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灵宫东墙下的“长庆楼”,本来是西京城内公子王孙们最喜欢喝酒宴请好友的地方。天下人皆知“洛阳八景”之说,而这长庆楼独揽四景。不仅如此,这长庆楼的酒菜也是京城一甲,虽然不如梦华馆的玉盘珍馐奢侈豪华、涉猎诸多领域;但长庆楼的掌勺师傅却是地地道道的开封人,师从宫廷御厨,手艺尽得千年jīng华真传,刀工细腻,五味调和,特别是一道“开封桶子鸡”,汤香骨酥,令人垂涎yù滴。所以这长庆楼也因此经常人满为患,一座难求。
而此时,这长庆楼外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但排队之人看上去却不像是为品尝这“开封桶子鸡”而来。他们中有的身着华服锦衣;有的穿着平常老百姓的素服,戴着葛巾;有的只穿着粗布麻衣,甚至还有拄着木杖的乞丐。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怀里都抱着各式各样的宝剑,所有人用焦虑的眼神望着那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长庆楼,从那里传来的刀剑之声不绝于耳。
“蔡公子,这可是我家中收藏的最好的一把宝剑,名为‘赤祸’。”锦衣胖子拍了拍怀中剑匣,三个唾沫星子一溅:“据说此剑是洪荒时期女娲补天之时取祝融留于西天的火烧云所铸,我敢跟你打包票,今rì斗剑绝无人可胜过我这柄‘赤祸’。”
“蔡公子,这柄‘龙合’可是我公孙家的家传宝剑。此剑本与另一把‘凤兮’合为雌雄双剑,为盛唐佳人公孙氏所使,昔rì有诗云:‘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只是年代久远,雌剑已不知所踪……”这时立于旁边的锦衣胖子忽然插话道:“既然只剩下一把鳏夫剑,还把这破铜废铁拿来做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公孙员外不禁瞪圆了眼睛,道:“牛胖子你可休要把你那张牛皮吹破了天,若比剑,我公孙家的这柄‘龙合’不知比你那‘赤祸’好过几条街!”这公孙员外长得高挑消瘦,面sè枯槁,与那满面红光的牛胖子可谓对比鲜明。两人斗起嘴来,看上去更是幽默,忍俊不禁,众人暗地里都笑了起来。
长庆楼内,“京畿台风”蔡天赐坐于牙玉椅上,左手捧着鸟笼,右手拿着扇子,正在逗弄笼内的那只斑斓大鹦鹉,他见两人在比剑之前已经开始互掐起来,不禁觉得烦躁。手中折扇一劈,道:“休要废话,快比剑!”
两人一愣,随即点点头,将各自宝剑交与两名身穿革甲的家丁之手,两位家丁持剑对立,随即开始以剑刃互相斫砍。
“这柄‘赤祸’通身暗红无光,剑刃隐隐有戾气,虽然不知出自女娲之手是否属实,但血槽上的刻饰相当古老,是一柄难得的好剑。”立于蔡天赐旁边的老者颔首评价道,“而这柄‘龙合’,剑身清朗,不沾凡间晦气,剑刃如龙牙锋利,切风有龙吟之声,当属宝剑无疑。”
这名老者正是西京城内当铺“宝斋阁”的老板宋天亮。他不但见识广袤天下,博古烁今,擅长评判字画古碑,奇珍异宝,而且例无失准,人送外号“神眼无虚”。今rì蔡天赐请他来,观看今天的这场比剑之争,便是为了遴选这些争相呈送来的宝剑。
“老爷爷,你说,这“龙合”和“赤祸”,到底哪把剑更厉害一点呢?”坐在“京畿龙卷风”童真钰身旁,蔡雨燕也看得兴致勃勃,忽然回过头来问宋天亮。
“姑娘有所不知,这铸剑根据剑质,炉火,锻师,成剑所用的时间,甚至天时地利,五行生克,可谓极为讲究。”宋天亮缓缓道,“除去一些粗制滥造之品,像这等宝剑其实并无优劣之分,只是要看使用者的能否与剑相xìng相合,如此一来才能达到剑道中‘归一’的境界。”
“真是胡说。”蔡天赐哼了一声,“我就要让这两柄剑相砍,久而久之,这两剑中必然要有一剑断损;这好就像人分富贫贵贱,这宝剑定然也有优劣胜负之分。今rì我举行这‘比剑大会’就要找到西京城内最好的宝剑,好让我弟弟真钰将那种师旭杀的片甲不留。”他这话说得自信满满,只是童真钰专心在看两柄宝剑,似乎并没有听见。倒是那“戌狗”家丁一个劲点头,仰着泪汪汪的眼睛赞道:“蔡少爷说得对啊!”
宋天亮见如此,只好叹口气,摇摇头,心想这两柄不世出的好剑必然要被糟蹋了,不禁觉得十分可惜心痛,只好眼看着这两柄宝剑在家丁手里互相斫砍。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柄“龙合”终于悲鸣一声,拦腰而断。
公孙员外望着家传宝剑折断,身躯一震,几yù晕倒;而那牛胖子则大喜过望,抚模着自己的“赤祸”,便大放厥词说那“龙合”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怎敢与自己的宝剑争锋云云。宋天亮暗自叹息:这“龙合”并不是一柄杀伐之剑,若在佳人手中翩翩起舞,自可惊若游龙,倾国倾城;但若是拿去杀人,恐怕还不如一把菜刀来的痛快。
众人见“赤祸”获胜,心下也有些忌惮这柄宝剑的锋利,但更多的却是跃跃yù试之心。蔡天赐今rì举行的这比剑大会,但凡参加,无论胜负,他一概出钱买下。那公孙员外从家丁那里领过银票,看看躺在地上的家传宝剑,心中仍然有些不舍;望着那得意洋洋的牛胖子,嫉恨无比,哼了一声便愤愤离去。
随后不断又有宝剑呈上,蔡天赐便交给那两个家丁,让他们持握宝剑与那“赤祸”互相斫砍。宋天亮立于童真钰和蔡天赐旁,对其一一进行评价;蔡雨燕刚开始还觉得有些好玩,久而久之便觉得有些疲倦,随后便和贴身丫鬟去其他地方玩去了。
“这柄‘铁火吴钩’刀身剑刃,锋利刚猛,刀脊上火纹凿刻,乃是产自吴越之地的宝剑……”
“这柄‘琅琊’本是汉齐王刘襄在诛杀诸吕乱党时所铸,此剑袭承汉制,剑身上所书金文记载的乃是高祖当年刑白马盟誓的故事,此剑威仪肃穆,有帝王之姿……”
“这柄‘三rì月鬼丸’,并不是剑,却是一柄来自东瀛出云国的倭刀,刀脊上碎云花纹乃是敷土之法,刀身则以唐代失传的麻钢技术所锻,刀刃相向之处,所向披靡……”
“这柄‘霜雪’,剑身通体晶莹黄玉,乃是用象牙所制,虽然不能当做兵刃使用,但是有极高的收藏价值……”
……
大半天下来,竟有近千把宝剑惨遭折损于这“比剑大会”,“长庆楼”前一地狼藉。而各路名剑仍然接踵涌至,几位家丁劈的胳膊酸痛,心中叫苦连连。殊不知这些名贵的宝剑,本是铸剑师呕心沥血,披历数载之作,如今却被这般作践糟蹋,倒也可悲!
到最后,那柄“赤祸”与“琅琊”互相斫砍,竟然同时卷了刃,也不知是这两柄剑实在是棋逢对手,难分上下;还是长期劈砍,已经疲劳不堪。那牛胖子和“琅琊”的主人看着心疼,蔡天赐则大呼不爽。如此一来,难道这今rì的比剑大会,竟毫无结果吗?他便立刻又让人去西京城内四处走访寻找,到后面又来了几人,但宋天星只要一看,便摇了摇头。
几柄伤痕累累的宝剑被呈了上来,虽然它们都出自名匠,出身不俗,但现在也只落得一个灰头土脸的下场。“唉!花了这么多钱,却寻来一批废铜烂铁,真是晦气。”蔡天赐心有不甘,也不知这绝世好剑难道都去陪阎王爷了?
童真钰在这几柄剑面前看了看,最后觉得那柄“琅琊”还是比“赤祸”用起来更为趁手,便打算收下这柄剑,心想若是请名师修复,定能完好如初。
就在此时,那“戌狗”家丁忽然跑进来,大汗淋漓,对童真钰道:“少爷,我可打听到绝世好剑的下落了!”
“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蔡天赐立刻便问这“戌狗”。“戌狗”如实回答:与他交往的那些地痞流氓,前些时间,在城外截住一名老翁,然而这糟老头子的褡裢内却连一文钱都没有,却带着一把说不出古怪的剑。
听到“说不出古怪”这几个字,蔡天赐便喜上眉梢,要知道他最喜欢的便是这世间罕有之物。得知现在这老翁便住在城外十里处的一间茅屋内,他立刻带着一干家丁骑马赶了过去。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烟尘滚滚地杀到目的地,却发现这宝剑所在之地,却是一间平凡无奇,说起来还有些鄙陋的小茅屋内,不禁开始怀疑起来。
“戌狗”自告奋勇前去打先锋,他一推开门,把里面正在烧火熬粥的老翁吓了一跳。
“老头子,听说你有一柄稀奇古怪的剑,是不是?”蔡天赐怕这茅屋里有虱虫蟑螂,拿出手绢遮住口鼻,走进茅屋内,问道。那老翁闻言,立刻向蔡天赐深鞠一躬,行礼道:“回公子爷的话,那可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剑,而是我从西昆仑寻了回来,准备给我那参军的儿子用的。”
“少废话,拿出来让我瞧瞧便是!”蔡天赐不耐烦地一挥手,还没等老翁说话,几名家丁立刻把茅屋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才在土炕床下发现了一把,看起来脏兮兮、灰不溜秋的“宝剑”。
几位家丁想拔出来看看,试了几次,竟然纹丝不动。说起来这几人平rì里干活不少,也多少练了些武功,但现在竟然连一柄剑都拔不出来。几位家丁怕蔡天赐说他们没用,便合作起来,一人抓鞘,一人拔剑。如此尝试数次,依然不见宝剑出鞘,这几位家丁不禁怀疑起来:难不成这柄剑是假的?
蔡天赐在旁边问道:“你们几个到底在磨磨蹭蹭些什么?”家丁害怕主子骂他们几个没用,便转身把仍然呆在鞘里的剑呈给蔡天赐道:“少爷,这恐怕不是什么剑,而是一根灌了铅的木头。”
蔡天赐一听,伸手便拔了拔,只见剑镡与剑鞘咬合得纹丝不动。他瞧了瞧这把不起眼的剑,倒还真像根木头。心想恐怕自己又是白跑一趟,不禁十分失望,怒火中烧。他当即下令道:“把这柄剑给我烧了!”
老翁闻言一惊,急忙阻止,结果被一把推开。几个家丁立刻开始添柴烧炭,鼓风吹火,动作十分麻利,不一会儿,火炭便被烧得通红。“不可,不可!”老翁急忙摆手,蔡天赐哪里管他?冷哼一声,信手便把剑丢入炭火之中。
只听“嗤”的一声,熊熊炭火忽然间便熄灭了。
蔡天赐和童真钰同时愣了一下,四旁家丁哪里见过这种奇异景象,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吐出舌头。蔡天赐急忙命令道:“快,快把这柄剑给我拿出来!”家丁奉命,立刻从炉灰中刨出剑来,令他们感觉奇怪的是:这刚刚燃烧过的炭灰,模起来冰冰凉凉的,竟然丝毫不烫手。
这把剑再次被交到了蔡天赐手里,他细细审视,交给旁边的宋天亮,问道:“这到底是柄什么剑,刚才那炭火又是怎么回事?”
宋天亮接过剑,细细观看:这柄剑虽然刚经过焚烧,但模起来仍然十分冰凉,令人费解。他翻过剑身,发现被火炙烤过的剑柄上,现在却浮现出两个字。
“蔡公子你看,这两个字便是所谓的‘仓颉’字。”宋天亮指着剑柄,蔡天赐和童真钰同时凑了上去。“这‘仓颉’字是炎黄时期所用的文字,如此看来,这柄剑恐怕大有来头。”
“老先生,不知这两个‘仓颉’字讲的什么意思?”童真钰问道,宋天亮抬起头,缓缓回答道:“霜君。”
这“霜君”本是一条出现在洪荒时期的恶龙。据说,此龙本是炎帝之女,与皇帝战败后便携神农百草灵药躲入西王母圣境,誓要以霜天煞地,万物玄冰。若不是仙人赤松子以“阳炎”将其擒杀于昆仑之巅,只怕这昆仑山到现在为止都还冻结在冰河之中。
蔡天赐得知自己终于寻得一把罕世宝剑,不禁喜上眉梢。便回头对那老翁道:“你这剑我要了!我蔡家金山银山,你尽管开个数,下半辈子就拿这些钱过个好rì子吧!”
“不能卖!”老翁一听,便跪下求道:“公子爷,这把剑我可不能卖!您有所不知,这戍守边疆之事,十去九死,如今我为儿子寻得一柄宝剑,便是希望他能得到宝剑庇护啊!若他人贱命硬,能苟活回来和我爷俩共度余生那边是天大的福分了;若是没了儿子,金银财宝对我这老骨头又有什么用呢?”
童真钰见老翁护子心切,鼻子一酸,心里便有些犹豫。他心想:若是我也要去前线打仗,不知义父会怎么想?
旁边那“戌狗”听后,窃笑道:“金银财宝有什么用?老爷子,有了金银财宝,你还愁没人给你合棺材盖子?还要儿子做什么。”说罢,便和旁边几个家丁一同笑了起来。
没想到那老翁坚决不从,好说歹说都不肯同意。蔡天赐心一急,见用金银不成,便抬脚将老翁踹翻在地,拿着剑潇洒离去:“这剑从此便归我了,一千两银票我扔到这里,你若是要,便拿上;若是不要,烧到阎王爷那里给你儿子存上也行!”
老翁捂着肚子,涕泪纵横。童真钰觉得他可怜,便扶他起来,仔细问明老翁儿子所在军伍,驻地,对他说:“老爷爷,我义父便是童贯,回去我便给义父说,让他把你儿子调拨到安全的后方,你大可放心。”
老翁听他这么说,大喊一声:“活菩萨啊!看来我那儿子有救了!”说罢他便要给童真钰磕头。童真钰不肯接受,叫“戌狗”又给老翁取了五百两金子,便匆匆离开了。
待这帮凶神恶煞都走完后,老翁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表情变得与刚才的怯懦截然不同。他把那一千两银票和五百两金子尽数收进褡裢,望着童真钰离开的背影,露出一个微笑,随即便遁入暮sè之中。
待童真钰带着那柄“霜君”回到童府,已是晚上。童夜凝出来迎他,见面时,童夜凝本想叫他“真钰哥……”却忽然想起那rì在蔡府发生之事,语调一转,淡淡道:“义兄。”
童真钰见她还在生气,苦笑道:“雨燕就是喜欢耍小孩子脾气,你又何必放在心上?还是‘真钰哥哥’听起来好听些。”
童夜凝抬起头,幽幽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犹如夜瞳。她叹了口气道:“真钰哥哥真是个榆木疙瘩,也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童真钰笑道:“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只是我现在可有些饿啦,能不能叫厨子做些东西,送到云中阁来?”
童夜凝点点头。正要离开时,她忽然叫住童真钰道:“真钰哥哥,下个月便是你的chéngrén礼了,夜凝可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是什么?”童真钰好奇。
“秘密。”
她见童真钰一脸郁闷的表情,终于掩着嘴,笑了起来:“不过,你一定会喜欢的。”
童真钰挠挠后脑勺,笑道:“好吧,我等着。”说完,他便回到云中阁,点起灯,细细观察那柄“霜君”。此时剑柄上的两个“仓颉”字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童真钰拿着它靠近烛火炙烤,才看到犹如鎏金一般的两个歪曲符号显现出来,那烛火却像是被咬了一口似的,顿时暗了许多。
他动手拔剑,本以为这剑龄古老,拔起来会有些困难,却没想到非常轻松就将剑从这剑鞘里抽了出来。那些个家丁也太没用了吧,童真钰不禁这么想。他仔细端详着“霜君”:剑身纹路复杂细密,模上去几乎如鳞片一般;更加奇怪的是这柄剑似乎并不是由钢铁所打制,剑质异常坚硬,模起来寒冷彻骨。
童真钰惊叹不已,他持剑在房间内舞了起来,只觉得这柄怪剑异常趁手,似乎早已由他使用多年。童真钰只觉得心中痛快,一口气便将整整一套“应龙剑法”使了出来,桌上灯火被剑风吹得摇曳乱舞。然而他没注意到的是:月光之下,屋檐门前之处,竟已结上细细的一层霜。
舞完这套“应龙剑法”,童真钰仍觉没有尽兴,他忽然想起那本被自己搁置已久的《谛血剑经》,便取了出来。望着剑谱和这柄“霜君”,童真钰忽然想道:“既然那宋老先生说这是一柄上古之剑,也不知道这柄剑到底有没有杀过人。”他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霜君”握于左手心,咬牙一划,殷红血液瞬间溢出,顺着鳞片般的剑身缓缓流下。
他平举剑身,吐功催化。现在离那牡丹花开也不知还剩多少时rì,童真钰对修成这“谛血剑法”早已不抱希望,至于那劳什子“剑鬼”,饮血相饲……
忽然,童真钰发现淋于剑身的鲜血,竟于片刻之间消失的干干净净。他大吃一惊,查看血槽,同样空无一物。
与此同时,这柄“霜君”却失去了原本清冷的光泽,剑身透漏出一股隐隐的血红,杀机凝重,犹如恶魔开眼,修罗灭世!
这“谛血剑法”的第一重,竟然被童真钰这般练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