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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路是发现,从留学开始一直到现在,常年耽于路途,她对于不管什么地方的机场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国内的机场变化往往很大。某个机场突然之间会大兴土木,隔一段时间去,司机问起去1号还是2号航站楼,她一时会有些茫然;某个机场本来老旧得有点儿时光停滞的感觉,再来却只见旧貌换了新颜,曾经挤迫、摆放着工艺品和土特产的侯机室摇身一变,宽敞明亮,无可挑剔地现代化了,徜徉其间,她只觉得整齐划一,没了任何亲切感。

国外机场相对感觉固定得很多,在某个机场,没碰上行李丢失或者机场人员罢工,她会认为是幸运;在某个机场,哪怕安检复杂到让人误机抓狂的程度,她也并不动容。

不管在哪里,听到航班因为各种原因延误时,她不像其他旅客那样着急、烦躁甚至动怒,只会安静坐着,仿佛置身在陌生人中,远离家庭的琐事,不理会办公室的案牍劳形,是难得属于她个人的放松时间。

她努力回想这个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清晰记起结婚那年去蜜月旅行,在迪拜机场等候登机时,突然不可扼制地想抽烟,她跟丈夫苏杰打个招呼,独自穿行在装饰着棕榈树的候机厅内,满眼都是宽袍大袖的男士和遮挡严实的女士,走出几百米找到一个吸烟室,进去才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与自己同性别的人,她只能狼狈退出……

一转眼,她的婚姻已经平稳度过了所谓七年之痒,她兼顾着家庭与事业,是众人眼里的成功女性,然而趁着等待登机的间隙,坐在航站楼地下一层,开笔记本处理完邮件,揉着酸痛的后颈,她只有疲惫与倦怠。

手机响起,是五岁的女儿打来的,声音软软地问她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她也放软声音与她对答着,认真报告着自己的行程:“妈咪先去你舅舅工作的那个城市待两天,处理完事情,再转去北京开一个会,然后就可以回家陪宝宝了。”

放下手机,她微微惆怅,再度计划回家以后与丈夫苏杰商量,卸下一部分工作,可以多一点儿时间留在家里陪伴女儿。

“小是。”有个声音在一侧轻轻唤她,她诧异抬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黑T恤,衬出健康靛形,双肩包背在一侧肩上,英挺的眉目间略有风霜之色,

路是不得不用手扶住膝头的笔记本,稳住心神。

她曾回忆过他,每次都是在机场,孤身一人独坐,只能等待一个或者准时或者延误的航班的到来,这是个人无法操纵决定的时刻,带着点听天由命的意味,似乎最能放纵心情。

她没想到的是,他们与机场有如此不解之缘,在伦敦希思罗机场分手,又会在广州白云机场重逢。

“少昆——”她叫他的名字,然后静默。

相互问候别来无恙吗?相互探问接下来的行程吗?

她通通觉得不合适,有万语千言,哽在喉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尚少昆打破了沉默,看着她笔记本上屏保出现的梳着童花头的小女孩微笑:“你女儿吗?长得很像你,真可爱。”

“她五岁了,小名叫宝宝。”

两人再度静默,同时记起,他也曾叫她宝宝。

女儿的小名是苏杰取的,当时路是处于分娩后帝痛与虚弱之中,听他俯对那个的婴儿叫宝宝,她的心被占得满满的,没有任何想法与异议。

到女儿慢慢长大,她才恍惚记起,曾有一个男人,小她四岁,却在亲昵的时刻叫她宝宝,带着宠爱。

看着苏杰与女儿坐在地板上搭着积木,她真切地意识到,她的青春岁月一去不回头了。

(二)

路是25岁认识尚少昆,那时他才21岁。

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衣着随便,头发剪得短短,举止洒月兑,走起路来步幅很大,静止时却是一个懒洋洋的姿态,性格不羁,仿佛对于周遭世界保持着一个距离。

她的心在第一时间被击中,体会到她以为永远没可能感知的悸动。她从小受着严格的家教,虽然有几分耽于幻想,却隐藏得极好,一直保持着淑女的仪态,没有纵情任性,没有大喜大悲,只在他面前,她不由自主流露出了孩子气。

那是她生命里再也不会重来的三年。

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是尚少昆回国奔丧归来以后。他叔叔突然英年早逝,他显然受了很大打击,意气消沉,成天关在伦敦郊区的房子里不出来。

她并不擅长安慰人,只每天下班后去给他做饭,陪他喝酒,听他讲那些平时他并不提及的往事。

他年少时相继失去父母,由远房堂叔收养,堂叔怜惜他,视同己出,比他略小得弟也同他关系很好。他在潜意识里早就视叔叔为父亲了。

当他带着醉意抱紧她,她能感知,那样的需索并不算纯粹的,可是她根本不想拒绝。

如果他想借着放纵身体放逐悲痛,她也想借着放任怜惜放纵身体。

他们成了并不被人看好的情侣。

穿着他的毛衣,袖子遮没手背,被他半夜带去喝啤酒;与他到伦敦治安不算好的一区探访声名狼藉的夜店;冒着严寒,陪他去看曼联与利物浦队的比赛,对规则一无所知,却和全场人一起欢呼;开着二手车,在英国乡村公路上疾驰。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目标,没有计划……她头一次那样生活,享受的同时,却矛盾着。

他有力的臂膀抱紧她,在她耳边叫她宝宝时,四岁的年龄差距不是问题。然而隔开一点儿距离,续的感觉慢慢平复,她就不能不考虑以后的生活。父母一直倾向于让她回国,她慢慢开始恨嫁,希望有一个更安定从容的生活,不管是在哪里:有一个带花园的房子,种上玫瑰和药草,养一条狗;每天与丈夫吻别,各自去上班;时机成熟,生至少一个孩子;然后慢慢一起变老……

她认为自己不算贪心,可是这显然不是尚少昆在他那个年龄想要的。

他的不羁并不只表现在行动上,而是一直有几分叛逆,在国内大学念到一半,不理会任何劝告,弃学来了英国,没有深造的打算,在一家华人开的公司工作,做的是小打小闹的进出口中介业务,很多时候是在帮国内某些企业规避政策与税制风险,在毕业于名校的她看来,实在算不上正经营生。业余时间,他天南地北闯荡,爱的是呼朋唤友玩乐,并不热衷于她更喜欢的在家里享受阅读、听音乐与烹饪美食的乐趣。

路是能接受差异,并且认为个性差异也许是彼此吸引的关键。家境也不是她考虑的重点,她甚至想,只要两人达成共识,大不了先在国外结婚,父母鞭长莫及,到后来还是会祝福她。

唯一的问题是,尚少昆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

他更抗拒孩子,直言不想不征求小孩子意见,就把他们带来这个动荡不安全的世界。

看着爱生活、爱热闹、爱人群的他竟然有如此悲观的一面,她不得不诧异,并试图劝慰他:“你不是第一代对世界和未来感到悲观的人了,上个世纪从垮掉的一代到嬉皮士,全认为这世界没什么希望,迟早会完蛋。可你看大家还不是一样继续生活下来,而且只要不苛求,各自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我从来不苛求世界,所以不认为找乐子是困难的事,可是我对自己没把握,我能让我叔叔不对我过于失望就不错了,恐怕没法去负担生孩子再陪他正确长大的责任。”

“你生活的目标就是不让你叔叔失望吗?”

“那是之一,”他略微思索,她满心期待自己也能成为之一,然而他重新开口,说的却是,“刚出来时,我还想混出一个样子,不让婶婶看扁我。可是这两年成熟了,才发现自己实在幼稚。她其实没看轻我,只是我们是两类人,没法让彼此认同。”

她想,她到底有没有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两个人已经如此亲密,怎么会不去计划一个属于他们的未来?这个男人真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已经成熟了吗?他和她是否也是两类人,很难求得一个认同?

一段关系如果有了疑虑,就很难维持甜蜜。其间他们友好坦诚地交谈,尝试分开,准备退回去做好朋友。可是没过多久,她发现这主意根本是个笑话,她外国同学和同事能轻易做到的事,对她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没法安于做朋友,眼看别的女孩子跟他搭讪;彻底退出他的生活圈子,眼不见为净,她又不舍。

她克制不了想和他在一起的:如果好风度、好教养并不能让一个人避免失恋带来的痛,那么向他屈服,也不是罪孽吧。

这样的进退维谷之间,尚少昆再不,也觉察出了路是的挣扎。

终于有一天,路是看到了他跟另一个英国女孩子亲热谈笑,旁若无人。他分明清楚看到了她眼里的痛,却丝毫再不肯退让,手仍然搁在那女孩子肩上。

路是知道,他拒绝了她,并且代她做了决定。

一瞬间,她也做出了决定——辞去工作回国,隔了一个大洋,分处不同的大陆,断掉所有蛋恋与不舍。

尚少昆到希思罗机场送她。虽然这里号称全欧洲最繁忙的机场,五号航运楼仍然算得上宁静,难得那天天气晴好,没有薄雾影响飞机的起降。

一切按部就班地运行着,没人理会一个女人是在此告别爱情还是奔向新生。

他陪她办好行李的托运,动作有条不紊。她本来想留一个潇洒的背影给他,再不纠结于心事,却还是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少昆,你有没有爱过我?”

他凝视她,有难得的温和:“我一直爱你,我只是没办法以你期待的方式爱你,对不起。”

她努力睁大眼睛忍住泪,告诉自己再可以挥手说再见了,嘴唇动了动,却唯恐哽咽,只能匆匆向安检走去,快要进去,又回过头来。

他仍站在原处看着她。

只是看着而已。

她曾陪朋友租TVB的剧集看过,知道电视剧的桥段到了这种时刻,走的人哪怕过了安检也会挣扎着跑出来,留下的那个人必然会定下一个航班追过去。

然而她清楚知道,他们不会这样,他们只会相忘于江湖了。

(三)

“小是,你现在住哪一个城市?”

“我住深圳。你呢?”

“我还是满世界跑,这几年在巴西的时间比较多。不过,我在伦敦市区买了套公寓,算是我唯一的不动产。”

路是清楚记得,她当时向往带花园的房子与带田园气息的生活,但为了上班方便,只能租住市区公寓;他那么爱热闹,倒租住在郊区一套带花园的房子里,却又根本无心打理,还招来过邻居投诉。她不禁哑然失笑:“我以为你并不喜欢伦敦。”

“响的伦敦还是不错的。”

谈话一旦开始,到底要流于泛泛,从现况一直讲到英国人无话可说时必讲奠气。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又无可奈何。

面对这个仍然英俊的男人,路是的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百般滋味交集,真切意识到了流年偷换,时光无情,最清晰浮上来的竟是黯然。

尚少昆变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路是一向,马上收摄心神:“赶时间吗?”

他将手里的登机牌给她看,他要去的是与她目的地相邻省份的省会城市,飞机起飞时间比她早半个小时,的确该进安检了。

“其实我在那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又去书店翻了所有不算碍眼的书,从你身边经过了一次,只在刚才听到你接电话的声音才看到你,真是该死。”

“没有对面不识已经很好了。”她微笑。白云机场不算小,地下一层候机厅也很大,多少人来去匆匆没有余暇旁顾,能为一个声音驻足,也算是有缘,“毕竟我们很多年没见,我也老了。”

“胡说,你一点没老。”

她笑着领受了这个恭维,知道自己在36岁的年龄,保持着还算上佳的状态,尚未露出颓势。这算是一个窃窃的安慰吗?她的笑里带了点儿自嘲的意味。

“去登机吧。”

“我准备回国住一段时间,还没买手机,把你的号码给我。”

路是轻轻摇头,终于她能清晰拒绝他一次了:“不,少昆,如果有缘,我希望我们还能偶遇。可是打电话的话,大概你我都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尚少昆也笑了:“有道理。再见,小是。”

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走向自动扶梯,路是想,机场真是一个适合说再见的地方。

每个人在这里都只是稍事停留,来去匆匆。再恶劣奠气,再严重的延误,也不至于让人生出会从此羁留不去的恐慌。

她看看手表,关上了笔记本,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手机再度响起,这次是她先生苏杰打来,他简要跟她讲着他的行程安排:“我后天过去北京跟你碰头,会议由我去开,你可以腾出时间出席那个艺术展的开幕式。”

她略微惊奇:“你怎么知道我更想出席那个开幕式。”

苏杰笑:“你跟策展方商量开幕式的时候我在旁边。对了,小是,宝宝让我跟你说,她想你。”

路是到底没有问苏杰:“那你呢?你想我吗?”

虽然这个男人年长她七岁,她却从来没在他面前撒过娇,流露出小女人情态。当然,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是将近29岁的成熟女子了,两个理智的人决定婚姻,似乎都没把情趣放在考虑的第一位。

她也恐惧过,甚至在婚礼前夕想偷偷一走了之。

可是一转眼,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七年,有了可爱的宝宝,无论是事业上还是生活中,都算得上相处和谐的夫妻,如果他们之间没来得及有爱与,那么现在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也是更为牢固的东西。

她只从别人的闲聊中知道,苏杰年轻时曾有浪子之名,但他的黄时光在某个时段结束,随后收敛身心投入工作。

她并不去追问他为谁改变,因何改变。她想,每个人大概都得以不同的方式适应生活。

刚刚离去的尚少昆有了成熟沉郁的姿态,再不是与她相恋时那个落拓不羁的大男孩了。活在她记忆里的影像突然变得模糊,她竟然并不为重新见到他而雀跃,不为他再次消失在人海中而失落。

谁能说清重逢算不算一件好事,谁能面对曾经最亲密的人以陌生面目出现在眼前。从这一点讲,路是佩服她弟弟路非仍然敢于保留最后的孤勇,执着于少年心事,不惜一切,也要牢牢把握住那个变化大得惊人、完全不同于往昔的女孩子。

而她,宁可保留记忆。

路是提起笔记本包,踏上自动扶梯,随着人流进安检,走向登机口。

一个旅程之后还有另一个旅程,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也包括他。

谢谢生命中曾有彼此出现;

有一些相会,只是生命里的片段;

有一些记忆,是另一种相会的方式;

如果相忘,也是一种释然,再无遗憾。

PS:路是为《一路繁花相送》中男主角路非的姐姐,尚少昆为《我的名字,你的姓氏》中男主角尚修文的远房堂兄。

“对了路非,你还保留着那个信封吗?”辛辰现在正与林乐清在捷克旅行,每天例行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打电话给路非,临到快说再见了,她突然这样问。

路非当然知道辛辰说的是什么,那个写有辛辰母亲地址的信封已经被他收藏了12年之久。

“当然留着,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辛辰沉默一下,笑了:“也许是因为捷克与奥地利紧邻,也许,”她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中低低传来,“是因为那天你对我说的话。”

她同意与路非重新开始,但仍然坚持留在北京工作。她的理由很简单:“工作做得还算顺手,总得有头有尾做一段时间。我再这么甩手一走了之,真是在哪都没信用了。”

路非承认她说得有理,但同时清楚,这至少不是她不愿意回来的最重要理由。她保持着谨慎惮度,不肯走得过快,他能理解,也愿意享受与她重新接近的过程。

他提出周末过去看她,她连连说不:“你的腿出差都不合适,还是等我抽时间回来。”

她的确兑现许诺,在一个周六的早上回来,直接到他的住处,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可惜他手机响个不停,晚上还有应酬必须出去,到深夜带着倦意回来时,辛辰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坐在床边久久看着她的沉静安详的面孔,觉得歉疚;而第二天她醒来时的若无其事,更让他不安。

投资公司业务拓展顺利,但路非的工作日益繁重。他慢慢可以丢掉手杖后,马上接手了一个去北京出差的工作。腿上的钢钉在过安检时发出异响,工作人员免不了要出动手持金属探测仪对他上下探测,甚至用手工人身检查。他一向有洁癖,回避与陌生人的身体接触,当然也只好忍受这个过程。

辛辰看到他时是开心的,可他提到他姐姐路是这会也在北京公干,有意约了姐姐一块吃饭,她就迟疑了,停了一会才说:“还是下次再说吧。”

路非不愿意逼迫她,点点头:“好,接下来我还应该还会经常来这边出差。”

“我计划下个月趁休假去一趟捷克,已经办好了签证。”

路非有点为难:“下个月我得重点跟进收购湖南一家公司股份的工作,恐怕抽不出时间陪你去。”

“不用你陪啊,我跟乐清约好了,行程、酒店、机票、车票全预定好了。”

他不觉苦笑,揽过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你的计划里根本没包括我,对不对?”

辛辰笑着摇头,坦然地说:“你过个周末都不得安宁,手机开了就不停响,出去旅行大概也惦记着工作,只会辜负景色浪费钱。”

他承认她说得不无道理,当然她再不是那个挽着他胳膊不肯放开的小女孩了,可是她这样理智惮度让他无法不感喟,他温和地笑:“小辰,我们这样,能算恋爱吗?”

辛辰却怔住,眼神黯淡下去,良久不语。

“你知道我不是抱怨,也不想逼你,但这样分居两地各行其是,无助于我们拉近距离,如果你决定以后就留在北京工作,我会重新考虑我的工作安排。”

“等我回来,我们再商量这件事,好吗?”

辛辰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但她以前旅行的地方全是野外环境,除了出生长大的地方、昆明和现在生活的北京,她对其他城市没有多少概念。

对捷克的向往源于网上偶尔看到的一篇配发了许多照片的游记,其中一张是从山顶俯瞰布拉格全城,在黄昏时分夕照映衬下,那些起伏有致、红黄主色相间的建筑,看上去甚至有些拥挤,却带着温暖怡人的金色调,让她心中一动。

真的站到这个城市了,她完全不后悔这次旅行。

八月下旬仍是布拉格的旅游旺季,辛辰与林乐清从布拉格城堡出来,相视而笑。游客多自不必说,还有来自台湾、江浙一带的旅行团,在打着小旗、拿着叽哩哇啦的小电声喇叭导游带领下,一本正经参观,实在有点煞风景。

布拉格城市不大,地铁路线简单,只要稍微做点功课,其实是个非常适合自由行走的城市。

林乐清学建筑设计,沿路如数家珍般给辛辰介绍着着城里的各式建筑风格:罗马式、哥特式、洛可可式、巴洛克式、文艺复兴式……全然不管她似听非听。

街头的老人与风琴、旧城广场上吹萨克斯的艺人、伏尔塔瓦河的平静流水、草坪上悠然做日光浴的女郎、旧城区蜿蜒曲折的巷陌、略有破损的砖石铺就的街道、砖缝里的青苔与细碎杂草、昏黄摇曳的街灯灯光、有轨电车、马车……这些景致让人全然没有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紧张感,不用看地图,心情愉悦轻松。

辛辰每天与路非通一个电话,谈的大半是琐碎的见闻。

“布拉格市区内白天开车也必须开车灯,真怪。”

“景点的水好贵,1瓶500毫升的纯净水,要价15克朗,折合6.6元人民币。”

“我和乐清在肯德基喝8克朗可以无限量续杯的红茶,灌饱才走人。”

“路过一个垃圾房,门上居然是现代派的雕塑,实在是艺术得奢侈。”

“不知怎么的,看到那么华美的圣维特大教堂,突然想起在独龙江山区路过的乡村教堂,可惜那次没听到传说中的傈傈族人无伴奏天籁唱诗。”

“Goulash的味道还行,就是这词容易让人起联想,哈哈。”

“夜晚查理大桥上有很多接吻的情侣。”

路非每次接她电话,都听得认真而开心,嘴角微微含笑。尤其这一句话,更是让他神驰。他出差去过不少国家,向来对游览没有特别兴趣。可是握着电话,他不能不想,如果此时陪她站在夜色下的查理大桥,而不是对着桌上堆积的文件,该是何等畅快。

“我明天会去湖南出差。”

“我和乐清明天乘大巴去CeskyKrumlov,据说是非常美的小镇。”

路非j□j一声:“你对一个没有休假的人说这些,太不公平了。”

辛辰轻声笑:“工作狂是不抱怨的。”

“我不抱怨工作,只抱怨不能陪你去查理大桥。”

辛辰咳嗽一下,带着笑意汇报:“对了,乐清在那里有艳遇,一个漂亮的东欧女孩搭讪他,我是一个人先回的酒店。”

电话里已经传来乐清的抗议:“不要听合欢乱讲,我只跟她喝了杯酒而已。”

路非被逗得大笑。

辛辰与林乐清乘大巴到了CeskyKrumlov,一个远离布拉格,只有14000名居民的偏远小城镇,这里是背包客喜欢的地方,几乎是一个微缩的布拉格,有哥特式的建筑、便宜的啤酒、热闹的酒吧,清澈的伏尔塔瓦河如同马蹄形绕城而过。

他们网上预订了背街的乡村旅馆,白墙红顶的房子,窗台上挂着花箱,种着各式盛开的鲜花,房间整洁温馨,窗外更是一个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园式庭院,非常有家居气氛。

小城从一端步行到另一端只需要10分钟,除了一块去古城堡参观,他们决定各自行动,林乐清拿了相机去拍各式建筑,辛辰随兴之所致漫步而行。

随处都可见衣着随便甚至赤膊而行的游客,河上有人兴致勃勃划橡皮艇,河边有人就地躺下,将腿搭拉在岸边晒太阳发呆,人来人往,热闹却并不扰攘。

辛辰以前习惯大步疾行,不爱无所事事闲坐,来到这却被所有人的闲适感染,分外放松,走走停停,随意在露天咖啡馆的木椅上、小巷台阶、河岸边石凳休息。

有男人来与她搭讪,不过她英语平平,也无意与人闲聊,都只笑着摇头。偶尔一个纠缠不去的,并不讨厌,只是在她身边坐着,翻本旅行对话手册出来对她唠叨,一时日语、一时中文,仿佛要做会话练习,林乐清刚好转过来,手搭到她肩上,对那人一笑,那人便也知难而退了。

“我要告诉路非,他该着急睡不着觉了。”林乐清坐到辛辰身边,一边摆弄相机,一边说。

辛辰只看着方砖路上一个小女孩出神,她看上去大概只一岁多一点,细软的淡栗色头发被风吹得飘扬着,雪白的皮肤,一双灰蓝色的大眼睛几乎与小小的脸蛋不成比例,乐呵呵举着胖胖的小手向前走,步履蹒跚却毫不迟疑,扑向蹲在她前面的母亲,另一个男人在一边含笑看着。辛辰拿过林乐清手里的相机,迅速调整焦距光圈,连拍了几张,刚好捕捉到小女孩扑入妈妈怀里相拥的瞬间和毛茸茸小脑袋搁在妈妈肩头露出的顽皮笑容。

林乐清接过相机,看得赞叹:“这张拍得真好,背景虚化得恰到好处,角度、神情都无可挑剔。”

他站起身,拿相机走过去给那个站着的男人看,那女人也抱起女儿细看着,开心地笑,交谈几句,那男人拿出纸笔写了点什么递给林乐清,然后转头对一直坐在原处的辛辰挥手致意,她也笑着对他们挥挥手。

“他们很喜欢这几张照片,让我谢谢你,给了我邮箱,请我回头发给他们。”林乐清坐回她身边。

辛辰微笑不语,如果只她一个人在这,她不会主动拿相机去给别人看。事实上,她回避着跟人加深联系的机会,宁可与陌生人结伴而行,去少有人生活的地方徒步,现在置身如此温暖的风景中,突然怅然若失。

那个年轻母亲抱着女儿,丈夫的手搭在她腰际,一家三口依偎着,一边交谈一边慢慢走远,阳光下他们的身影镀着与这个小镇同样的金色,亲密得没有间隙。

她也曾经与一个男孩子这样挽手同行,绕着公园后面那条安静的林荫路一直走,从夕阳西沉走到路灯齐明,他们的身影时而长长拖在身后,时而斜斜印在前方。她挽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一高一矮的两条影子始终重合着一部分,那个情景已经深深刻进她的记忆中。

“我们这样,能算恋爱吗?”这句话伴随着回忆重新翻涌上她的心头。

已经有两个男人对她说过这话了,虽然冯以安冷漠,路非温和,可是质疑是一致的。

你真的要与所有人保持一个安全距离吗?在路非越来越多地重新占据你的心以后,你真的能够坚守这个距离吗?她这样问自己。

“在想什么,合欢?”

“我在想,我现在似乎很怯懦了。”对着乐清,她并不介意吐露心事。

“你怯懦?怯懦的人是不敢去走滇西北那条路的,”林乐清大不以为然,辛辰将老张发在驴友网上的攻略链接给了他,他看得入迷,“说真的,我明年打算有时间也去试试。”

“那不是勇敢啊,那只是与人结伴走一条人少的路而已。我理解的勇敢是,”辛辰偏头想了想,“就像那个小女孩,刚刚学会走路,可是走得多坚定,没有一点害怕。”

“这个比方不成立,那是因为她再小,也知道有她妈妈的怀抱在前面等着,没什么可怕的。”林乐清拿镜头布小心擦拭镜头,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有一个怀抱等在前面,她也迟疑了,哪怕那个人是路非。

这种迟疑甚至不关乎信任。

她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对待生活的全套逻辑,却全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面对的勇气。

路非发过来德文地址,同时加上了中文注释,是奥地利制造业中心斯泰尔(Steyr)下面的一个小镇。林乐清跟旅馆老板打听后,知道本地有人提供到离捷克境外南边仅三十公里的奥地利第三大城市林茨(Linz)之间的包车往返服务,车程只需1个半小时。而林茨到斯泰尔只有40公里,那边交通很方便。

12年过去了,她还会住在原处吗?辛辰毫无把握,不过她决定去看一看,她对母女相认、和解之类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打算从直视自己生活中的第一个缺口做起。

辛辰打电话给路非,告诉他自己的安排:“我打算后天去一趟斯泰尔,最多两天时间,乐清按原定计划去温泉城,我会和他在布拉格碰面一块回北京。”

“我现在已经在机场,马上坐飞机到维也纳,你把手机开着,我们在林茨碰面吧。”路非不等她反对,“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旅行,不用你独自去面对。”

接近林茨时,首先看到很多高耸的烟囱。这是辛辰头一次没来得及做功课就踏上的旅途,只听林乐清翻译旅馆老板的介绍,此地是奥地利的工业区。她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也以工业闻名,然而市区她才知道,林茨也是一个文化气息深厚的城市。

她与路非约好在市中心广场碰面,那里有黄色的微型观景列车。她本来无心观光,但时间还早,便坐了上去,车上居然有中文解说,而且配合景点播放音乐,到莫扎特曾居住的地方,放的是他为此地写的《林茨交响曲》;列车驶过林茨大教堂,响起布鲁克纳庄严的宗教音乐。半个小时下来,就浏览完市内主要景观返回广场。

路非到达时,打辛辰手机,她很快接听:“我在广场东边市政厅旁边。你听——”

手机中传来路非熟悉的小提琴曲旋律,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他的心瞬间停跳了几拍,他带着小提琴出国留学,拉琴是他闲暇时的自娱之一,他当然记得这首曲子意味着什么。

奥地利是个音乐的国度,随处可见街头艺人。四年前的一个深秋,他到维也纳出差,办完公事返回酒店途中,也在街道拐角处这首曲子声中停住脚步,站在带着寒意的瑟瑟风中,听着这首充满快乐、喜悦与浪漫的曲子,他不能不想起生命中逝去的那个和煦春日、那个明媚笑容。

在异国陌生的城市,他们竟然又同时听着这首乐曲。两人保持静默,直到一曲终了,路非轻声说:“谢谢你给了我这样单纯的喜悦。”

辛辰握着手机,神驰于第一次听他站在她面前为她演奏时的情景,从那时到现在,她曾一度以为隔了无法逾越的关山岁月,两个再无交集可能的人生轨迹,竟然重合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另一首巴赫的名曲《G弦上的咏叹调》从手机中传来,路非穿过广场,越走越近,音乐在耳边放大。

古老的市政厅一侧,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男人正专注拉着小提琴,游客丛中,他一眼看到辛辰背着背包,弯腰往琴盒中放入一张欧元钞票,然后站起身,手中仍然握着手机,路非站到她身后,正要将手放到她肩上,只见她微微侧头,对着手机轻轻说,“我爱你,路非。”

伴着小提琴乐曲,这个声音同时从她的唇畔和手机听筒同时扑面而来,直直钻入路非心底,他放下手机,将她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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