料次日芳华侯照常回来清明殿抱厦,圣上中午就比平日里多进了一碗粳米粥,直夸配得小菜清爽可口。

这一回便也是如此,即便两人闹腾了一番,后宫自然无法真的废除,况且青樱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偶尔拿来口中说说便罢,司马明禹若存心宠着她也便相安无事。

青樱奇道:“何来的又?侯府我就从来没有去过,上回出宫是为我兄长要娶亲的事。偌大一个府邸在那里,不能总是空着无人居住吧?”

她说的也是,本来这女侯兼之女侍郎就出得古怪,千百双眼睛瞧着,只等着抓住她一星半点的错处好叫他们的猜想落到实处,世人皆是如此。芳华侯府自打落成以来,府邸的主人慕容青樱却一天都未在里面住过,京中的议论已经纷纷而起,她若再不回去几回,也怪不得人背后碎嘴。

司马明禹一手伏在她肩上,目光却顺着飘窗出去老远,忽然眼神灼灼道:“既然你非得要出宫,不如我同你一道去吧!我也想看看你的府邸,如何?”似是想到了一个极新鲜主意的孩童。

青樱作势模了模他的头,故意在他额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然十分轻快地跳开了,只咯咯笑道:“私自拐带皇上出宫,可是死罪,微臣不敢!”

明禹只嗅到一阵清甜的馨香一掠而过,身上肌肉骤然一紧,伸手要去抓她却被她逃开。她倒是远远站着冲他得意眨眼睛道:“你可追不上我!”

她轻巧工夫一向比他好,况且这是在宫中,步步有太监宫女在,造次不得,恨得他低声骂道:“一定要引得人浑身火却又要跑掉,哪天别让我抓着你了你可别想活了……”

青樱闭眼笑着摇头道:“等你抓着我再说——”这回可是轻敌了,谁知他这次这么说可是迷惑她之意,趁她得意洋洋不备之计,运起叠梅身法,呼吸间移到了她面前将她抓入怀中,大笑道:“看你怎么活?”他语气颇有暧昧之意。

青樱直觉得跌入了浓郁的青桂香气当中,一时间有些眩晕,惊疑道:“你怎么会叠梅身法?”

这是凤鸣山的绝学之一,林轶不懂武功,却收藏有不计其数的历朝秘籍,他的贴身侍女段思烟却是武道中的高手,想必司马明禹是那时候得授于她的。

明禹缺不轻易被她岔开话题,轻笑道:“难道只许先生多教你些东西,就不能私下教给我?况且,你关心这个做什么?如果我是你,倒要好好想想待会怎么求饶。”这可轻薄的很,连门外伺候着的宫女脸上也一红。

青樱乖觉地紧,立时粘着他讨好笑道:“我带你出宫玩,这次就放过我好不好嘛!”她一时又娇声软语,明禹心旌荡漾之下哪里会拒绝,只道:“这会子就不怕死罪了?”

青樱又黑又深的瞳仁一转,嘻嘻道:“反正都是死罪,才不要落在你手里。”说着趁他分神一下子挣开了。

明禹咬牙道:“迟早落在我手里,你以为跑得掉?”

一室言笑,年华轻负不觉。

却说认真说起带司马明禹出宫,青樱着实犯难。一面强逼着给他套上太监的衣饰,摘下所配的玲珑玉和紫薇符等物件,一面远远地坐下托腮摇头道:“还是觉得不像……不然给你脸上抹上几道污泥?

司马明禹看着镜中的自己,本就别扭——他常日里一向万分注重仪容,自负相貌英越,即便是在宫中郑氏欺凌最落魄的时候,脊背也是挺直极高傲的,这会要弄成一个猥琐的太监模样,真是左右觉得不是,竟然这促狭鬼还想作践他的脸,登时沉下脸断然拒绝道:“不行!”

青樱拍手哈哈大笑,只觉得他有趣极了,“谁叫你风姿绝世,不作践些只怕宣德门的守卫都认得你。”青樱深知他的秉性,此刻怕他要恼,连忙哄着他。

司马明禹这才哼了一声,算是没再反对穿这身太监服。

好在从前青樱时常进宫出宫,总有小忠子等人一路服侍出去,走宣德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再者如今谁人不知这女侯的风头,当下也不阻拦,只是陪笑着行了礼便放她过去,虽然觉得今日陪同的太监面生,举动也颇有些奇怪,却无人刻意去查验。

真正出得宫来,青樱却不像司马明禹一样处处感到新鲜,反而因着要看顾他的安全提心吊胆。虽然她自己也是头一回回府,芳华侯府却还不难找,便就在京师最繁华的东升街附近,却又闹中取静,恰恰建在往里拐了十多步的小巷当中。

府中仆从并不多,又都是宫里拨出来的,下午便已得了宫中素若姑姑的信儿说自家主子今日要回来,早早就打扫了寝房,备下了饭食。谁料皇上竟也从天而降,这也罢了,竟然还一身太监的打扮,看情形是和芳华侯一道私自出宫的。

当下整个天井里跪了一地,侯府中的管家是从前在司马明禹母妃宫中当差的水榕,她那时还是一个方留头的小丫头,不过做些烧水喂鸟的活儿,但是那时郑妃得势,有皇子的妃嫔皆是她的眼中钉,份例从来都是克扣的。明禹母妃身边服侍的统共也就五六个人,所以感情颇深。

由于有着这一层的关系,司马明禹很是与她亲近,倘若不是尊卑有别,几近视为自己的姨母。

青樱细细打量此人,只见她三十五上下,并不十分标致妩媚,贵在端庄老成,鹅蛋脸微微有两颗雀

斑,给她平添了两分和气,给她印象倒不坏。

水榕此刻何尝有半分欣喜,声音都紧张道:“不知皇上驾临,奴婢罪该万死。”深深地叩下头去,说着又惶恐道:“侯府地处闹市,只怕人员复杂,皇上可带了多少人护驾?”

青樱哭笑不得,她才是正牌的侯府主人,不是么?这素未谋面的管家姑姑到目前为止却还没有正眼瞧过她一回。

司马明禹一路出来已经玩心大起,到底也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当下指着青樱道:“她一个护驾,不够么?”说着自己大笑起来。

青樱顿时找到了丝丝存在的感觉,连忙站出来吩咐道:“皇上此番是微服,姑姑不必在这里跪着,先找些合适的衣饰来给皇上换上。”说着看了一眼司马明禹低声笑道:“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不敢给你吃,吃坏了可是要被诛九族的。不过你来我家一场,也不能不尽点心意。”说着便吩咐水榕道:“姑姑捡些时令的水果做些清淡的羹吧,鸡鸭鱼肉一概不要。”她在凤鸣上时便听林轶教导过,食物中最容易下毒的便是肉食,不论是浸染进去,还是在饲喂的过程。

水榕被他们两人这般放肆不拘礼的说话惊得不轻,只是她到底是在宫中积年之人,未曾表现在面上,只是迟疑地答应道:“是……奴婢正就去备着。”

司马明禹哑然失笑,扭头对青樱道:“你倒是拿出侯爷的款来了,可是你好像都是头一回见他们吧?方才是谁连路都几乎认不得,一路问了三个行人的?”

下面跪着的下人除了水榕持重,其余的闻言个个忍俊不禁,只不敢造次拼命忍着。

青樱面不改色道:“我是侯,却不是爷,你说的可不是我。”明禹知口齿上与她去争锋无异于舍身饲虎,话锋一转对水榕道:“也不用特意准备了。左不过还是跟宫里头一样的味道,厨子也是御膳房拨来的。”说着眼睛一亮对青樱道:“我难得出宫一次,我看刚才路边有一种炸得金黄的膏很好……”

他尚未说完,水榕重又跪下道:“皇上万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街市食物来源不明,万一有居心叵测之人在其中下毒,后果不堪设想。况且——”

“况且就算无毒,那街头摊贩所用的食材和厨具怎可保证洁净,一旦造成皇上龙体有恙——”

司马明禹心情颇好,笑着打断道:“倘若有恙,也是她担着,不关姑姑的事。”眼前皆是亲近信赖之人,他难得放下心防,与市井里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无二般。

青樱一听,连忙故作谄媚道:“微臣惶恐,请皇上先赐一道免死金牌。”

他笑着伸手作势要抓她,却被她轻巧地跳开,两人不知说些什么笑成一团。青樱于间隙间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瞥了尚跪在地上的水榕几眼,只见她目光平视不卑不亢,既无猎奇之意,亦无惊讶之色,面上尽是和静的微笑,心中难免对她多了几分赞许。

一时水榕安置司马明禹换了衣裳出来,一袭月白的风荷掐线滚鎏金边的外衫,腰间佩了一块清透的怀龙玉画龙点睛,正是如今京中公子流行的风雅,比起他向来以深紫和明黄为主的服色,虽然少了几分贵气,却平添许多文秀。青樱眼泛桃花道:“这位公子姿容绝代,下榻小店真是令本店蓬荜生辉啊!”

明禹自负于仪容,当下不免得意,左手持了一把折扇附庸风雅地摇开来,也的确很有几分京中浪荡公子的意味。青樱拍手笑道:“小店简陋,还望公子不要嫌弃,小的这就给你上菜了!”说着躬身道:“公子先请!”

明禹一把拉过她的手,低声笑斥道:“促狭!”他虽然生在京师,却从来都是皇宫的牢笼当中,十四岁前竟从未出来过,一旦出来便又在凤鸣山上。即便后来终于得胜回京,战时却又何尝有心思去瞥一眼那唱着后庭花的商女和市井当中的风土人情呢?

一到街上,他真真是对什么都觉得有趣,手中已经拿着泥人张捏出来的他的小像,又拉着青樱兴致勃勃地要去瞧人家江湖卖艺的窜猴儿,他出手又大方,根本不知别人打赏皆是用铜钱,模出一锭银子就要扔出去,唬得青樱不得不使出轻功劈手夺了回来,鄙夷道:“这个都不懂,险些惹祸!”一面说一面递给他一包碎银子道:“我没有预备铜钱……实在没想到你竟幼稚得发指……用这个罢。”

司马明禹也不介意,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那个在竹竿尖处窜来窜去,不时做出滑稽动作的小猴儿身上,接过青樱递给他的银子,顺手就抓了一把洒了出去。

噢!

青樱捂着脸,慢慢地挪动到他身后,惨叫道:“人家可是名满天下的女军师,这么出风头待会被认出来我可要先跑了,你帮我殿后!”

猴戏正到了要紧关头,司马明禹自小在宫中看过的歌舞何尝有这样精彩的,哪里听得见她说什么呢。直到小猴儿一顺溜儿从杆上滑下来讨赏,这时候才扯掉头套,原来是一个侏儒!其余围观者皆是普通百姓,想来看的多了,也只是看个热闹罢了,青樱自幼跟着青松淘气,这些把戏五岁就见过的,当然也不以为意。唯有明禹失望道:“怎么是个人,原还想这小猴儿可爱,买回宫里给你玩,不想竟是个人。”连连叹道:“怎么会这样?世上当真有人能把猴儿模仿得这样惟妙惟肖?”

青樱见人群渐渐散去,唯恐他方才露了富多生事端,连忙拉着他混入人群当中道:“宫里哪里能养这个,即使买回去也只好放在奇珍苑当中。况且这猴又不是金丝猴六耳猕猴之类的珍稀物,放进奇珍苑天天被欺负,何苦来?”说着心下突然想到自己,忍不住撇嘴道:“你喜欢的就要放在你身边,也不管人家的处境。”

人潮喧闹,千家万户,各有悲喜。她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他握着她的手蓦地更紧了许多,仿佛是怕在这洪流中走散。

心下一暖,深感人生短暂所念虚幻,逝者不可追,唯有手心相连的这个人才是真实的,就算他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他的心在自己身上,就不算辜负了此生。

***

却说京师一向是天下小吃的汇聚之地,诸如羊囫囵,枕头嫂面,龙抄手,麻花油茶,层层酥……明禹虽然叫不上名字,见哪处人多必要坐下试。青樱每每只能快步跟上他,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哀叹道:“你一定会积食闹肚子的!看来我的脑袋是保不住了!”

司马明禹闻言停下脚步,青樱只当他幡然醒悟,连忙上前谄媚道:“我们已经尝了许多小吃了,以后又不是不能再悄悄出宫的,何必要一次吃足呢?不如这就回府吧?”半晌却没见他反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原来一个扛着糖葫芦的老人路过,此刻已经走得远了。

青樱哭笑不得道:“你该不会是想吃糖葫芦了吧?”

司马明禹毫不掩饰更不羞愧地点头道:“是!”大言不惭道:“况且刚才是你说积食了,我虽然不懂医术,也知道山楂可以消食。”

见他说得也不错,青樱想了想道:“那也不能吃这种扛着走的,糖葫芦外面浇了糖看不见里面有没有虫洞,你要吃的话我带你去米元斋,京师里专卖糖葫芦的老字号,也就是贵一点。”

米元斋也并不远,坐落在烟袋巷子,穿过了两条街便到了,是一个背街僻静的所在。谁料到了那人家店铺的黄铜大门早就关上了,青樱抬头一看月色,可不是已经月挂中天了么,抿嘴笑道:“已经子夜了,你可吃不成了。”

司马明禹笑道:“就在这里等吧,明天早上总要开门的。”青樱想了想道:“也是,生意人多半起得早,只怕不到寅时就开张了,我们买了第一串糖葫芦就回去,正好还能赶上你早朝。”

司马明禹见她答应,便席地而坐,伸手将她拉了过来,两人靠在一起,月色清辉满地,直照见两人的喁喁细语,不时细细密密的亲吻。

过得良久,青樱眼神便开始朦胧起来,跟小时候一样像只猫儿伏在他腿上,司马明禹突然道:“青樱,我不想再等,我想……要你。”

青樱伏在他膝下没有动,停了停才小声道:“我还没有想好,你说过不勉强我的。”

也许自己,只是需要时间,去慢慢习惯与其他女子分享他的注意和目光,将来看许多不相干的孩童叫他父皇。也许自己,也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明白,真的无法忍受分享,即使永远地失去他。

明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垂顺下来的乌发,极慢地道:“你还要想多久?”

青樱微微一挣,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笑道:“那你对我如何咯!反正朝中的青年才俊可不止谨瑜一个,你要是伤了我,我便择一个嫁了——而且定要生米做成熟饭,叫你阻拦不得!”

他闻言手上一个用力,竟是不经意,疼得她已然咝了一声,听他声音骤然冷道:“以后不管怎样,再说这样的话,就别怪我不守对你的承诺。”

青樱不置可否,只是渐渐地呼吸平稳绵长,司马明禹知她是困了,当下也不再多说,将她往怀中移了一些,轻声道:“睡吧,还是跟以前一样,可要

怎么在宫中立足?”

米元斋的老板姓宋,米元斋一间专卖糖葫芦的店铺能享誉京师,跟宋老板一向的勤劳和实诚是分不开的。果然不出青樱所料,这才丑时三刻,他便已经打开了店门,须知此刻天也才刚刚破晓。宋老板一见外面竟有两个青年男女,男的端坐在地上,女子则卧在男子膝上,见他打开店门这才直起身子笑道:“老板,要一串糖葫芦。”

司马明禹与她心意相通,知她想要分食一串糖葫芦,含笑看着她。

宋老板见他们分明是两人,却只要一串糖葫芦,只当他们少年人难免囊中羞涩,只是见他们二人衣饰华贵,又不似缺少银钱的。一面答应着一面口中自言自语道:“如今的年轻人哪,真叫人不懂。”

米元斋的第一串糖葫芦很快便好了,两人执着手相携而去,宋老板在身后喟叹道:“大概又是一对私奔的苦命人,哎,何必那么执着呢,跟谁不是一辈子。”

却说两人回朝之后,却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奇事。

前头一夜未眠,司马明禹忙于整理政务和接见朝臣,也不觉得怎么着,只是进了一盏参茶。倒是青樱向户部尚书告了假,回到她那间抱厦倒头便睡,长长地补了一个觉直到未时初刻才起来。

从前在毓庆宫伺候过她的谷雨如今一向服侍她在宫中的起居,这会子刚刚伺候完她梳洗,正商议着今日御膳房的菜品要传几样来填填肚子,突然便有内监来报,励妃娘娘宫中的邵培林邵公公来了。

青樱不禁纳罕,励妃就是李芳旭,从前就处处与她为难,她虽然不得明禹喜爱,如今在宫中位份却是最高,向来是跋扈的,不过与她倒是井水不犯河水——因她也不是后妃。现下她宫里来人做什么?

纳罕是纳罕,妃嫔于外臣而言到底是君臣,表面上的礼数不能太失了。邵培林进来先向青樱行了一礼,一挥手示意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抬上来一箱笼东西,笑道:“励妃娘娘的一点心意,想到大人在宫中诸事不甚方便,恐怕皇上事多一时未顾及到,特意亲自捡了些大人从前喜欢的东西命奴才送来。”

他这番话真真令青樱另眼相看,绵里藏针,圆转如意,既有攻亦有守,称她为大人,分明就是暗指她不过是一个外臣,即便在清明殿中又如何呢?到底不如励妃与皇上的夫妇之情。但是又不放弃过往的交集,送来的这一箱东西便是为将来铺路。

青樱一面道谢一面留他吃茶道:“多谢励妃娘娘惦记,公公一路过来劳累了,喝杯茶坐坐。”

邵培林听她语气并不十分挽留,当下笑道:“大人赐茶原不该辞的,只是娘娘如今亦有看管后宫的职责,事务繁多,要不是为大人来一趟是顶重要的事,着实走不开,还请大人见谅。”

青樱点头不再多说,她不比一般的后妃娘娘,身边有心月复宫女服侍,时时会准备些打赏的银子,她瞥了一眼谷雨,见她毫无知觉,只好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翠玉晶彩多罗簪含笑递给邵培林道:“劳烦邵公公了。”

邵培林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手法很是轻巧。

他刚走,青樱便吩咐小丫鬟们将箱笼打开,里头果然数十颗珠玉宝石流光溢彩,几乎将白天都照亮了几分。下面又有上好的绫罗绸缎,那据说一年只能制成十匹的天水碧竟然也在其中,谷雨不由得惊叹道:“这个颜色真是最衬小姐,励妃娘娘果然是跟小姐有交情。”

青樱略略翻了翻里头还有些名贵香料等物,总之都是价值不菲,对谷雨道:“她未必知道天水碧的来历,不过因为是奢侈的便是好的。”她脸上并不见惊喜之色,只是吩咐小太监将箱笼收拾好,搁在抱厦拐角的耳房里。

前脚刚将箱笼抬走,后面逸贵姬和郭荣华的礼物也到了。青樱不禁暗暗惊讶,她在宫中虽然不与女眷往来,但是也从未听说这两人跟励妃有什么关联,怎的要送礼同时送了起来。

心中一紧,莫不是和明禹昨夜私自出宫漏了痕迹,这些宫中女子皆是官宦出身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该是最懂的,是以拿送礼物来试探?

如此惴惴不安,把御厨房传点心的事也搁下了,还是司马明禹在前朝理完政务过来见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却又没有看书,不过是自己发呆。蹙眉道:“我刚才进来时问了谷雨,你未时起来就没有吃东西?”

青樱见是他,这才起身懒懒道:“我一时见钱眼开,就忘了吃饭。”

颍川之言:一场博弈。不是与别人,是与青

樱自己,过去的她,与现在的她之间的博弈。是激荡的青春年华与今后的悠长岁月之间的博弈。

岁月的可怕,在于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改变的悄无声息,从前不顾一切地喜欢,总有一天会变得不喜欢,或者是掺杂着种种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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