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芊计划好各种情况的应对,当她见到裕荣的时候该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该如何说服她不计前嫌帮助自己回安阳城,而实际上,当她进门的那一刻,看到了屋内等候接见她的裕荣公主,大昭王朝本朝大公主,北狄未来王后的时候,对方第一个反应就是顺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的抓起手边的一个东西向她砸来——
事实上,这个反应诡异的出现在了纪芊料想的各种情况之一,所以她带了,咳咳……
护卫呼烈儿一晃而入,挡在纪芊身前,接住了飞过来的茶杯,茶水打湿了他一身,纪芊从呼烈儿身后冒出头,手握空拳,放在嘴下干咳了几声,道:“呼烈儿,真失礼啊。”
这句话真奇怪,看起来像是说“呼烈儿(你)真失礼啊”,但又像是说“呼烈儿,(这人)真失礼啊”,你根本无法分辨她究竟嗔责的是谁。
“你还敢来!”裕荣公主起身向纪芊走来,一手指着纪芊,一手捻着帕子角叉腰状,气鼓鼓的道:“纪、芊!你还敢来见本宫!”
“这话从何说起。”纪芊躲在呼烈儿的身后,探着脑袋,温温吞吞的道:“大家相识一场,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茫茫人海当中你我相识也是缘分,又有什么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的呢,你看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弹指一挥间我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继续争锋相对有何意义,倒不如不化干戈为玉帛……”纪芊努力营造好一点的气氛,想她何曾这样低声下气过,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本宫跟你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裕荣公主敌我意思非常鲜明。
“咳咳。”纪芊干咳,实在不想面对这个小肚鸡肠的女人,奈何时不与她呀,她轻轻拍了拍挡在身前的呼烈儿道:“这属于国家机密,呼烈儿你到院子里等我。”
呼烈儿手上还握着裕荣公主方才砸过来的茶杯,刚刚当上护卫没几天,可不想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十分不解(国家机密?)怀疑(你确定?)加忧虑(衣食父母可千万不能有事啊)的看了看纪芊。
“给公主行礼之后就下去吧,没事的。”纪芊提醒道,呼烈儿身手很好,据说以前放牧的时候在草原上搏过狼,就是礼教方面差了点,毕竟是北狄蛮夷嘛,他方才从门外窜进来,还未跟裕荣公主见礼,现在可是关键时候,纪芊可不想惹得裕荣不满。
呼烈儿是家奴,见到公主,得行叩拜之礼,他跪的利落,不过纪芊注意到,他跪的时候腰杆挺直,可见这北狄人性子是个刚毅的。
裕荣哼了哼,抬着下巴挥手让他起身,她直接对上的就是纪芊,才不屑于自降身份和一个家奴见识,呼烈儿便告退了。
裕荣转身,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的侍女们出去,方便她和纪芊说话,以免万一激动掐起架来,被人家看见有失她昭王朝大公主的风范。
清场完毕,纪芊正要说句软话,裕荣就爆发了:“纪芊!你居然还有胆子来见我!你们母女俩害得我好苦!”因为身份尊贵,裕荣单独住在驿官特别安排的院子里,故而她也不怕被外人听了去。
“我已经被驱逐安阳很久了,我怎么害你了,又关我母亲什么事,别太激动,有话慢慢说。”
“当年如果不是长公主拒绝嫁给那个老头子,那老头子就不会心怀怨愤,就不会死了老婆还要跑到大昭来讨要,就算讨要也不会指名要讨个公主回去,父皇也就不会要我嫁给他,你说,这不是你母亲害的吗?!”裕荣愤然道,这笔帐算在长公主头上,至于纪芊,迁怒不可以吗!
这个因果关系还真是……有那么点道理。裕荣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人也确实很悲剧,纪芊想了想,安慰道:“北狄王才四十……”
“可我才十五岁,他儿子都比我大!我堂堂大昭王朝大公主,却要嫁给一个糟老的老头子当填房!纪芊,我跟你们母女俩势不两立!”裕荣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作为一个准新娘而言,这也算是……某种热情吧。
纪芊头疼,看来这份仇恨真的是很难化解了。
一个蜂巢只能有一个蜂后,一个山头只能有一只老虎,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裕荣和纪芊的对立不在乎血海深仇,而在于她们都是要强的女孩子。
如果从小,就有一个劲敌,彼此不乏恶意的竞争,人前两只仪态翩翩顾忌形象,人后两只互相谩骂恶毒攻击,可是实际一想,所争执的不过都是些鸡毛小事,这样两个人,面对对方就像是面对镜子中的自己,相信对于她们而言,世上如果再有一个自己,也是很难接纳的吧。
可是如果有一天,当她们知道,彼此再也不用见到对方,那会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欢欣?鼓舞?求之不得?
而纪芊,绝不会承认自己隐隐有种寂寞的感觉。
她还想回到安阳城,还想回到皇宫,还想和裕荣一较高下,而裕荣……等下辈子吧。
“对不起。”纪芊讪讪道,说这样的话也让她很为难,她低头避开裕荣的目光,脚尖在地上碾了碾。
如果说这两年多的放逐生活真的让她改变了什么的话,那么也许就是她学会了承认和承受自己的处境,以及懂得理解别人的心情。
她小声道:“你应该生气,恨我或者我母亲也是应该的,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毕竟你是受害者,而且,你的损失无法弥补……我无话可说。”
“你……”裕荣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很惊异,她和纪芊相识多年,可以说从未见过她道歉,而且还……似乎比较真心的模样,她需要缓一缓才能接受她的转变,裕荣眨了眨眼,怪怪的道:“看来,建安的生活让你变得比以前懂礼貌多了。”末了,大概有点不甘心,恨恨的又加了一句:“但是我还是不会原谅你的!”
“无所谓了,反正大概以后我们也见不了面了。”纪芊有些意兴阑珊。
“……”真是哪里痛就戳哪里,裕荣嘴巴瘪了起来,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只是倔强的忍着,她不光要嫁给一个可以给自己当爹的老男人,而且她将远离故国,一辈子都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朋友,亲人,甚至还有让人讨厌的纪芊。
“前尘哪知后事,不是我想替母亲开月兑,当年皇外祖拒绝北狄王的求亲,哪里会知道会有今日之事……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北狄王求亲那会年不过二十,也算年轻有为,英武过人,母亲若是嫁给了她,也不会经历后来丧夫之痛,我也不会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
长公主的半生,嫁过三个丈夫,前两个都是短命鬼,最后一个则碌碌无为,作为公主,她尊荣半生,而作为一个女人,心中也有未尽之意吧。
“若是一切重新来过,当年母亲嫁给了北狄王,也许我现在就是北狄的公主,也有可能会到大昭来和亲做你的嫂子,你也不用再嫁到北狄去,也许会选一个年轻有为的臣子做驸马,那时候可就热闹了,你我一辈子待在安阳城,作对一辈子……”真是越说越离谱,但纪芊心中,却是真的难受起来。
那样的话,她也不会有一个叛国投敌的父亲了,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母亲心里有个坎,嫁给威远侯周成昱的时候把她丢在皇宫不管,现在有了弟弟又把她丢在建安自生自灭?
纪芊在成长的过程中从未享受过父亲的关怀,因而对长公主的依赖更甚,而长公主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无意中造成了她严重的缺乏安全感,这种心理缺憾发展到后来,才会演变成强烈的控制欲。就因为她常常表现出这种强势,所以人们才总是忘了,她也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小姑娘。
对于纪芊的描画,裕荣不禁随之想象那副画面,她一辈子不用离开自己的国家,就在安阳城里,有一个年轻英俊的丈夫,一个咄咄逼人的嫂子,等到年老的时候,牙齿都掉的时候,她和纪芊变成了两个老太婆,还在数落着对方的不是。
裕荣难受的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道:“亏你好意思说,一个女儿家,成天想着嫁这个嫁那个,我都替你丢脸。”
裕荣哭,纪芊也难过,两个人都是小姑娘家,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就算不对付,从小争到大,也算是一种变异的友谊吧。
裕荣将自己被逼嫁到北狄的帐算到长公主头上,只是出于心中不满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何尝不知,当年拒绝求亲的乃是先皇,是她的皇爷爷。
前尘哪知后事,一切都是命。