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和磨蹭到接近正午方才踏进公司大楼,莱顿建设做为建筑界的翘楚,每值业内群雄逐鹿,总是冲锋陷阵竭力厮杀,抢标段夺工程,力争在神州大地每一寸亟待动工的土地插上自己的旗帜。♀十多年苦心经营积累下雄厚资本,扩充、上市,乃至在徐家汇这样的商家必争之地建起二十层的专属办公楼,大楼外墙顶层那巨大的烫金logo不停向世人炫功耀绩,令每个由此经过的路人不自觉行注目礼。每天无数车辆从隧道般深邃的地下车库驶进驶出,无数白领在公司堂皇的大厅往来奔忙,那熙来攘往的热闹氛围预示着中国建筑业的丰年盛景,俨然gdp的具象写真。然而穿过这繁荣的表世界,呈现眼前的却是另一个天冠地屦的残酷沉重的里世界。在这个世界游走,能看到整座大楼终年弥漫战斗的硝烟,听到回荡在一间间宽敞高尚的办公室里的无数疲惫不堪的诅咒。方案、会议、投标、修改……这些大字报式的符号一刻不停占据人们的脑细胞,图纸、模型、标书、幻灯演示……这些繁琐复杂的工作抢光八小时不算,更最大限度吞噬人们的休息时间。加班是永恒的主题,技术人员为工程设计加班,业务人员为招揽项目加班,财务部为对付税收加班,行政部为对付员工加班,老板们加班忙着陪酒应酬,司机们加班忙着接送领导……无人逃得出加班魔掌,能准时上下班的大概只有安保部的保安大哥。
进公司四年,贵和也算见识过几场腥风血雨,常常连续忙碌几昼夜,血糖不足免疫下降,进而被救护车拖走,挂两天点滴带伤上阵……一路模爬打滚熬过来已修炼出一套疲累时刻灵魂出窍的自救法门,再大的工作强度也很难击垮他。但是这段时间他真有点扛不住了,因为虐身不可怕,可怕的是虐心,摊上那么个没有s体态,内心却无比s的女头头,不停拈过拿错,拍砖吐糟,如同一道万年不遇的洪峰,连他这三峡大坝般坚固的心理素质都无力招架。发展到昨夜那场短兵相接,他彻底举手投降,要在郝质华手底下安然无恙干到退休,只怕人类也能在火星上安居乐业了。
那个女人…………
贵和刚在脑中植入郝质华的形象,迷走神经便自动黑屏,身为理科生的他早已词穷,大概只有二嫂美帆那样才情卓越的文艺青年能够细致入微描述这位女中jp。
昨晚回家倒床那几个钟头他并未好睡,思前想后,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杀生成仁。反正就算他自挂东南枝,郝质华也不会随他举身赴清池,倒不如率领十万草泥马杀出绝地,三份简历之内又是一条好汉。
他决意壮士断腕,更吞下一打酥皮蛋挞壮胆,准备等郝质华前来发难时愤然摊牌。
12点10分,公司每周一的例行高管会议结束,郝质华风车云马的出现在六所办公区域,她基本不穿高跟鞋,两只套在小管西裤里的细长双腿像北海道特产的帝王蟹,随时彰显横行无忌的气焰,更兼步履如飞,每经一地势必划破气流,引人侧目。
贵和潜伏在书堆后观测敌军动向,他预计郝质华进办公室后十分钟内即会传唤自己,便快马加鞭筹备辞职演说,十分钟过去不见动静,又上网搜寻几篇相关文章背诵,背到滚瓜烂熟,时间似乎仍有富余,便翻字典查找几个生僻字读音,推敲语气顿挫,检查错词病句,在肚内排演数遍,直至大功告成……
郝质华依然按兵不动!
他料想对方打算等自己麻痹大意时来个攻其不备,因而始终不敢懈怠,终见她推门出来,立刻像受惊的鹅伸长颈项,结果她走向洗手间。
等到第二次出门,她直奔这边,他再次正襟危坐,她却绕过他的办公桌问其他同事要资料。
第三次出门,是被董事长助理叫走的。
第四次出门,是出去买咖啡。
第五次出门,依然是去洗手间。
第六次……
整个下午,贵和从蹀躞不下到翘足引领,等得脖子酸痛,后来懒得理会什么攻防战略,翻出没干完的差事继续用功,工作有始有终,要走也得把摊子收干净。
精力一集中,时间即刻飞逝,写完设计说明最后一行,下班时间已过去半小时,同事们就餐的就餐,走人的走人,办公室空出一大半。
他整理好文档,用腾讯通给助理留言,预备拎包走人,郝质华猝然现身。
“赛工,请等一下。”
她那大理石质感的女中音仿佛催命魔音,贵和肾上腺激素瞬间飙升,冷汗涨潮似的浸湿背心。
“郝所,有、有何贵干那?”
他僵笑两声,心里大骂自己没出息。
郝质华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表情,上前一步说:“能耽误十来分钟么?我想和你谈谈,一起去楼下喝点什么吧。”
“……好,喝什么呀?”
“茶或者咖啡。”
听到这两个名词,贵和顿时联想起派出所和廉政公署,通常被请到这两个地方喝当地的招牌饮料便预示着不幸开端。
“这两样我都不喜欢。”
他裂嘴憨笑露出白牙,企图施展卖萌绝技,转念想起郝质华与寻常女人的区别,立马放弃。
郝质华见他笑容古怪,只当在闹别扭,她们70后对待80后这帮垮掉的一代普遍既不屑又宽容,于是问:“那你喜欢什么?”
贵和慌不择言:“随便。”
“随便?”郝质华好笑,“好像没地方有卖那种饮料,我只想花点时间跟你说些工作上的问题,能否请你将就一下,不喜欢茶和咖啡,就来杯白开水,要不什么都不点,反正你又不是鱼,十几分钟不喝水死不了。♀”
听到这冷傲刻薄的语气,贵和战斗指数反射性上扬,拿出下午演习的架势迎接火拼,首先以自己的方式还讥刺以颜色。
“我要喝大份的蓝莓朱古力女乃昔兑柠檬苏打水,加一份杏仁榛子一份女乃油葡萄干再来半包奥利奥。”
去咖啡店入座后的前五分钟,他一直在倒腾这杯颇具创意的甜品,郝质华奇怪服务生为何能面不改色记下那么离奇的配方,接着再从容不迫端上生化品般黑紫冒泡的实物。
她女王般的扑克脸被惊疑淡化了威严,凝神观察,欲言又止。
贵和自觉旗开得胜,别提多得意,大口吃着她眼中的不明物体,有滋有味。
“我是这儿的常客,经常变着方搭配甜品,他们都习惯了。”
“……原来如此,那东西好吃么?”
“当然,要不您来一口试试。”
“不,我不爱吃甜食。”
郝质华端起咖啡抿一大口,贵和猜她大概快吐了。
“那个,我们开始吧。”
“行,您想说什么?”
贵和气运丹田,下午码出的讲演稿按在牙关下,郝质华若是先开火,他就立时像机关枪般展开扫射。
只她摆正坐姿,直视他沾有女乃油泡沫的脸,平静的说了句:“对不起。”
“哈?”
“昨天是我不对,不该因为抄袭的事讥笑你,很抱歉。”
她堂堂正正道歉,全没意识到对方暗藏杀机,因此更显磊落。
贵和搞不清状况,失手跌落小汤匙,赶紧趁机俯身桌下,兀自心怀鬼胎,孳孳汲汲测算她的真实目的。
这么做实属徒劳,郝质华压根没别的用意,他算来算去只是错,又听她说:“我后来客观分析一下,赛工的话很有道理,现在国内大环境不好,建筑界风气糟糕,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讲行规操守注定纸上谈兵。现实社会不是乌邦托,要靠这个职业养家糊口,就不得不屈从于形势,虽然说起来会显得无奈,但生活永远比理想重要。我太傲慢了,没有切实考虑你的难处,信口说出那番无礼的话,如果伤了你的自尊,还请见谅。”
贵和穿好三层防弹衣,没想到她竟扔来一颗糖衣大炮,怎敢掉以轻心。
“郝所……昨天我也是一时冲动,您知道有时候加班加糊涂了,人都没法自控……”
郝质华笑道:“你昨天替同事们仗义执言时不是气概十足吗?这会儿怎么又服软了?”
“不是,您听我解释,我……”
“你怕我公报私仇?”
“怎么会!您不可能是那种人,我眼力准,一看就知道您心宽量广,宰相肚里能撑船。”
郝质华忍不住笑出声,一口整齐的贝齿,两个小兔牙特别显眼,搭配自然爽朗的笑容挺受看的。
“你这人有点健忘,初次见面还说我是礁石来着?”
贵和暗骂自己记性差,连忙告罪:“那会儿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只当笑话看吧。”
说完拈着小勺搅拌女乃昔,果然成功转移郝质华注意。
“说起来,那时你也带着女乃油点心,看样子很喜欢甜品。”
“是,打小我就爱吃,红宝石的女乃油小方我一口气能干掉三大盒。”
“真稀奇,在国内,我只见过女生爱吃甜食,还没见过爱吃甜食的男人。”
贵和不愿遭曲解,主动言明:“我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糖果蛋糕,久而久之养成对甜食的饥饿情绪,后来挣到钱就开始大吃特吃,没法管住这张嘴。”
“哦,没想到你也是苦出身,我还以为80后都是家里的小太阳。”
“呵呵,我家有五大行星,我处在星际边缘,阳光雨露抢不到,流星陨石倒时常光顾。”
“哈哈哈,你讲话真逗。”
郝质华笑着喝下一口咖啡,说:“昨天你替赵工修改方案,我还奇怪你那种有别于同龄人的强烈责任感是从哪儿来的,原来你家一共五个孩子,难怪跟独生子女不大一样。”
贵和留意她的口型,估模着话还没完。
郝质华停顿片刻,再次端起咖啡杯,悬在半空注视杯中黝黑的液体,可能觉得自己的话不大会被认可,也就没看对方的脸。
“我知道你们对我有看法,认为我太严刻,有人背地里诮骂,说我是老妖婆女魔王,我也略有耳闻。”
贵和大惊:“您别听人嚼舌根,我天天跟同事打成一片,从没听到类似言论。”
郝质华笑了笑:“你打量我在你们中间安插眼线?我可没那么无聊。那些话是我在洗手间里无意听到的,她们当时聊得兴会淋漓,我都没好意思出去,在马桶盖子上坐了好半天呢。”
罪证确凿无法狡辩,贵和悄悄诽怨那群八婆,要说人长短干嘛不提防隔墙有耳,技术性这么差,挨批被整也活该。
事实上郝质华无心刁难那几个长舌妇,但她认为没必要解释这一层,继续刚才的话题说:“人生在世不可能不受非议,所以我不太在意他人眼光,可我又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做事不求完美但须尽力。公司既然花钱聘我搞管理,我就得在其位谋其政,充分发挥个人能力,做出成效,这样才对得起这份薪水。为此我希望所里的员工能具备起码的敬业精神,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可是大部分人顶多只能做到认真,一遇到要求他们负责的时刻就唯恐避之不及。其实工作中,责任心才是中心,不能被取代,更不能被颠倒,否则就会出问题。遗憾的是很多人意识不到这点,总是抱着交差为上的原则,一出状况又穷思竭力推卸责任。像小邬小张,我之所以那样批评是想让他们发现错误,哪怕不认错,及时采取补救措施,总结经验,我也会既往不咎。可惜他们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拍走人倒一个比一个干脆。我真的很失望,不敢承担责任的人固然可悲,但我们的社会若让这种人占据多数,那将会演变成全国性的大悲剧。”
贵和深有同感,连连点头:“如今责任心是紧俏商品,当官的都缺货,您看每次出现重大事故都是上级推给下属,下属推到基层,写个事故报告也先歌功颂德,压根不寻根究底追查责任,有的还抓头挖耳转移视线,阻拦公众调查真相。要是他们具备基本的责任心,哪儿会是这个状况。”
他联想到父亲的死,心下恼恨,满嘴女乃油的甜香全化了苦涩,蛛网般粘住舌头。
郝质华无意激发他的愤青情绪,放下杯子开导:“赛工也别太悲观,并不是所有人都那样,你不就很有责任感吗?”
“诶?”
“老实说昨天你突然出面说要对赵工的失误负责,我很意外,到你认真替他修改方案,再直言不讳发表那通见解,我真有点刮目相看了。”
贵和当初一门心思掩护朋友,没料到会顺道为自己提升形象,对这夸奖受之有愧,渐渐脸红耳热,如此一来更显得质地纯良,真让郝质华自责当初错看了他。
“我们还是陌生人时发生过一点小误会,那种芝麻蒜皮的事就别放心上了。我对你没有任何成见,绝不会故意找你麻烦。你丧假后第一天来上班我也的确是出于好意才说出那番话,希望你不要误解。”
她不提贵和倒忘了,多喜落葬次日,他回公司报到,去找郝质华销假时她一边看请假记录一边问:“你父亲的丧事料理妥当了?”
他闷闷点头,她又说:“我看你情绪低落,要不再休息几天,养好状态再回来工作。”
他泼烦,问一句:“能带薪休假吗?”
“不能,公司没这项制度。”
“那就算了,我又不是富二代,得打工养活自个儿,不化悲痛为力量,还等着挨饿吗?”
郝质华听了,抬头看他,嘴唇微微开启又合拢,签完字打发他去了。贵和原以为她那会儿想骂人,现在细想起来,当时她眼神里当真流露出丝丝歉意,看来这女人还是颇能体谅他人的。
“郝所,我也向您道歉,我这人大的毛病没有,就是嘴快,家里人也常为此数落我。过去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您多担待,我保证以后跟您谈话一定三思而后说。”
“不止是我,跟其他人讲话也得稳重,男人不重外貌,关键是有君子风度。”
“君子风度?岳不群那样的?”
“哈哈,边说边犯,你这毛病估计很难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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